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那么文雅。”漪涟道,“去把做菜的黄酒拎一壶来,别倒瓷壶里,就用坛子装。”
管家糊涂,“恕在下多问一句,侄小姐有何妙用?”
漪涟深知自己酒量差,大义凛然的撸起袖子,“灌不醉直接砸晕。”
君珑心烦气躁坐不踏实,只瞧着蜡烛都觉得晃眼难受,厉声把家仆招呼进来,能吹的全吹了,只留着一灯如豆,孤独惨淡。如此他依旧不满,总不能白白被看戏的人找去乐子!所以他又命家仆尽数点燃,还足足增加了成倍的量,太师府夜景迷离,独无异阁亮如白昼。
没错,他就是要所有人看着,他君珑过得好得很!
再要那个人瞧瞧,他根本没有那么在乎!
所以,当漪涟拎着一个土坛子进来,他自以为很漂亮的亮出一笑,“记得从前与你说过,女儿家要懂矜持,夜半更深来找叔喝酒,合适吗?”
屋里灯火通明,漪涟费了好大功夫才睁开眼睛,“老实说我没打算喝多少,准备一锤抡了了事,大家都睡个好觉。”她将酒坛搬上桌几,坐到另一边,“为着您昏得舒坦点,这才辛辛苦苦挪了一坛来。”
君珑目色阴沉,嘴边却还挂着笑,漪涟以为不过两字,矫情。
“准备练字?”看见君珑手里拿着一支瓷笔,她问。
君珑方才神思迷茫,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还拿着旧物,不禁又是一股闷气涌上心头。他故作不屑一顾把笔丢进木盒,用力盖上盖,可以听见细微的叮铃声,里面放置着太师府所有的青花瓷笔。时隔太久,他实在是想不起当初甄墨究竟是用哪一支作了仙人图,索性全扔了,反正原本就不该留下。
“你去见她了?”无异阁里长久无声,君珑本不安宁,终于是没耐住性子。
漪涟知道,尽管他把自己关在无异阁高调显摆,实际上对外面的动静了如指掌,大方承认道,“见了一会儿,给送件衣服。”
君珑想起方才外头的大雨,冷笑道,“你今日倒安静。”
回话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漪涟却听得懂意思,君珑是好奇她为何不帮甄墨传话。说到底她也是有顾忌,好几拨人里里外外来回跑,雨停了还没消停,如果他要听,早晚会听见,想见,随时可以见。但到目前为止,所有通传的人到月门后便原路折回,证明君珑暂时不愿意听,不愿意见。她也真心以为,这事轮不到她来多管。
“您若想热闹点,我给您唱首小曲如何?”漪涟小时睡不着,最爱听阿爹和陆宸唱小曲哄她,一唱就乐呵,乐呵累了,就睡了。
君珑实在是没心思,还是固执装的若无其事,“你保证有助安眠,不会有旁的症状?”
漪涟拍着胸脯打包票,“怎会。我唱得是不好听,顶多听不出调,至少解闷。那年阿爹过寿我给唱了两嗓子,一片掌声,陆宸说配着锣鼓听,挺热闹。”
哪跟哪呀,说好的安眠呢?这路数果然不在正道上。可比对眼下,君珑想着有点声色也行,总好过他干坐一夜,便道,“也罢,唱来听听。”
话出口,他发现漪涟肩膀明显一抖,“……真听?”
君珑眯起眼,“怎么?说着热闹,只为逗叔玩玩?”
漪涟咽了口水,眼珠子游移不定。她原本以为君珑绝对不会听,所以说得高调点,陪着耍耍嘴皮,怎么就……不合套路啊。这下怎么办?她真的没说谎,唱得不成调,来来去去就只会一首,嗓子一开,只能配着锣鼓听,不然就是鬼哭狼嚎。可大话说出口,硬着头皮也要上。
吸气收腹,摆好架势,漪涟清咳两声唱起亘城自编的小段民谣,“琼楼玉宇黄金殿,十年寒窗终得见,一朝选为驸马郎,数年恩爱成云烟,啊~成云烟。恨他薄情负心郎,肯爱权势忘恩源,冠冕堂皇……”
漪涟唱了几句,越唱越冷,忽然察觉到异常,惊得赶忙住了口。总觉得要捅大篓子了。
果然,君珑的视线冷下来,斜倚凭几挑眉问,“挺新鲜,什么段子?”
漪涟往衣服上搓了搓冷汗,如刺在喉,“……没,没啥,我给您换一曲吧。”她转念一想,不行,自己只会这一曲,“……要,要不我说段故事解解闷如何?”
君珑摆的很是不解,抬手阻止,“别。唱,继续唱。”
“……您,您别当真,小曲而已,我唱得不好听,还是换一换得好。”
“挺好的,不用换。”君珑表示,“你铡得是陈世美,又不是叔,怎么吓成这样。来来,继续唱。”
漪涟瞪着眼,瘪着嘴,真是百口莫辩。一泄气,干脆豁出去了,“……都搁置十多年了,没什么想不开的,倒头睡一觉,醒来又是大好天,不必为了外头一点风声难受。既然她不在乎您,您正好也省省心。”
“……”
“叔,我刚才……”
“……出去。”
“……叔……”
“出去!”君珑一改态度,沉声低喝,眼里的阴冷色开始乱了,心也乱了,再也维持不住虚假的表面。
漪涟当场被吼得愣住,心一堵,低下头,欲言又止。她挠了挠头,犹豫再三,只能轻声轻气往外走。短短几步,几次回头,终究不敢再说什么。可能是屋里的火光太猛烈,眼睛被刺得有点难受,揉了揉,是湿润的。
这确实怨蜡烛太亮,君珑的眼眶也被刺得微湿。他就是不明白,十多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情到底是怎么一步步演变成今日的模样。古人曾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他自认够心狠,惦念什么初见,别见最好!
势要表现洒脱,他拿起茶壶,干干脆脆把蜡烛一根一根浇熄。蜡烛如淋了倾盆大雨,灭时连青烟都冒不出一缕。随着它节节败退,无异阁越来越暗,逐渐融入夜色,化作清冷一隅,只剩檐下残雨落了几滴。
夜,静了,总算消停了。
君珑回到榻上躺下,故意沉浸自己,闭目养神。不记得多久,大约两刻钟,或是半时辰,也许更久,当残雨被天地间的热气蒸干,不再低落,当明月从厚重的云层里探出半个头,君珑翻了个身,就听见右侧窗外飘进幽幽一声,“……叔……”
君珑迷迷糊糊坐起来,看向榻边的窗门,映着月色,透着朦胧,多像一场梦。
他叹息一声,以为是幻听,结果过了片刻,又幽幽飘进一句,“……叔,你醒着吗?”
果然是漪涟的声音,君珑愣了一下,“……怎么没回去?”
“等等就走。”漪涟缩在窗台下坐着,抬头望着明月,与屋里的人仅一墙之隔。她失落的掰着手指,酝酿道,“那个,我……我没天分,从小只会一段曲子,还是跟着跑调的阿爹学的。真的没有故意挖苦你,你能不能,不生气?”
道歉听着好不可怜,蓦然心弦一触,君珑似乎觉得没方才那么烦躁了,“为这事半夜躲墙角,你何时如此小气。”
漪涟心虚的嘟囔,“我才没躲,可是特地找了个凉快地儿。”
君珑有点哭笑不得,想着要不要出去瞧瞧,踌躇良久,连推窗都觉着勉强。毕竟是这副模样,实在不像平日叱咤风云的君太师,还是别丢人现眼了,只隔着窗道,“地上凉,赶紧回去休息,叔没生气。”
“……真的?”
“真的。”君珑轻声道,“回去罢。”
外边沉默了许久,像是走了,可没听见脚步声,过了半晌才有反应,“……这里挺凉快的,我再坐坐,你睡你的。”
君珑清清冷冷一笑,说不准是什么心情,“难不成还怕叔想不开,一脖子吊上去?”
“…………没有。”
声音听着就没底气,他再一笑,“丫头,跟我耍心思,你还差远了。”
可是,劲头过后有个人能跟着一起说说话,或者不说话,就静静陪着,长夜便没有那么难熬。哪怕外面全是寒风凛冽,至少自己不是独自一人站在风头,仍在心底留了一寸温热。
经历了怒火中烧的狂躁后,此刻,君珑已经能稍微冷静下来,学着靠到窗边,与漪涟隔着墙,背对背坐着,“你方才唱的挺好,就是不在调上。过两日带你去京城最好的曲燕戏楼如何?跟着艺人学两嗓子。”
漪涟已经把肠子悔青了,“您不逗我成吗?真不是有心的。”
君珑自嘲道,“唱者无心,听着有意。怪叔,哪有什么要紧的,忍心对你较真。”
漪涟抿了抿嘴,心热热乎乎的,小声嘀咕,“……也不怪你。”她蓦然有种想法,突然想见见里面的人,面对面说话总是更欢喜……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脸上顿时就发烫了。在陆华庄的时候,时时时刻刻想赶走的人,什么时候见着会觉得欢喜了?
“你说了什么?”君珑听不清她的窃窃私语。
漪涟浑身一震,对着自己影子连连摆手,“没,没啥!啥都没有!”
君珑轻一笑,并不深究,靠在墙边合上眼,伴着月色和似有若无的呼吸声渐渐有了睡意。入梦前,他恍惚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问,“叔,我不会唱曲,也不会作画,写故事给你看好不好?”
君珑一想,她写的故事,大约挺有趣罢。
第七十八章 似曾相识
翌日清晨,天未亮透,君珑梳洗完毕预备上朝。
前脚踏出府门,立马看见了在台阶上苦等一晚的身影。
甄墨同样彻夜未眠,眼周发青,风干了雨水,形貌还是很狼狈。听见大门敞开的声音,她赶忙起身回眸。这一次,终于是她等待的人。目光相触的瞬间,心中五味杂陈,犹记大雪纷飞的初见,惊鸿一面,误写一生。
而今,她不敢想,恭恭敬敬跪在阶梯下,“参见君太师。民女有话要说,望太师容禀。”
听了护院的通报后,君珑知道她至今等候在府门前。他原本打算从后门离开,谁知临行前还是鬼使神差的走了前门。此刻,他又后悔了,真不知自己到底求什么!
“好歹是旧识,夫人怎地如此客气。”不知从哪里扯出笑,他吩咐家仆扶起甄墨。
为他一笑,甄墨的双膝仿佛千斤重,“我……”
“实在不巧,夫人的话一时半会还说不成。”君珑没有给她机会,“上朝的时辰将至,路上需费不少功夫。要经过两道宫门,三次盘查,绕过三殿,共八道弯,到了政务堂汉白玉阶下还有百余步要走。如果轿夫脚步快,算下来少说三盏茶的时间,实在耽搁不起。”
句句扎心,字字见血,多年后他终于将答案告诉了她。
容家仆替其理了理朝珠,君珑拉帘入轿,“夫人有话,改日罢。”
轿帘一垂,轿夫们即刻抬起轿子,脚步匆匆往皇宫方向走。
甄墨跪在原地苦笑,笑未见,唯有苦果可尝。她根本没有一丝机会作半句的辩解。
“如果他愿意听,你要说什么?”天亮透后,漪涟出门,发现甄墨仍然守候门前。
甄墨的双眼布满血丝,神情倔强,“告诉他实情。”她已经走投无路,拉住漪涟乞求,“你我是陌路人,不能奢求姑娘忙我的忙,能否请你帮帮叶离?”她眼眸低垂,“迫于无奈,我跟了你们一路。看得出,你很喜欢他。”
“我?!”漪涟被‘喜欢’吓了一跳,心砰砰跳,“阿爹说过要知恩图报,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她懵懵懂懂回答,自以为挺有道理。
“这话不错,他对我好,我需尽力对他好。可惜一直是我在拖累他。”甄墨笑着摇头,沙哑的声音充满悲情,“叶离很无辜,他对那幅画毫不知情。一切冤孽是我犯下的,我愿担负所有责罚。还请姑娘替我转告君太师,求他饶恕叶离。只要他一句话,叶离便可无恙。”
漪涟镇定下来,且问,“先生对你好,叔对你不好吗?”
甄墨视线游移到别处,“……曾经,很好。”
漪涟又问,“既然很好,你为什么不对他好?”
甄墨惊愣,哑然无言。
漪涟没有经历过情爱,但她多少知道情爱场上没有公平可言。付出十分,或许有百分的回报,或许什么都没有,只看谁爱谁多一点。甄墨决定陪伴叶离身侧,是真心也好,是愧疚也罢,内心使然,不算错,但万不该拿另一个人的情来还自己的债。因为情爱之外还有道义。
“你为了先生回来求叔,想没想过叔的心情?这和伤口撒盐有什么区别。”她再次问了同样的问题,“叔对你很好,为什么你对他不好?”
甄墨落下泪,“可叶离有难,君太师他……”
漪涟截住话反问,“你觉得他会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甄墨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是,太过分,若说否,她又确实这么做了。
“有些事,错便是错,没借口。我承认当初将画交给叶离是怀了私心,也承认怀疑过君珑,白白辜负两人。”甄墨深深叹息,若有感悟,“真是不能和你说话,如今,哪有脸见他。”
漪涟也不喜欢与甄墨说话,总是气不顺,“回去吧。证据不足,三司是怕得罪君珑才拖延时间,判不了先生的罪。况且我答应过保他周全,必要时,陆华庄会出手的。”
在府门合上之前,她犹豫道,“……叔肯见时,自然会见你。别逼他。”
天牢里的阴气是实打实的,黑栅栏里有算不尽的人命。不像陆华庄,‘鬼怪’都活泼,半夜生火烤蘑菇,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陆宸承认,有一半是怪事他惹的祸,另一半归陆漪涟。
他走到最底层,空气污浊,除了壁上油灯几乎没有任何光源。狱卒上前解开锁链,声音回荡在死寂的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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