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想着贺小姐的话。“你有没有查出葛安妮住在哪儿?”
“就住在附近的陶氏农场。”
“我们都有责任把她追回来;她可能在陶家留下线索。我想到农场去走一趟;碰碰运气。另外;我想请贺小姐在收到信后;替我在费小姐面前解释一下。”
贺小姐答应了他的要求。他愉快地点着头谢完贺小姐;然后消失在门口。他开门的时候;尼那从椅子底下冲出来;狠狠地朝着他吠了几声。
“一个上午做了不少事;”我对贺小姐说;屋里只剩我们两人。
“就是啊;”她说。“我很高兴你对他的解释感到满意。”
“我?当然;当然;你手中的那封信也让你放心不少吧?”
“那当然;我还能怎么想?真希望华先生能亲耳听到柏西尔男爵的解释;听他是怎么要我
写信给葛太太的。”
我有一点惊讶她最后的这句话;几乎有点生气地说:“不错;华先生是和这件事多少有点关系;可是我就不懂;这和他在不在场听男爵解释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她心不在焉地答道。“纪律师;我们不需要再谈这件事了。只要你相信他;我就放心不少。”
我不喜欢她这种推卸责任的态度。如果是费先生倒也罢;可是贺小姐一向是很有见解的呀!
“如果你还有什么怀疑的地方;”我说;“何不现在告诉我?真的;你到底怀疑柏西尔男爵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
“是不是觉得他的解释有矛盾的地方?”
“他既然都已经叫葛太太亲自证明了;我还有什么话说?”
“不可能有比这还要好的解释了;如果葛太太的回信是肯定;那我们就不该再怀疑他了。”
“那么;我现在就去把信寄了;”说完她起身要离开。“她回信以前我们还是按兵不动。我所以怀疑柏西尔男爵;也是因为我太关心萝娜;替她着急——着急往往使一个坚强的人动摇。”她支支吾吾地说完就走;一反往常坚定的语气。我从小看她长大;也看到她不止一次地度过家庭危机;经验使我对她产生信心;因此她的“疑惑”多多少少地也影响了我;若是换成别的女人;我是不会受影响的。照事实的推论;我不该感到不安;要是从前的话;我一定会对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反应光火;可是现在年纪大了;我自己知道;最好是到外面走一走;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
2
晚饭的时候;我们又见面了。
柏西尔的举止变得非常古怪;他情绪激昂;不停地喧嚷着;和今天早上判若两人。不过费小姐的一瞥或一句话都能够适时地止住他的嚣张。他很在乎费小姐的反应;虽然他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来;不过他从来不放过任何可以插嘴的机会。令人惊讶的是;费小姐的反应非常冷淡;每当男爵望着她;或对她说话时;她都显得局促不安;柏西尔似乎从来没有令她感到温暖过。他的身份、地位;他的潇洒、教养、谦卑对费小姐来说一点也不发生作用。
第二天;也就是礼拜二;柏西尔男爵一早就去拜访陶氏农场。听说他此行一无所获;从农场
回来以后;他去见过费先生;下午又和贺小姐一块去骑马。晚上和平常一样“平常”;贺小姐和男爵都没带回什么消息。
礼拜三;邮差带来一个消息;葛太太的回信。我自己留下了这封信的副本;现在就把它原原本本地写下来——
小姐:
大函敬悉;有关小女安妮住进疗养院一事;确曾得到我的准许。柏西尔男爵资助动机亦出自关心;特此证明。
葛琴敬上
简明扼要;毫不含糊;有力地证明了柏西尔的清白。不只我个人以为如此;连贺小姐也有同感。当柏西尔男爵看到信时;他的反应倒是很沉着;他告诉我们说;葛太太天生就寡言少语;她这个人有什么就说什么。
既然信到手了;我们第二个步骤就是向费小姐解释。贺小姐负此重任;离开我们去看她妹妹。没隔多久;她突然又回来了;这个时候男爵已上马厩看马去了;只剩下我们俩。
“我想;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你觉得呢?”她手中拿着信对我说。
“如果我们是柏西尔男爵的朋友;我们就该相信他;这点很重要。”我对她的突然折返有点不大高兴。“如果我们是他的敌人;怀疑他——”
“这点我们根本不必考虑;”她打岔道。“我们当然是他的朋友;我很欣赏他。你知道他昨天从农场回来以后去见费先生;然后和我一道出去骑马吗?”
“我看到你们一块骑马。”
亲了亲墓碑,离开墓园(7)
“起先;我们谈到葛安妮;我也顺便提了一下华先生和她相遇的事。然后我们转了话题;男爵开始谈到他和萝娜的婚事。他说他发现萝娜最近精神恍惚;他觉得这和他的出现有关。他希望费先生和我不要对她施加任何压力。如果费小姐基于某种原因;不愿嫁给他;只要她亲口对他说;他就一定让她自由地解除婚约。”
“很少人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我也没怪谁;我也没怀疑谁。”她脱口而出。“不过我就是不愿意担当这份游说萝娜的责任。”
“柏西尔男爵不是正要求你接受这个责任吗?”我吃惊地问她。“他不是也说过叫你不要勉强费小姐的吗?”
“可是他拐弯抹角地要我去勉强萝娜;如果我去和她谈;她是一定会接受的。”
“这我就不懂了。”
“纪律师;你又不是不了解萝娜。如果我要她再多考虑一下她的婚事;那我就等于是提醒了她两件事:她对父亲的爱、她的孝心和她对现实的看法——她从不轻易毁约的。她是个孝女;在她父亲病榻边她曾对自己的婚事表现得非常乐观。”
“你的意思是;柏西尔男爵昨天是有意要你去见费小姐啰?”
她脸色一变;非常气愤地对我说:“我既然怀疑他;干嘛还跟他打交道?”
我喜欢看她真情流露的这一刻。干我们律师这一行的;已经不常见这种表情了。
“套句行话——你证据不足。不论结局如何;柏西尔男爵有权利要求你妹妹;在答应结婚之前慎重考虑。如果那封匿名信使她起了疑心;你有责任立刻去告诉她;男爵已在我们面前澄清一切。除了这封信;她不可能有别的理由拒绝男爵的。”
“在法律和理智面前;我想她没有理由拒绝。如果她和我仍然心存疑惑的话;那只好怪罪于我们反常善变的心理;我们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说完她突然起身离开。一个敏感的女人;碰上一个棘手的问题;竟然避左右而言他;确实是少见;她心里一定有隐衷。她走后;我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越想越不对劲;贺小姐和萝娜之间一定有秘密瞒着我和柏西尔男爵。
贺小姐再次的出现;证实了我的怀疑无误。她支支吾吾地告诉我与萝娜会谈的结果;我感觉出她没有交待清楚。费小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当贺小姐继续提到柏西尔男爵此行的目的是要择日成婚时;她马上找借口拖延婚期。她表现得非常迫切和痛苦;贺小姐只好答应她试试看。
婚期推迟对两位小姐来说可能非常方便;可是对我就不然了。那天早晨的邮件中;有我一封同事的信;他要我搭第二天下午的火车回去。年底以前我是不可能再来凌雾堡的;因此我必须亲自和费小姐谈谈。我这个要求在柏西尔男爵来找我时向他提出了;他立刻同意我走前去见萝娜。贺小姐告诉我她的妹妹今晚有点不适;不能下来用餐;明天早上我可以到她的房间和她谈。柏西尔男爵对她的“不适”有点不悦。
第二天一早吃完饭;我立刻上楼找费小姐。费小姐走出来迎接我;可怜的孩子面色苍白;被折腾得差不多了。看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儿;到了嘴边的话;我又咽了回去。进屋后;我们面对面地坐了下来。那只小猎犬也在房内;本以为它会对我大吼一番;出乎意料的;它竟然跳到我的腿上;亲热地用鼻子嗅着我的手。
“萝娜;你小的时候常像它一样地坐在我的腿上;”我说。“现在这个宝座传给尼那了——那幅画是你亲自画的吗?”
我指着桌上摊开的画册;实在想不出别的开场白了。
“不是;”她说;“不是我画的。”
她的手指从小就有个毛病;和人谈话的时候;总爱玩着离手最近的东西。此刻她的手就不停地玩着桌上的画册;脸上流露出一种克制不住的紧张。她目光不停地环视着屋中的东西;似乎是在寻思我此行的目的。看她那个样子;我马上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来看你有两个目的;第一是来说再见;”我开始了。“我今天必须要回伦敦;第二;在我走以前我想和你谈一谈你的婚事。”
“纪律师;我不希望你这么早走;”说完她温柔地看着我。“你在这儿;使我想起从前小的时候。”
“我希望还有机会再来;重温一下旧梦;可是世事多变;明天的事谁也不可预料。因此我必须抓住现有的机会和你谈谈。我是你们家的法律顾问;也是你们家的好朋友;我来提醒你;向你保证嫁给柏西尔男爵的可行性。”
她的手猛地由桌面上缩了回来;像是烫着了似的。
“我们——是不是非谈结婚的事不可?”她声音低得听不见。
“非谈不可;”我答道。“但是不必谈太久;我们只从两个角度来探讨:‘嫁’或是‘不嫁’。如果是前者;那我就得准备你们财产契约的手续。当然;这里头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商量;以后恐怕没什么机会见你;所以现在你必须告诉我你的立场。”
我向她分析目前的情况;解释财产受理的问题。由于她快到法定年龄;加上她叔叔随时可能逝世;我告诉她哪些产业可直接归她所有;哪些财产只能收取利息等等。她专心地听着;脸上还是那一成不变的表情。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决定;当然;你目前尚未成年;所有的决定都必须经过你叔叔的许可。”
她换了个姿势;然后很诚恳地望着我。
“如果我真的——”她无力地说。
“如果你真的结婚了;”我帮她说完。
“叫他不要拆散我和玛丽;”她哭了。“纪律师;你一定要让玛丽永远和我在一块。”
如果换一个人的话;我可能会觉得她这种小女孩的反应很可笑。可是她的表情、语气使我听了不但不觉得可笑;反而觉得可悲。她的话中意味着对过去的眷恋和对未来有种不祥的预兆。
“如果你真希望贺玛丽和你住在一块;我倒可以私下为你们安排。”我说。“你大概还没听懂我的话;我们谈到你将如何处理财产的问题。譬如说;等你老时你必须立遗嘱;那你的受益人是谁?”
“玛丽待我像母亲也像姐姐;”这位善良的小姑娘闪着她淡蓝的眼睛说道。“我可不可以把钱留给她?”
“当然可以;”我说。“不过你要知道;这是一笔庞大的财产;你难道全部都给贺小姐?”
她迟疑了一会儿;手指又紧张地玩着那本素描簿。
“不全给她——除了玛丽以外;还有一个人。”说完她又不作声了;手指轻轻地拍着;似乎是在弹一首曲子。
“你是指家里其他的人?”
她的手指越弹越快。
亲了亲墓碑,离开墓园(8)
“另外还有一个人——或许也想要一点——如果我先死的话——”她几乎是自言自语。
说完她看了我一眼;推开桌上的素描簿;我发现她的手在发抖。
可怜;曾几何时这位如花似玉、天真活泼的姑娘;竟变得如此憔悴。
虽然我们好久没有见面;我抛开时间拉开的距离;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膀对她说:“乖;快别哭;”说完我拾起地上的手绢擦干她脸上的泪;仿佛她仍是十年前的小萝娜。
她趴在我肩头;破涕为笑地对我说:“我一哭就什么都不管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常莫名其妙地说哭就哭……我现在好多了。纪律师;我现在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不谈了;我大概了解了你的立场;改天有机会再谈细节。我们还是说点别的。”
我把话题转开。十分钟以后;见她有说有笑的;情况好转以后;我起身告辞。
“有空再回来玩;”她诚心诚意地对我说。“下次我会尽量地表现得好一点。”
想到这位大姑娘;在事业尚未起步时就这么沉湎于过去;实在是让我心里难受。
“下次见面时;我希望你比现在更快乐;再见了;小萝娜。”
她把脸凑过来;我心痛地亲了亲她的面颊;然后离去。
和她交谈前后不到半小时。她没有告诉我心中的秘密。原因是什么;她一个字也没透露。我开始了解柏西尔男爵为什么对她的态度不满;私底下倒真希望男爵放弃她。当然我不能说什么;只能——就事论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马上就要走了。我派人通知费先生。他回了个便条:“纪律师;谢谢你的帮忙。恕我无法匆匆见你;任何匆忙的事情我都无法承受。珍重;再见。”
临行前;我和贺小姐谈了一会。
“您对萝拉;该说的都说了吧?”她问道。
“都说了。她身体虚弱;又很紧张;还好有你在照顾她。”
贺小姐敏锐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
“您改变了对萝娜的态度;”她说。“您对她不像昨天那么苛刻。”
再厉害的男人也无法立即回答她的话。我避开她的问题对她说:“如果你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什么也不能做。”
她面有难色地对我说:“纪律师;我希望一切都成过去。这件事能有一个好的结局。”说完掉头就走。
柏西尔男爵很有礼貌地坚持送我上车。
“如果你有机会上汉谐尔;别忘了到舍下来坐坐;费家的朋友。”
我发现他真是一位善解人意又有教养的君子;决定不计代价地帮他的忙——这当然不包括婚姻财产契约这件事。
3
回伦敦有一个礼拜了;一直没接到贺小姐的来信。
第八天;她的亲笔信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
信里通知我;婚期照柏西尔男爵的初衷——年底以前举行。如果没有变故;可能在十二月的最后两个礼拜内举行。费小姐的二十一岁生日是在三月底;也就是说;她在达到法定年龄的前三个月成为柏西尔夫人。
这消息不该带给我任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