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庆平沉吟片刻：“先按你说的办。只是……那个人，不要在这小孩子面前提起，这是我们店面的大秘密。小孩子嘴没个把门的，到处乱说，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拿定了主意，第二天早上，郭庆平把两人请到内宅，十分诚恳地对小和尚说：“小师父一路远行，很是辛苦，在舍下多住些日子。”
小和尚看他答应把陈尔德留下，不便多待，赶紧还礼：“施主富贵难忘救命恩，实乃善举，很不容易，小僧任务完成，就此告别。只是有一事想打听一下。”
郭庆平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小和尚犹豫片刻说道：“施主和……宫里的人熟不熟？”
郭庆平疑道：“宫里的？你说的是当差的……公公？”
小和尚说：“是这样，我想托你打听一个人。他现今应在宫里当差。”
七 入住云宝斋（2）
郭庆平吃不准这和尚怎么和太监还挂上关系了，谨慎地问：“小师父你要打听的是哪一位？”
小和尚说道：“他擅长击鼓，大家都叫他鼓童，入宫大概三年了吧。”
郭庆平摇摇头：“我这店虽小，可也接待了不少王公大臣豪门富胄，宫里的不少公公我也有交情，像专给皇上剃头的梳头刘，还有御前大太监金艺龄，按说宫里的事我知道的不比别人少，但你说的那个什么鼓童还真就没听说过。他在哪当差？”
小和尚神色黯然：“我也不知道。算了，既然施主不知道那就算了。”
郭庆平道：“如果他真的像你所说擅长击鼓，很可能在南府戏班当差，老佛爷、皇上都爱听口皮黄，尤其皇上还喜欢听敲鼓，你那朋友指定日子差不了。”
小和尚听得摇头叹息，脸色阴沉，也不久坐，就此告别。
郭庆平把陈尔德叫到跟前，捏捏他胳膊，翻翻他眼皮，问道：“你叫什么？”
陈尔德十分木讷：“陈尔德。”
“多大了？”郭庆平又问。
“十一。”
“会干什么？”
陈尔德翻了翻白眼：“什么也不会。”
郭庆平把几个徒弟叫到跟前：“这是你大师兄叫王宗成。”陈尔德呆呆傻傻地看着对面瘦高的大师兄。王宗成鼻子都气歪了，这什么孩子，连个好都不会问，你能留下还多亏了我呢。郭庆平继续说道：“这是你二师兄赵敏。”二师兄是个大胖子，不苟言笑，穿着长褂倒背双手。“这个是你三师兄陈平。”陈平又瘦又小，十五六的年纪，长一张鼠脸，嘿嘿怪笑，过来搂着陈尔德：“小师弟，不错啊。”
郭庆平用滚烫的烟袋敲了他一下：“没有规矩！陈尔德，我这就跟你说说规矩。本来我收徒弟的规矩是极严的，一要有铺保，二要引荐人，三要立字据。看你是我恩公的子嗣，这些一概都免，我也破例一回。学徒期限为四年，在此期间，不给工钱。逃跑、病死，我概不负责。不守铺规，随时辞退，只许东辞伙，不准伙辞东。你的任务是打扫卫生，看见柜台上方的西洋钟了吗，每天四点起床，打扫整个后院，店堂内外，前台的古董就不用你清理了，你一个孩子手里没轻没重的，免得给我了。开门之后，你就到角落里看着，看我和你几个师兄是怎么相迎顾客的，好好学着，你也有上柜台那天。等卸了门板，你就和几个师兄还有账房先生在店堂里搭铺睡觉。听明白了吗？”
陈尔德点点头。
郭庆平极度失望，本来他是想签合约的，可这孩子简直朽木一块，粪土一堆，毫无培养价值，也就只能干个粗活了。
这天开始，陈尔德便在云宝斋安顿下来，所有的重活脏活全部都交由他干。清早起来，先打扫院子，然后收拾厅堂，每天吃的就是萝卜白菜、清水豆腐，几个师兄偶尔还能跟着郭庆平打打牙祭改善一下伙食，而他是一点荤腥都看不见。陈尔德就像一块打不垮压不住的弹簧，活得异常卑微，却韧性十足，偶有闲暇时候，便自己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些古董。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几年。郭庆平对这孩子颇为满意，吃的是猪食，干的是驴活，还不用付工钱，随着身子骨慢慢发育，能干的活也越来越多，真是不错。这时他就想起若干年前救自己一命的陈宝铭，心中暗笑，你们老陈家一家对我算是够意思了，不但救了我，现在还白给我一个使唤人碎催。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七 入住云宝斋（3）
店里没客人，郭庆平又难得心情舒畅时，就把陈尔德叫到近前，随意拿起一个古董，卖弄起自己的学识。“看见这个了吗？这叫舍利容器。知道什么是舍利吗？看你那笨样，就知道舔手指头。这玩意儿是我花了十袋白面换来的，上面绘的是四身联珠纹的密宗利仓女王，唉，据说这个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她容貌惊为天人，华丽高贵，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震撼得痛哭流涕，立时死了都值，想来传说中的四大美女也不过如此。”陈尔德呆呆地看着这个红色的容器，上面雕饰流云纹，色彩古朴，在盒子的正面画了一个女人的背影，她被一尊妖异的欢喜佛抱在怀里，全身*，虽经数百年，但依然可见画工精细。
“她到底长的什么样子？”陈尔德问。
郭庆平讪笑：“我哪知道，据说此女子身世成谜，而且面容也绝不轻易展现，经常挂一红色面纱，十分神秘啊。当时她是凤凰国的公主，一生中只留下一幅全身画，由她的专职宫廷理容师所画……”
“理容师？”
“嗯，是一种专门从事化妆行业的人。”
“化妆？”
郭庆平也是难得高兴，给他细细讲了起来：“化妆术，又叫‘修颜’，也叫‘理容’，通过这种方法，能让丑女变貂蝉，咱们这泱泱大国最讲的就是美，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嘛。这里面学问可就大了，不单单是整一张面皮，包括服饰、熏香、整形、配饰，那就多了。一个女人之美是全方面之美。”他越说越兴奋，“就好像是八大胡同碧云堂的小桃红姑娘，嗬，这小骚蹄子，骨子里就得散发出那么股子媚劲，单单就她身上那股香味，就能迷死男人。知道吗，据说她身上挂的香囊用的就是一种上古秘方，也不知这骚蹄子从哪淘来的，那味道真他妈香，真他妈香……闻着就跟吸了鸦片一样。”
陈尔德喃喃地问：“比六味花的味道还香？”
郭庆平早已魂飞天外，跟小桃红鬼混去了。陈尔德顺手拿起柜台上一个泥雕的人面问道：“这是什么？”郭庆平回过神来，赶紧夺下：“哎哟，我的小祖宗，这个你可别随便玩。人家约翰先生一会儿还要来取呢。看你这傻乎乎的样子，说了你也不知道，知道地狱吗？”
陈尔德摇摇头。
“地狱就是你死了去的地方。这张人脸就是从地狱里来的。”
陈尔德问：“人都死了，还怎么做脸？”
郭庆平瞅瞅四下无人，从柜台下面掏出一个卷轴，细心铺陈开来，上面人物面目狰狞，正是《地狱众生相》。“这张脸就是仿画上人做的，嘿，现在这洋人也不知犯了什么病，就对这玩意儿感兴趣。也好，他们乐了，我这钱袋也鼓了。”他细细地摩挲着泥雕人面。
陈尔德指着柜台上一尊佛像：“这个肯定不是古董。”
郭庆平笑着看他：“你怎么知道？”
陈尔德歪着脑袋说：“这尊佛像和这张脸都是一个人做的。”
郭庆平哎哟一声，从柜台上取下佛像，颠过来倒过去地看。这尊佛像乃是模仿唐风所做，作假工艺已达炉火纯青，他曾把佛像拿给潘家园的蓝眼看过，蓝眼是北京城最大的裕松当铺的大朝奉，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远了看，双眼泛着蓝光，其眼最毒，看古画观古玉摸古瓶，能识破天机，看破诡计，任一赝品都没法在人家鼻子底下过。可就这蓝眼愣是看不出这佛像的真伪，当时他就说了，郭大掌柜，这件物什我敢保八成是真品，如果万一它是假的，那这艺人绝对是亘古少见的奇才。 。 想看书来
七 入住云宝斋（4）
郭庆平暗叫奇怪，这小孩貌不惊人，傻乎乎的，居然能一眼辨别真伪，不简单啊。他不动声色：“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陈尔德搔搔头：“我就是看着像。”
郭庆平一时拿不准他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真有本事，如果这孩子真有蓝眼那个眼力，我这古玩店可就要发达了，发掘到一个奇才。他伸手从台子上拿起一个制作精巧的青玉飞龙纹带，碾工细腻精美，问道：“这件是不是仿品？”
陈尔德摇摇头：“不知道。”
郭庆平有些恼怒：“你不是会看吗？”
陈尔德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只会看人脸。”
“那你看看这件。”郭庆平拿起一个如来头像。
“这个不是刚才那人做的。”陈尔德瞄了一眼说道。
郭庆平这才隐隐推出怎么回事，这孩子能辨认风格！一位名家一种雕刻风格。有的雕风泼辣，有的雕风细腻，就算是同样的一件作品，也会形似而神不似。他一时还来了兴趣：“尔德，你就把我这店铺里的人脸都归归类，一种风格归一堆。”
陈尔德想都没想，径直走到柜台前，把带有人脸的各式雕像都搬了出来，挨个分类。郭庆平越看越心惊，有一个他花了大价钱买到手的金石雕菩萨像，居然是钱瞎子做的。每个古玩老板都认识几个手工艺人，郭庆平更是如此，他不但认识，而且单线联系大买卖，他在其中转手挣亏空。比如说，眼下许多洋人都喜欢玩中国古玉，郭庆平便联系做玉的匠人下订单，以极低的价格收购，转手就以高出原价几倍甚至十几倍的价格卖给洋人。老小子低买高卖，巧言对缝，玩得不亦乐乎，万贯家财也是这么积攒下来的。他一直以行内翘楚自居，自称从来没走过眼，单说这金石雕菩萨像，自己经过多次掌眼调访，怎么看怎么查，这都是一件出自北魏时期的绝顶佳品，雕刻技法已入化境，其中之神韵万难模仿，真可谓价值连城，自己花了血本买到手，谁承想居然是个假货，被陈尔德给归到钱瞎子的作品一堆里。他虽然心里打鼓，但钱瞎子做的共四件雕品，这孩子确实都能准确无误地归类，也不由得不信了。
不多时归类好了，郭庆平脸色一变：“行了行了，今天院子扫没扫？”
“扫了。”陈尔德柔顺地说。
郭庆平一个嘴巴扇了过去，啪的一声：“我怎么看不干净？赶紧再去收拾。”
陈尔德捂着脸，拿着大扫帚去了后院。他刚走，郭庆平就好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椅子上，看着那尊金石雕菩萨像浑身发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至少在卖出去之前万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佛像是假的，这关系到自己整个身家性命，关系到云宝斋还能不能存活下去的问题。
这是不是一件已预谋好的事？竞争对手有意安排陷阱，谋我家产？郭庆平在地上打着转，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用非常手段并购几家古玩店的事，后脊背阵阵发冷，难道真的报应不爽？到目前为止，此事就三人知道，自己、陈尔德和钱瞎子。他一把捏碎手里的红枣，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很强烈的念头，杀了陈尔德！这念头一出来，立刻泛滥一发不可收拾。陈尔德，和自己无亲无故，小孩一个，平白无故地死了，只要自己做得严实，绝对可以不漏一点风声，免除后患！他在原地转了几圈，红枣捏得细碎，身子猛然一颤，顿感疲惫，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就算做掉陈尔德，那钱瞎子呢？郭庆平脑子乱成一锅粥，心里针扎一般地疼。 。 想看书来
七 入住云宝斋（5）
这时，大门一响，从门外走进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十分漂亮，脸上线条颇具美感，好似希腊雕像一般。他一张嘴便是地道的北京腔：“郭老板，我来取货了。”
郭庆平一看认识，正是来自英吉利的约翰先生。他迅速掩饰脸上慌张的神色，面带笑容：“约翰，哈哈，东西我都准备好了。”说着，把泥雕的人脸递过去。
约翰接过来，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不住地竖大拇指：“郭老板，我找过很多古玩的行家来给我制作这套地狱众生相，还是你的玩意儿地道、逼真，哈哈，这是三十两银子，你收好。”
郭庆平不动声色：“我还得多谢你约翰先生，多多照顾小老儿生意才是。”
这时从约翰的身后传来一个尖嗓子：“但不知郭老板找的是哪位手艺人做的这玩意儿？”
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闪了出来，这老小子一直藏在约翰身后，躲在阴影下，郭庆平心里有事，居然没发现他。现在这一看，郭庆平十分不喜，此人他认得，正是街对面另一家古玩行的老板赵思城。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他怎么来了，夜猫子进宅，肯定是有事。
郭庆平绵里藏针：“赵老板，现在买卖不错啊，红光满面的。我这小本买卖，卖点小玩意儿，挣几个零花钱，不入您老法眼。”
赵思城嘿嘿地笑：“都知道郭老板你手眼通天，结识了许多艺人高手，单讲这泥雕人面，手艺已登峰造极，我看这几刀走的，还很有点帝王气，是不是和……宫里有关系？”
郭庆平面不改色：“赵老板，你这玩笑可开得有点大了。我郭某一介草民，怎么能和宫里挂上联系？再说御前的能工巧匠会为我雕这玩意儿？我怎么有那么大面子？”
约翰颇有兴趣地看着两人斗嘴，看到战火升级，赶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两位都是业内翘楚，我约翰最是欣赏中国的古文化，以后还要多向两位师傅学习学习。郭老板，今天我来还有个事，听说你收藏了一件北魏时期的佛像，是吗？”
郭庆平暗暗心惊，不知他什么意思，只是狐疑地点点头。
约翰说道：“我的叔叔米斯特先生也是极喜爱东方文化的，他可是大财主，有钱有势，和英国领事拉姆亨特是世交。他现在正在积攒各个历史时期的佛教用品，现在仅缺北魏的。北魏，在历史上不过一百多年，却是个最富有宗教趣味的时代，佛教的命运也是一会儿被打压，一会儿又被提升到准国教的地位，由于几次宗教打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