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当中摆着一个巨大的木盆,里面荡着滚滚热水。孩子坐在小板凳上,提着鸡腿,将鸡头朝下放在热水里泡,觉得差不多了,开始煺毛。因为鸡都死了一段时间了,身体发冷,尽管被热水泡过,但毛也极是难煺。大头鬼一拽,便带下一丝肉来,不大一会儿,木盆里已是一片鲜红。鲁大眯着眼看着,心想这小子倒是挺机灵,手是又快又狠,应该能成为一个屠宰好手。自己像他这年岁,一看见死鸡,还吓得哇哇大哭,不知挨了老爹多少嘴巴。
大头鬼握着一只半大的鸡,用小刀割开肚子,顺手一掏,里面血糊糊的一片全部都落在地上。正干得有滋有味,只见一条黑影蹿出,劈头盖脸又是一个嘴巴,打得他眼冒金星。鲁大骂骂咧咧,你还能干什么?你只配吃屎。鸡心鸡肝你都不要了?这都是钱!我再看你这么糟蹋东西,我大耳刮子抽死你。
大头鬼捧起地上沾满泥血的一堆内脏扔到另一个木盆里。此时的他全身上下一片血污,小脸上几乎不见五官,只留着两只眼睛。鲁大巴掌扇完了,看见孩子一点反应没有,既不哭也不闹,冷得像一块冰,不禁想这小子是不是有病?这时大头鬼抬起头,鲁大正和他对视,看得心里就是一悸,那是一双突放亮光的蓝色眼睛,十分深邃,满是冷漠,尖锐如刀,好像对面站的不是屠户而是鱼肉。
鲁大一时心浮气躁,转身回了里屋,想起那双眼睛,心兀自跳个不停,喝了口茶压惊。想自己一生以屠宰为业,刀尖血肉上过活,什么没见过,今天怎么会被一个孩子给吓住。他妈的,不会养了个白眼狼吧。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五 地狱众生相(2)
每天接近黄昏,大头鬼都要捧了一盆下水去村尾小溪。把这些无用的内脏都倒进溪里。孩子站在水边,看着血红的一片顺着溪水漂远,不知何时,身后聚了一群小孩。个个瞪着眼睛,看见大头鬼瞅自己,都不禁向后退了几步。为首的孩子喊道:“你就是那个屠夫的儿子?”
大头鬼提着木盆,傻傻地看着他。
为首的孩子笑着喊:“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个杂种?你看你头上黄不拉叽的头发!你就是个杂种!是个傻子!”所有孩子都捡了泥块石头朝着他扔过来。大头鬼站着不动,任凭石头砸在身上,衣服脏了,头破了。天边晚霞由微红变成暗紫色,黄昏如血,杂草随风摇晃。
“干什么呢?”孩子一听大人来了,都四散奔逃,陈妙香哭着跑到大头鬼近前,用围裙给孩子擦着头上的血:“傻孩子,你怎么不跑呢?”大头鬼呆呆地看着她。
陈妙香擦擦眼泪,心里疼痛无比。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受尽屈辱生下来的孩子,居然这么不争气,平时呆则呆矣,今天一看还傻得出奇,头都出血了也不知疼。
谁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在想着什么,他始终那么沉默寡言,头也不抬地跟着鲁大在血腥的屠宰间做事,每天都被鲜血染红了双手。他细嫩的小手不停地在动物尸体和热水凉水中穿梭,时间久了,双手布满茧子,丑陋至极,只看这手就像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手。
每天入夜,男人吃了饭喝了酒,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女人咬着线头,在油灯下做活。大头鬼依靠在门槛上,枕着双手,看夜空,半晌从地上摸起一根树枝,以地为纸,一笔一画画着什么。
陈妙香放下衣服,轻手轻脚来到他的身后,借着月光仔细看着。地上是一排排神态各异的鸡头、猪头、羊头。大头鬼也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画画,笔下的头颅,线条简略,看上去虽有几分幼稚,但很是传神,说不清什么感觉,动物的头上现出人的表情,或怒或喜或侧眼偷窥,生动逼真,又鬼气森森。
大头鬼完全沉浸在这个世界里,再往下看,陈妙香觉得十分害怕。这孩子居然画起了鲁大,一张脸的五官栩栩如生,搭配出来的表情十分*,眯着眼,似乎正在享受什么。陈妙香看得脸都红了,一定是自己和男人行房的时候,被孩子偷看了。她不禁恼怒,伸手在大头鬼的脑后拍了一巴掌:“你瞎画什么?”
大头鬼抬起头,用手指着地上的鲁大:“他……他……正在杀猪。”
陈妙香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大头鬼说话,要不是他出生时候的大声啼哭,还真以为他是个哑巴。她蹲下身子,把孩子搂在怀里:“大头鬼,不要乱画,被他看见了,是要挨打的。”
陈妙香不想让鲁大以爹的身份让大头鬼记下。
“娘,我叫陈尔德。”大头鬼说。
陈妙香眼泪流出来了:“对,陈尔德。大头鬼你记着,你爹不是那个男人,你爹是英国人,叫米斯特,娘这辈子是不指望了,你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找到他。”
“米……米斯特……他有脸吗?”
陈妙香气笑了:“傻儿子,是人都会有脸的。而且你爹的脸和村子里的人都不一样。他是洋人。”
陈尔德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兴奋异常,紧紧抓住娘的手臂:“他……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陈妙香轻打了他一下:“你这孩子怎么了?我还以为你正常了呢,原来还是傻的,你这么关心那脸做什么?”说完轻叹一声,用脚把地上的画都给蹭掉。 。。
五 地狱众生相(3)
从这天起,陈妙香发现自己这个儿子添了一份怪癖。每当没活空闲的时候,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用捡来的石子画脸。
一张一张的脸,有牲畜的,也有人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每张脸都栩栩如生,只要看一眼,就能分清谁是谁。
他在家画,在村口画,在河边画,在树林里画,像着了魔一样画着。其他小孩都觉察到陈尔德非同一般。不知从何时起,他们都觉得这个大头鬼叫人害怕。他们尽可能躲开他。只要他在的地方,就没有孩子去玩,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陈尔德并不在意,只是天天画着脸。
这天鲁大被外村叫去杀猪,三四天不会回家。清晨,陈妙香依旧像往常一样打开门板,挂上各式肉条百无聊赖地做生意。陈尔德也没人再压迫他干活了,一大早就没了踪影。陈妙香也没往心里去,小孩子野,不知跑哪去玩了,她伏在门板上打瞌睡。
陈尔德哪也没去,直奔后房——那间屠宰间,在孩子眼里,此处犹如天堂庙庵。他轻轻打开门,站在门口,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而他却十分享受,瘦小的身躯激动得发颤。他慢慢张开眼睛,看见案板上横陈的一只羊羔。这只山羊是叔公阎决交给鲁大处理的,此时只有上半身,皮毛尽煺,肚腹大开,里面的内脏已经被掏干净了。惨白的羊头搭在板上,眼睛似张不张,恍惚还有一*气,正苟延残喘地最后看着这个世界。
陈尔德从架子上摘下屠刀,这把柳叶弯刀,细长厚刃,散发着逼人的光芒,锋利无比,自是屠宰无数,嗜血如麻。他学着鲁大的模样,一刀砍在羊脖子上,刀刃深深陷入肉中,使尽全力,也动弹不得。一时头上冒汗,握住刀柄前后拖动,渐渐把肉割开,这才拽出刀子。他弯下腰,把脸凑近刀口,仔细观察,随即再一刀下去,这次正砍在筋口,刀就没再陷进肉里。他一下一下卖力地砍着,肉渣四溅,一直砍到快中午时,终于把羊头和身子分离。他把羊身子甩到地上,再用抹布小心翼翼地把案子擦干净,颇为虔诚地把羊头摆在正中,眯着眼睛和羊眼对视。看了一会儿,开始用刀把羊头的皮肉剥离,每显出一块骨头,他都要仔细看清楚脉络走势和骨头的形状。下刀也越来越自信,顺着骨缝游走,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案板上堆满了肉屑,而显出了一整块羊头骨。
孩子喃喃自语,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他又从缸里捞出几个猪头来,用刀把鼻子、眼睛等五官剔下,往羊头骨上比画,观察效果,不时调换,好像在做一件十分好玩的事情。突然又生灵感,把羊头上的骨头小心翼翼地挨根剔下,在案子上摆成脸型,从立体过渡到平面,然后把猪的五官往上拼凑,一时玩得兴趣盎然。
一张一张千奇百怪近乎荒诞的脸在案板上不停变换出现,陈尔德不再拘泥于羊头骨的原始摆放位置,开始凭着兴趣任意摆放,图案渐渐地有迹可循,一会儿是鲁大,一会儿是陈妙香,一会儿是阎决,是他见过的,深深地印在脑海里的任何一张脸。摆着摆着,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出现,让他如遭雷击,手里不停摆弄这些零碎,满头大汗淋漓,手下图形越摆越乱,一时急得几乎要哭了。
这时,屋外脚步声响起,他赶紧扯下围裙罩在案板上,随即屋门一动,陈妙香走了进来。女人心思敏感,她觉察出气氛不对,上下打量屋子,狐疑地问:“你在干什么?”
五 地狱众生相(4)
陈尔德磕磕巴巴地说:“他……他让我收拾……”
陈妙香看了看案板:“下面盖的什么?”
陈尔德更加磕巴:“是……肉……”
陈妙香蹲下身子,抱住他说:“大头鬼,你听着。我不想再让你碰这些东西。你爹是英国贵族,我也是大家闺秀,本来你年纪不小,我应该送你上学堂的。但是家里情况你也看见了。不过你放心,娘会找机会把你送进城里,和其他孩子一样进学堂念书!以后,这些猪啊羊啊的,你少动,刀子也别玩。娘不会让你做一个下三烂的屠夫。”她看着孩子眼圈里眼泪滚动,不禁叹口气,“苦命的孩儿,好了,吃饭吧。”
陈尔德一下抓住她的手腕,说出一句让女人莫名其妙的话:“我……我有没有脸?”
陈妙香摸着他的头发说:“你当然有脸了。”
陈尔德就好像落水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那我长的什么模样?”
陈妙香没好气地说:“人模样。”
“娘……我……我能记住每一张脸,为什么……我记不住自己的?我是不是没有脸?”陈尔德哭着说。
陈妙香拉住他的手来到院子里,打来一盆水:“你自己低头看有没有脸?”陈尔德捂着胸口,慢慢弯下腰,把脸凑到水盆上,清水荡漾,什么都映了出来,蓝天白云,身子手臂,可就脖子上顶着的脑袋模糊不清,好像一张宣纸,唯有那头部让水给洇了。陈尔德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去摸,水面生出涟漪,不但脑袋,连身子也随着波纹扭曲模糊。
他想到刚才的问题,我能记住世界上任何一张脸,可就是看不见自己的,一生都可能无法知道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子。
孩子幼小的心灵顿时被乌云笼罩,一片荒芜,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害怕。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不停抚摸着自己的脸,喊着:“娘,我的脸……我的脸……”
陈妙香掀开围裙,看见案板上血糊糊的五官,一把利刀正戳在猪眼上,女人止不住地恶心,胃里酸水直冒,跑到一旁干吐又吐不出来,看着正在哭的陈尔德,不禁浑身发凉,我怎么生出这么一个怪物来,这哪还像一个小孩子。
拈花寺在河间府境内是一座有名的庙宇宝刹,只是地处偏山深林,所以香客不多。时间一久,香烟断断续续,和尚也走得差不多。但在数年前,来了一方高僧,来此面壁禅修,解脱世人心魔,加之乱世,颇有信徒,善男信女香火不断。
陈妙香就是想让这高僧看看陈尔德。
行走了十几里山路,两人都默不做声,陈尔德紧紧跟在女人身后,两眼望天,也不知在想着什么。黄昏时,两人来到寺院门口。庙宇中等规模,风格朴素,庙门两旁各立韦陀护法,数层青石板阶梯直通宝殿。满山风起,黄叶飘零,一个青年和尚正坐在佛前敲着木鱼。陈妙香偏偏施礼:“小师父请了。”和尚慢慢睁开眼,这人细长的脸,五官单拿出一个都无从挑剔,可是合在一起却十分怪异非常不协调。陈尔德呆呆地看着他。和尚也察觉了,喝道:“你看什么?”
陈妙香赶紧拉过儿子:“小孩子家不懂事,师父不要见怪。”
和尚依旧不依不饶:“你到底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呢。”陈尔德答道。
和尚笑了:“你是在嘲笑我长得很丑吧?”
“什么是丑俊?”孩子疑道,“我不认什么丑俊,只觉得没见过的新面孔很好玩。”
和尚点点头:“味道不分香臭,只有闻过和没闻过之分。面孔不分丑俊,只有见过和没见过之分。我师父说最近会来一个高人,真没想到居然是你。” 。。
五 地狱众生相(5)
陈妙香愣了。
和尚又大笑:“既然面孔不分丑俊,味道不分香臭,那高人也自然不分大小。我真是可笑,参了一辈子禅,连个孩子都不如。”他站起身来,走到陈尔德身前,“你跟我来,师父在等你。”随即向陈妙香双手合十,“女施主先在这稍候片刻。”
陈妙香莞尔而笑:“不急。”
两人从后门出去,穿庭过廊,来到一处禅堂。四周白纱曼曼,中间供一佛祖做拈花微笑状,一个白须飘飘的老和尚正在敲着木鱼。和尚施礼:“师父,他来了。”说罢站立一旁。
老和尚看了看陈尔德,突然道:“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陈尔德呆呆傻傻全然不知他要干什么。老和尚从佛龛下掏出一个细长的木匣,有年头了,他轻轻解下系扣的红丝带,缓缓打开盖子。匣子里装着一个卷轴。老和尚招呼陈尔德:“过来搭把手,给展开。”
陈尔德过去握住一头,轻手轻脚给铺展开来。这是一幅油画,年头久远,略显泛黄,可是油彩鲜艳,活龙活现。图上所画为地狱群鬼,小鬼们似乎正在受着痛苦的折磨,一个个张着大嘴,无一不鲜血淋漓,笔锋强劲,惨厉的叫声似乎能划破纸张跳跃而出。这幅画西洋油彩配之中国传统白描,中西结合,却无半分突兀,色调暗黄,怪异到了极点。陈尔德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油画,指尖轻轻画过每一张凄厉的面孔,他的眼睛里射出了欣喜的光芒。
老和尚说道:“这些脸够不够你看的?”
陈尔德磕磕巴巴地说:“够……看……一阵了。”
老和尚道:“一共是一百单八个恶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