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珑近几日大多睡得晚,面带疲倦。所谓美人图只撇了一眼,以为笔法甚是拙劣,不登大雅之堂,然后就一味喝茶不发言。
周胥是从落中府衙被喊回来的,心心念念全是翻了一半的案卷。永隆帝要他评说两句,他不辱使命,将美人说的或有弑夫之嫌,或有冤情难诉,搞得图上满是杀气,在朝阳宫冷透之前,永隆帝抖着手阻止,“爱卿,朕已明了。”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意图风雅决不能找刑部之人。
李巽话少,默默旁观,祁王又愿意扔话头给他,“七弟觉得此画算不算得佳作?”
李巽顾着皇帝面子,“尚可。”
祁王咧着嘴反讽道,“此乃宫廷画师所画,与江湖之流笔锋不同,七弟能给出这个评价,看来这幅画确实不错。”他洋洋得意,“十弟最擅长诗画,如何看?”
十王爷是玉郡王,说来还有段颇为传奇的故事。
其父是民间艺人,机缘巧合救了先皇一命,先皇为报救命之恩,又对其子颇为喜爱,便将其子收为义子,后来成了大兴唯一一位外姓王爷。先皇在世时没有赐予他封地,只择了一个‘玉’字做封号,先皇驾崩后,他失去恩宠,无权无势,空顶着一个王爷头衔。他性子风雅随性,也不计较,没有皇族气,与李巽颇合得来。
“臣弟与辛画师有过几面之缘,画技的确了得。然而他最擅画松柏一类,木枝苍劲有力,用此笔法来画美人,多了分英气,少了丝妩媚,难怪周尚书能断出许多案子来。”他道,“正如七哥所言,此话尚可,难称佳作,倒是几句题诗的字写得甚好。”
祁王见他为李巽说话,心情欠佳,“本王以为甚好,女子当有英气。”
玉郡王不爱争执,缓和道,“美人风姿各有千秋。”
淮亲王不爱诗画,潜心向佛,来来去去听着一言不发。
周胥推窗仰天一瞅,东边的云层里有浅浅的阳光,时辰还早,他打算一会跟着张磊再去府衙翻完剩下的案卷。想着想着,双目逐渐放空,逐渐听不到谈话,开始在脑海一步一步推演罪案现场。
这时,伴君身侧的太监陈总管规规矩矩退了两步,到屏风后接了一叠奏折,听小太监低语了几句,露出吃惊的表情。他不敢耽搁,极度重视捧着这叠奏折转入前厅,“启禀皇上,有急奏需您过目。”
第一百章 苏楼邪事
永隆帝自觉当皇帝便是吃遍天下美食,抱遍天下美人,玩遍天下奇珍,享尽天下荣华。如今对着美人图正乐在兴头上,你让他批奏疏,自然是百万个不愿意,碍于众人目光切切,才没好气问一句,“什么急事不能放放?”
陈总管道,“似乎是落中府境内闹了灾。”行宫就在落中府境内,危及龙体是天大的事。
永隆帝飞快翻阅了一遍,全是上奏落中各地灾情的事,以落中知府张磊的奏疏最全面,事事详尽,当即被招进行宫问话。
事发在落中,张磊早已焦头烂额,传召太监刚走到门口就发现他已身着官服徘徊在宫门。
入朝阳宫后,他在皇帝面前跪下,一个响头伴着高喊,“臣能力不济,有罪。”
永隆帝再怎么不管事也当了好些年的皇帝,百官的套路他熟悉。若是碰上坏事,总爱先告罪再说事,碰上好事就先奉承一番,如果是武官,憋得面红耳赤解释一通,他费了老大的劲,你却不懂他的重点,换做文官,不紧不慢行完整套礼节,再慢悠悠说上一句‘臣有事起奏’,真赶上急事能把人急死。
他连抬了好几下手示意平身,“张卿快快道来。”
幸好张磊是地方官,碰上节骨眼,他已然没精力拘礼,“事关连日飓风,来之突然,风雨猛烈势头皆是多年未见,民众防备不及,多地遭难。据臣统计,落中府境内东南一带,吴峡村一段的水坝被冲垮,八十余口村民迁往晚枫镇暂时落脚。古晋镇后山泥石滑坡,有数栋房屋被压垮,死五人,伤数十。另外,回京官道上有树被飓风折断,影响了通行。”
“官道关系重大,万一有急事可怎么得了。”与君珑喝茶的沈序不动声色冒出一句。
张磊积极应和,“正是。臣已命人前往清道,但障碍颇多,所费人力极大,要全部完工少说要十日。臣请旨,可否派人增援?”
永隆帝道,“这……”
李巽建议,“皇兄,不如从行宫调派一队官兵增援?”
永隆帝支吾两声,把眼珠子转向君珑,“君爱卿,依你看……”
君珑此时有开口的打算,反驳道,“行宫正愁人手不足,调派官兵无疑会导致戒备松懈,王爷此议需好好掂量。”
李巽视线投向他,“官道畅通至关重要,百姓避难亦迫在眉睫,样样都需人手。之前行宫还向落中府调用了部分官兵用于戒严,落中府仅有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支撑。”
“那就从别地调派增援。”
“临江府最近,可一道程序办下来尚需多日,且官道被封,难以成行。”
“如此便从当地征用民夫,就能两者兼顾。”
李巽默然须臾,带了几分惊讶与怒气重声反问,“当地民众已然内心恐慌,自身尚且不能保全,君太师竟然能容忍抓差此等恶劣行径?是否太过荒唐!”
君珑不动声色喝茶,言语里藏着锋芒,“王爷初衷是好,但别忘了暗处还有反贼在蠢蠢欲动。调派官兵松懈了戒备,反贼一旦作为,谁来保护皇上?龙体万一有损,何止落中府,大兴都要乱。孰轻孰重,王爷慎思。”
比不及言官激辩的场面,还是能嗅到针锋相对的味道。许多人都犯了糊涂,李、君二人难道不是一个阵营的?祁王装作看美人图躲在一边,嘴角忍不住浮出狡黠之意。
祸总不单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才送奏折的小太监蓦然折回来,神情显然比之前急迫许多,还带了七分的惧色,甚至等不及传话给总管太监,“皇,皇上上,有急报!”气喘吁吁里夹了几个气音,仿佛是……
……苏……家…………
君珑和李巽都在等苏家动静,默契的停止了交锋,凝神瞩目,还包括心念案卷的周胥。
陈总管吓了一跳,拂尘用力一抽在小太监后背上,“你这小崽子,平时如何教的你,怎么敢冲撞圣驾。”训斥之后连忙向皇帝告罪,“是老奴调教不周,碰上急事就没了规矩,皇上息怒,待老奴下去教训教训他。”
永隆帝甩手一挥,“行了行了,直言何事。”
在陈总管眼神的暗示下,小太监面色铁青跪言,“回皇上的话,刚才,刚才苏楼传话来说说,说苏将军他,他,没,没了!”
朝阳宫里怪异的沉默了一时。
没了?是死了?阴阳怪气晃荡了八年,没道理死得这么痛快呀。永隆帝使劲眨眨眼,不确定问,“……呃……什么叫,没了?”问题听起来是带点傻气,却是所有人的疑问。
小太监哆哆嗦嗦转述不清,幸好刑部侍郎张琦更早一步听到消息,打探之后,已经带着一名知情官兵来到了朝阳宫。他跟随周胥多年,俨然其师风范,开口是与小太监截然不同的言词,“启禀皇上,苏将军失踪了。”
众人惊诧不已。
永隆帝惊呼,“朕已下令封锁苏楼,层层官兵,好端端如何会失踪?!”
李巽与君珑一个眼神交汇,再看了眼周胥,周胥会意,忙问张琦,“张侍郎,此话乃你眼见,还是推断?”
张琦道,“回大人,是下官推断。”
周胥追究,“凭据在哪?”
张琦侧头命同行的官兵回话,“请你将苏楼发生的事再叙述一遍。”
“……是。”官兵的脸色比小太监更青白,因为紧张,从进宫后便使劲摇着嘴唇,说话间松开,下唇上有明显的牙痕,“昨晚看守苏楼恰好赶上暴风雨,雨势非常大,弟兄们实在顶不住,就应戚婆子的提议进苏楼避避风头,还,还见到了苏将军。”
君珑听见戚婆子出现已知有阴谋,习惯性扯下腰间的砗磲串把玩,静候下文。
周胥问,“暂且不论擅离职守之罪,你给本官一个准话,是戚婆子让你们进得苏楼?”
“是。”官兵道,“当夜把守在苏楼外一共有五十名弟兄,寅时前三刻同时进苏楼避雨。当时风雨很大,又十分昏暗,周遭五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北楼点着红灯笼。属下们进了苏楼之后直接去到正厅,那时苏将军就坐在正厅里。”
“后来戚婆子烧来热茶,搬了炭火盆让属下们烤衣服,苏将军一直就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一直看着我们。”官兵声音在打颤,要不是昨晚弟兄多,被一具死尸一样的人盯着,他早吓昏过去了,“前后大概有半个多时辰,突然雷声打得特别响,属下突然觉得背后凉得慌,就回头一看,结果苏将军他,他……”
周胥着急,“你看见他怎么样?”
“苏将军消失了!”
“说清楚点。”
官兵额角滑落一滴冷汗,满眼惊恐,“本来还坐在那里,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属下是亲眼所见,不敢欺瞒大人,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衣服都还在,人却没了!”
君珑手里砗磲串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那名官兵觉得喉咙如火炙烤,刻意咽了咽口水,“属下们不敢渎职,一直有人轮流把守在大门处,根本无人出入。苏将军消失后,属下们又将苏楼上上下下搜了好几遍,完全没有踪迹,简直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李巽质疑,“事发之后你们为什么不马上回报,反而去搜人?”
官兵摇摇头,“回不来,船只被大风冲走了,直到天将亮另一批弟兄来接班。”
君珑道,“你这么肯定是风的缘故,不是被苏曜自己划走的?”
官兵笃定,“怪属下看管不力,船只在属下们进入苏楼之前就已经被冲走了,而且苏楼只有正门一个出入口,属下们一直守着,肯定没有放出任何人。如果从院墙跳下来,不死也得残。”
君珑冷笑,“本来就残得差不多了。”
只醉心风月的玉郡王从不管事,如同淮亲王一心扑在佛道上,所以他早便打算离开,不料苏家的奇人奇事越听越有兴味,“本王早几年去过苏楼,印象中只有水路可行,若无船只便是孤岛。好端端的人凭空消失,奇了!”
“可不是奇了。”祁王提议,“本王觉得应该马上赶去苏楼,是真是假亲眼见了才算。”
此乃必行之举,无人反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在一众人陆续离开后,待命已久的灰衣人凑到君珑身边,“主人,文若公子寄来密函,因风雨之故道路受阻,陆姑娘一行现下被困晚枫镇。”
君珑眸光一动,眼底漾起牵挂,“有无受伤?”
“仅是行程被耽搁,晚枫镇没有受到天灾波及,不过聚了许多难民,鱼龙混杂。”
君珑阖了下眼睛,斟酌道,“回信告诉文若,小心周全,我会进言皇上尽快疏通道路。另外,让他想办法叫陆漪涟写封信给李巽,告诉他一切安好。此信笺必须由驿站经手,你只需从旁催促即可,顺道也提醒张磊,关于陆漪涟的行踪,不该说的不要乱说。”
第一百零一章 凭空匿迹
落中湖的水位几乎有淹没渡口的气势,据落中府衙工房勘察,是出水口被砂石淤泥堵塞,目前正在疏通,大约需要一至两日。
几顶轿子由行宫前来,停在与苏楼相对的渡口边。几人弯腰出轿子就看湖对处的苏楼外已经驻满了官兵,严严实实围了院墙一整周,正门处是重点把守了,足足站了三层人。
湖里有水花溅起,旁边有扁舟同行,周胥眯眼看了很久,指着问张琦,“这是作甚?”
张琦解释,“是特意挑选的官兵,全是一把好手,下官让他们尝试从苏楼游向岸边,可惜湖面太宽,没有人成功。联系昨夜情形,苏曜哪怕逃出了苏楼,也无法从水路逃脱。”而且是一片漆黑,风雨交加之时,湖泊简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君珑看见一只搁浅的船只,“这就是被冲走的那一艘?”
张琦道,“是,漂在湖中,方才才被拖上岸。”
李巽不如刑部观察细致,常识还是清楚,被风雨吹走的船只必然承受很大的力量,“麻绳上没有拉扯的痕迹,是有人故意解开。”
张琦补充,“木栓上也没有。”
“此乃疑点其一,记好了。”周胥吩咐副官做笔录。
一行人乘船前往苏楼,未进门楼之前先围着院墙走了一遍。因大雨之故,院墙外的泥地非常湿漉,人行走必留脚印,然而除了他们与官兵留下的脚印,没有其他人。抬头一望,苏楼是破例建筑,院墙堪比宫墙,人跳下不死也伤。想要番强而走,不留痕迹,绝无可能。
周胥问守门的一批官兵,“你们肯定昨晚无人由此出入?”
官兵证词统一,“属下们是五人一组轮流守卫,轮班没有空档,绝无人由正门出入。”
周胥点头,再命副官记好。
苏楼内十分安静,静的没有生气,高高的围墙将湿气闷在里头,树枝头的雨水在断断续续的滴落。从下了船只起,君珑的手串声就没有停息。
跨入正厅的门槛,诡异之气扑面而来。
偌大的空间共排了八张客椅,六张茶几,寻常的主位空空荡荡,只在墙上挂了很大一副浓墨泼洒的写意画,画轴触地。画中的墨笔下得很浓,乍一看还以为是墨砚打翻在纸上,与窗外透进地面的成片树荫意味交融。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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