听章总这么问,我忽然感觉在我眼中一贯慈祥、可敬的他,也变得神秘莫测起来。我忽然感觉依凭我自己的智力,已经判断不出他的来意,也闹不准他代表着什么人或什么组织,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他了。想方子洲在薇州人民医院苏醒之后,向当地派出所都没说丢失摄像器材的事实,我也只得照猫画虎、见好就收:“丢的东西吗?有衣服、钱和一台照相机!”见章总迟疑着还要问什么,我索性补充道:“照相机里没啥子,只是几张风景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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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总见我这么说,眼睛看着我,却仿佛在凝视着远处的什么东西,他的心里也分明在思索着什么事儿,可他的嘴上只是说:“没什么好!没什么好!”见我在床上感觉不舒服,变换了几个姿势,他又说:“小柳,我今天踅摸你,主要还是为你的存款和贷款的事儿。你们支行的吴副行长,还有那个骆行长,已经把我办公室的门踏破了。今儿请吃饭,明儿送纪念品,我还从来没享受过银行同志这样的优待呢!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章总对我的照顾应该说是无微不至了,可我对章总的问话却是敷衍了事的。我已经搞不清楚是我做人太虚伪,还是社会太复杂把变成了复杂人。面对章总这种以德报怨一般的问话,我只得感激地说:“我听你的。”
章总沉默了,又拿出一根烟,从衣兜里摸出打火机,一连三次,才把烟点着了。他在我的床前度了几步,吐了十余口烟雾,才声音阴暗地开口:“小柳,起码能说,我是了解你的。从家门进学校门,从学校门再进银行门,经历简单而清白。就不像你看我们这些老家伙,这样复杂而难料。”
我不明白章总要和我说什么,怕他借肯定我而顺带着肯定了他自己,而后再顺便逗出我和方子洲见到的秘密来。
章总停住了脚步,一双亮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望着我,说:“我认为京兴市摩托车股份公司,甚至整个薇州摩托车集团公司都已涉嫌跨国洗钱犯罪!”
我虽然知道章总一直怀疑薇洲摩托集团存在洗钱的问题,但他这样肯定,这样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依然让我惊大了双眼,嘴上不由自主地说:“不会吧?”心里则默默地念叨:“方子洲这么精、这么敬业,也只是把王学兵、耿德英的问题归纳出两个关键点,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利用银行账外经营的漏洞贪污受贿、侵吞公款!却没意识到他们的洗钱问题!”
“当然,证据我还没踅摸到!现在只是依据其迹像的推断。你曾经住过的清水洼,现在是集团公司的高尔夫球场,哪天你看一下,就准能感悟出点儿东西。”章总很坦诚地跟我说,“只是我想跟你商量,在明知道摩托车公司这些诡秘行为的时候,你的业务还要不要做?”
我虽然因为不了解章总与摩托车公司的关系而不敢对他说出我和方子洲的那些发现,但是,我却相信章总现在绝不是因为不想给我做业务而来找托辞,来找台阶下坡的。这一点,凭我作为一个女性的直觉或说是第六感官,我就坚信不移。因此,我很坦然而坚决地回答了章总:“不行,就等我上班之后,咱们瞧瞧再定,你看行吗?”
章总见我这么说,点了点头:“看来,你呀,是成熟了!我对你,倒真的放心了!”
章总走后不久,吴副行长就来了,还带来了一篮包装讲究的水果。他一进门就直言不讳地问:“怎么样,好了吗?噢,已经拆线了!小柳,赶明儿能不能上班呀?”
我赶紧表白自己不是没病装病:“医生给我开的病假还有一个星期呢!”我见吴副行长面色难看,赶紧补充一句,“如果行里需要,我就提前上班吧。”
吴副行长先虚情假意了一下:“瞧瞧,还是柳韵同志政治觉悟高!”而后,就跟我说了实话:“这是骆行长的意思!眼瞧着快到年底了,咱们支行的存款还差两个亿,贷款还差三个亿呐!您是知道合作银行考核政策的,跟您们爱农银行的大锅饭完全不一样,与地主老财没区别!在那儿,您怎么说也是个‘爷儿’,在这儿,咱们怎么装洋蒜,也都是个孙子!如果这五个亿的窟窿堵不上,咱们支行的领导班子,全部都要免职呀!我倒没什么,到别的支行还可以当副行长,可骆行长就要被贬到格子间里当一般员工啦!”
我点点头,没吭声,倒同情和理解了吴副行长的跑前跑后,也理解了骆行长的唯利是图。
吴副行长见我没表态,继续给我交了实底:“咱们骆行长已经把生死存亡的大宝压在您这个客户:京兴市摩托车股份公司身上啦!本来想在您歇病假的时候,我们自个儿就把这个事儿办妥。我们屁颠屁颠地往章总那儿跑了N次,可人家存款不来,贷款不要,就愣是没吐口马上办业务。他们下面的小会计更绝!居然说,不是您柳韵亲自来,以后他们还就不接待了!瞧瞧,企业都让银行之间的无序竞争惯成大爷和西太后啦!”
我只是听着,没搭腔。吴副行长以为我心中对曾经把应聘的我拒之门外的骆行长仍怀有忌恨之心,就又给我透露道:“小柳,其实骆行长对您不薄。就拿您的医疗费来说吧。按照规定,入行三个月以后,员工的医疗费支行才给负担一部分,而您的医疗费,咱们骆行长可是二话没说就批准全部报销了!”
吴副行长这么一说,我倒着实不高兴了:“我可是因工负伤!单位起码也能无条件、百分之百地报销吧?”下面一句“你们还应该给我因工受伤补助才对呐!”没好意思说出口。
吴副行长倒的确是一个快人快语之人:“哎哟喂,您就甭提这码子事儿啦!听说,这次您和方子洲去了终南山,还玩了福尼特滑车?”
我赌气了:“工作之余爬山、坐滑车,不违反合作银行的规定吧?”
“您自个儿扛着也没用!因工负伤是有工作区域和工作时间限制的,而且您当时是在别人的驻地上和方子洲¨¨¨”吴副行长见我的脸色已经由赌气变成了愤怒,终于没敢说出“我和方子洲如何不明不白”的下半句话。
第二天,我的脚刚一踏进南郊支行阴霾的办公楼,大厅里就迎过来了骆行长,白色的衬衫、紫红色的领带也依然没让他的脸上生出几许光彩。他疵出牙,强做笑脸,对我说:“小柳,咋这么快就来上班了?起码要多休息几天,身体比啥都重要!”
如果不是我在社会上多遇磨难,我一定得问:“怎么?不是你让我提前上班的?”但是,我没这么说,而是给他留了面子,陪了笑脸,客气道:“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上班没几天,成绩还没有,可却花了支行不少医疗费!”
骆行长没来得及把我请进他的办公室就给我下达了指示:“小柳,您既然来了,就赶紧工作吧!距年底没几天了,企业呢,您也考察完了,那四个亿的贷款赶紧放!章总过去答应的两个亿存款,也赶紧入帐吧!”
我只得点头应了,说:“行!”
我才走进自己的格子间,屁股还没来得及体验一下坐下来是否依然疼痛的感觉,骆行长却又站到了我的身后,依然做着笑脸,说:“小柳,我倒忘了,您还是先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不知道骆行长葫芦里又装进了什么药,只得老老实实地跟在他的身后,满鼻子里充盈了他满身的烟草味儿。等我一进他的门,他立刻像一只机敏的猴子,把门“咔”地反锁了。他神神秘秘地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一声不响地拉开抽屉,鬼鬼祟祟地摸出一个信封,再故弄玄虚地走到我的面前,把信封不由分说地塞给我。
我诧异了:“这是啥子?”
骆行长疵牙一笑,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地告诉我:“里头有十张购物卡,每张一千块!”
“给谁?”我问。
骆行长异常爽快:“您瞧着办!我给章总塞过,他居然不要!现在,您可以塞给他,也可以自己留着;您可以塞他一部分,也可以自己留一部分,关键是您要把那五个亿业务拿回来呀!”见我迟疑不定的样子,他真心地笑了:“别怕!咱们合作银行一直是这么干的,要不咋和航空母舰一般的爱农银行竟争优质客户呀!”
没存款的职员像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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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季节,清水洼依然是美丽的。天高而无云,是淡淡的蔚蓝色的;树林已然脱去了秋天的衣裳,没了绿、没了黄,只有突兀的树干,是深褐色的。远处的树枝上有两只大喜鹊“喳喳”地歌唱,见人来了,扑棱着翅膀不情愿地飞走了,只有它们的肚皮是这冬景里难得的暖色,是白的。
清水洼的旷野虽然早已经被薇州摩托车集团公司买断,但是,这里除了方子洲原来居住的几间小屋已经被夷为平地,永远没了他们曾经居住的踪影,除了那条依然流水潺潺的小溪畔搭建了两间铝合金结构、玻璃幕墙的小房子外,几乎没什么变化。我甚至又看到了那只硕大的黑贝犬,它在远处的树林间闪了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里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车水马龙、机器轰鸣、大干快上的施工景象。
我和章总来到了两间铝合金结构、玻璃幕墙的小房子外,这儿就是薇州摩托车集团下属的高尔夫股份公司的工地临时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个看门的肥老头,他并不认识京兴市摩托车公司的章总,很不客气地告诉我俩,工地的高大年总经理没来。
我本来想说出章总的身份,以获得肥老头的尊敬和合作,章总却拦住了我,对我笑笑:“预料之中的事儿。”
我只得问肥老头:“你们的工地啥子时候开工嘛?”
肥老头狡黠地瞥了我一眼,顺口答道:“已经干着呢,施工设备还有球场设施也已经出国淘换去了。”
我再问:“你们的高总啥子时候来嘛?”
肥老头笑了,敷衍道:“领导的事儿,咱不晓得!”
悻悻也好,无奈也罢,我和章总只得离开这两间小房子。踏着脚下柔软的黑土地,我问章总:“堂堂一个集团公司,怎么会用高大年这样的主儿当总经理?”
章总见我问得认真,很淡然的一笑:“在当今京兴市不完全的市场经济条件下,民营资本比国有企业更没民主。当然是赵自龙愿意用谁就用谁?指鹿为马也是正常的。”
“可这个高大年却是流氓加地痞!”
“这是你柳韵的看法,而人家高总经理的履历,却是辉煌的很呢!虽然没进过大学门,可人家是硕士研究生;虽然英语不懂abc,可人家是高级经济师;你说他是地痞流氓,可人家在来这儿之前却是国有企业远飞集团公司下属远飞歌舞厅的副总经理。从哪方面看,他都能胜任高尔夫股份公司总经理的位子!”
听章总这么一说,我也只有唉声叹气的份了。
章总见我叹气,自己也感叹道:“企业治理结构不健全,社会上缺乏诚信机制,制度上又存在千疮百孔的漏洞,当然是正经做事难,歪门邪道盛行!”
“你对京兴市的市场经济真是这么悲观吗?”
章总坦然地笑了笑:“没有。我们不是处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初期阶段吗?历史造就了一部分人要为这个时代蘖檀,同时,历史也造就了一部分人将成为这个时代欺世道名的枭雄!”
我依然叹口气:“比如,王学兵、耿德英、孟宪异之流,就理所当然、势不可挡地成为一代枭雄了!”
章总扭头看了我一眼:“也不一定。社会上不是还有你那个方子洲一样的人物吗?”
我摇了摇头,第三次叹了气:“方子洲连个民兵都不算!如果靠他这样的人来治理整顿这么大个社会,别说有如螳臂挡车,恐怕就连我们最起码的生存条件都不复存在了!”
章总见我们已经走出了清水洼,就停住了脚步,回头望着树林里溪水畔的那两间小房子,意味深长地感叹道:“这个社会不是还有法律吗?邪恶的阴霾不是依然要躲避正义的光芒吗?如果你和我愿意,愿意为阻止这张黑色钱网里的‘成功人士’成功,愿意无怨无悔地蘖檀一把,我看,他们也当不成一代枭雄,而只能是一伙鬼魅魍魉!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呢!”
经过在宿舍小床上一连几天的辗转反侧,经过与焦头烂额骆行长的巧妙周旋,终于,我交出了我到合作银行以来的第一份贷款调查材料:
关于对京兴市摩托车股份公司开展存贷款业务的调查报告
南郊支行:
京兴市摩托车股份公司向我支行提出了办理贷款授信及结算业务的申请,经实地调查及资料分析,我认为该企业存在较为严重的违法问题,经营与政策风险极大,因此,不同意与该企业建立业务关系。具体情况,汇报如下……
由于吴副行长是分管我这块业务的领导,我自然不好跨过他去,便先把这份洋洋数千言的调查报告交给了他。他刚一看开头就像被一百度的开水烫了脚,立刻蹦着叫起来:“小柳,你怎么能这么认识问题?企业的存款在咱们这儿,咱们有什么风险?!企业贷款是美国H银行担保的,如果有风险又与咱们支行何干?也只损失了担保的美国佬!这是最最简单的金融逻辑!”
“存款来了,没几天又走了。咱们就可能成为帮着企业洗钱的工具!贷款放了,企业就会利用咱们银行的牌子,披上一层合法而优质企业的外衣,到处去招摇撞骗!”
平日里温、良、恭、简、让,中国传统美德似乎占尽了的吴副行长,终于把急赤白脸转化为怒不可遏,他把小眼睛瞪成铃铛大,厉声高叫道:“我是一个老银行了,还不会判断谁是谁非!你这么做,不是勒我们支行的脖子,砸我们的饭碗吗?!而且,你这儿分析的洗钱企业、空壳企业的论据都是无法摆上桌面的,纯属无稽之谈!如果企业瞧见了甚至可以告你个诬陷罪!我瞧呀,你的神经真的有问题!”
立刻,我来了川妹子不管不顾、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也尖了嗓门,拍案而起,厉声反驳道:“你的神经才有问题!这只是商业报告,是我作为银行第一调查人的看法!我这么分析,只是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