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她真的知道!张福脸颊上顺滴了豆大的汗珠,喉咙里像卡了东西似的,发不出声音,憋地快要窒息了。
穗穗娘话已出口,就不打算让这件事不明不白的过去,她一字一句地说:“那天我去给黄博送东西,听见你们在屋里因为黄博发生了争吵,我说,你就不记得你说了什么,让黄哥气的发疯了吗?”
事情居然有这样的起因,黄博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一片模糊,他居然认贼作父,还为仇家留了后,他气得浑身发抖,挥拳就向张福揍过去。
晚辈冒犯长辈,哪怕他是杀父仇人都会被人们看做是不孝的畜生,几个围观的壮小伙眼疾手快,及时把黄博架住了。
张福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如瘫痪的泥堆,扫视着周围眼里怜悯鄙视,像是申诉般喃喃自语道:“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我听他骂的太过分了,就回嘴说他老婆是跟别人跑了,没想到他听了这话就疯了……”他颜面抽泣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早知道他会这样打死我都不说的……”
黄博几欲挣扎,小伙子们死扣着他,怕他做出过激之事。
穗穗娘走到他面前,无尽委屈地说:“黄博啊,你别怪伯伯瞒着你,等我回过神来你跟春儿已经订婚了,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黄博气得浑身发抖,他就这样被人耍的团团转!他瞪着张福,像要吃了他一样,大吼道:“滚!”
张福哭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灰溜溜地离开了。
现在,女儿没了,女婿要走了,以后我这个糟老头子和幼小的孙子怎么活啊?张福走在路上,眼角边上还淌着未干的浊泪。突然,他如五雷轰顶般全身紧绷,继而睁大眼睛望着两只空空如也的枯手,孙子呢?我的孙子呢?我的宝贝命根子呢?!
第二十九章 成全
他急急回去,人群早已散开,穗穗娘正在安慰黄博,见他来了也不赶他走,他歇了口气,哭着对黄博说道:“你儿子呢?”
黄博没有回头。
穗穗娘觉得奇怪:“不是在你那里吗?”
张福说:“不在我这里啊!”
话出口他心里扑通震了一下,大哭:“我孙子没啦!”
周围大大小小的人又被惊动了,人们聚集起来帮张福慢慢回忆,有人指证谁谁谁曾经抱过小孩,人找来了一问,都说是看孩子可爱,逗了一会儿就被另一个不认识的人抱走了,他们互相惊讶:“怎么,你不是孩子的亲戚?”
嘴上不说,大家心里都清楚:孩子被拐了。
刚才还对张福有些憎恨的人们现在转而同情他了,张福的嗓子都哭哑了,黄博非但没有同情他,反而越发的讨厌,他异常平静的说:“你要孙子,我给你了,你却不能好好照看他,你走吧,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任老头子怎般撒泼,他眼皮也不抬。
好心人将张福劝了大半夜才把他哄住,天黑夜路不好走,穗穗娘就叫儿子给他在店子里打了地铺,至于黄博,那是她未来的女婿,自然领回去了。
黄博曾想过住进城了,但没有料到是这种方式,有些无可奈何的滑了泪,趁了月光赶紧擦掉了。
夜里睡不着,第二天顶了黑眼圈准备去开店,穗穗娘叫住了他:“黄博啊,你今天好好休息,我和大伟出去找找孩子。”
黄博点点头,确实,要他现在守店子,也只不过是田里稻草人&;#172;——装装样子。他打了些散装酒独自闷喝。
穗穗也在屋子里,她在二楼看着这一切,心疼的不得了,却不肯下去与他说说话解解闷。
连寻了几天,能帮忙的人穗穗娘都麻烦过了,孩子仍旧杳无音讯,不得已,送张福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大伟隐隐约约觉得老头子有些不对劲,她娘说:“也难怪了,受了那么大的打击谁受得了?”
吃晚饭的时候,穗穗娘交诫:“穗穗啊,你身子不好,就在家里休息;黄博,你呢,这几天也不要去店子了,交给我和大伟吧。”
黄博同意了,扒了几口饭,他还忍不住问了孩子的事情,穗穗娘闪烁其词:“我今天送张福回去了。”
黄博是聪明人,不再问了。
说是把孩子送张福了,他毕竟是孩子的亲爹,曾经那样期盼着孩子出世,整日幻想着儿子的未来,如今怎么能说放下就放得下呢?
这天晚上他又在喝酒,穗穗实在看不下去了,夺了他的酒杯,骂到:“你就这点出息,以后还要不要过日子!”
他不怒反而笑了。
穗穗被他看得害羞,放了酒杯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抱住。黄博是有些醉了,手脚有些不听使唤,但他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满嘴酒气,努力把话说清楚:“穗啊,给我生个孩子吧!”
穗穗推说:“你醉了。”
黄博不肯松手,把朝思暮想的女人紧紧锁在怀里说:“这是真心话!”
穗穗听了又惊又喜,又恐他说的是酒话,没敢答应,谁知道,第二天,黄博遇上她不再躲了,却是迎上去,问道:“昨天说的事,你想好了没?”
穗穗的心如同被重敲的鼓,耳朵都被连震的发麻。她吞吞吐吐的说:“这事我哪能做主啊?”黄博没再为难她,她反倒有些失望了。
等到穗穗娘回来的时候,黄博一个箭步冲上去,大声说:“伯伯,我要娶穗穗。”穗穗娘先是一惊,转而为喜,笑脸通红应允了。
黄博跑到楼下,得意地喊道:“穗穗,下来,你娘同意了。”
穗穗娇嗔跑下来,躲了娘的身后。她娘笑着把穗穗拖了出来,塞到黄博怀里,说:“我女儿就给你,你要好好待她啊!”
黄博拍了胸脯打了保票。
穗穗仍装作不愿意,她埋怨道:“那是他昨天喝了酒说的胡话。”
黄博忙解释:“是喝了点酒,不过没醉,不然现在还能记起来?”又说了种种好话,穗穗才算同意了。
夜深无人时,穗穗伺候黄博洗漱,黄博有些飘飘然:这才是做男人的感觉啊!
第三十章 冰释前嫌
人和人交往是在是件很奇怪的事,你说春儿对黄博好吧。可是黄博偏记不得了,他脑子里的春儿就是个动不动就哭,做什么事都要给他爹打报告,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你说张福对他不好吧,他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老头子为数不多的慈祥。按道理,张福对他和他爹做的那些事足够让他恨好几辈子了,可是黄博偏偏恨他不起。黄博心里有了结,想要倾诉一番,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穗穗见他阴了脸,猜想他有心思,也不去烦他,任他在客厅那会坐着,自己在他旁边寻了针线活。
男人就是长不大的孩子。
黄博见穗穗专心做活,不大满意,故意做了愁眉苦脸的样子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可穗穗就像是没看见似的,顾自忙着。黄博终于坐不住了,先开了口:“穗啊,我有心事。”
穗穗听了,停了手中的活含情脉脉注视着他。黄博挪了座靠近穗穗:“其实我不恨张伯。”——黄博已不在叫张福“爹”了。
穗穗会心一笑,说:“那是好事啊,恨人多累啊。”
黄博接着问:“你恨过人吗?”
穗穗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道:“恨过。”
黄博似乎忘了自己的初衷,话题离了航道:“都恨过谁啊?”
穗穗调皮一笑:“你啊!”黄博大惊,穗穗得意地说:“恨你没有早些娶我!”
那自然是情人之间的俏皮话,黄博笑过后却无尽的忧愁了。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感觉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有了这样的想法他更加不恨张福了,甚至萌发了要去看他的念头。
他的想法得到了穗穗的支持,穗穗说了:“老人家一无所有了,也不容易。”黄博去穗穗娘那里领了碎钱,买了些酒,回老家了。
一路上不停的有人向他打招呼,仿佛他荣归故里。黄博有些不习惯,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回到张福家,他见门敞着,喊了几声却没人回答,找人问了,才知道张福这几天常在黄博他爹的坟前喝的酩酊大醉。
黄博心酸得泪直往上涌,没等人家把话说完,急急去了他爹的坟头。
这时候正是野草疯长的季节,他爹的坟头却光溜溜的。张福躺在坟头上,脸上红红的,不知道是被蚊子叮咬的还是喝醉时应有的红晕,手中的酒瓶握不紧,摊露了被草叶割出的累累伤痕。想到张福是亲手把父亲坟上的野草拔掉,一切怨恨都已化成草灰,随风而逝了。
黄博扶起张福,张福酒也醒了不少,见是他,掩不住惊讶之色:“你怎么来了?”黄博向来老实,直直地说了:“来看看你。”
张福笑了,笑得天真无邪:“哎呀,难得你还记得我啊,走,我们回家好好喝两杯去。”黄博不好扫他的兴,随他去了。
寨里的人看到黄博和张福走在一起,感到不可思议,远远看着指手画脚,原来张福逼疯黄博他爹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寨,自张福回来以后,大家都对他冷眼相看,提起他,不管那女老少一律咬牙切齿,仿佛与他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这没仇的都这般恨,有仇的怎么还能他如此亲密?
众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丑态百出。
黄博这人也是有些奇怪,看上去老实,胆子却大得出奇:你说这草蛊婆,平常人家听之变色,他却能充耳不闻;你说这闲言碎语,平常人家躲都躲不过来,他去敢迎风而上,先是入了赘,现在又着手要娶寡妇了。
其实这些村言村语,黄博早有耳闻。有人向他讨了想法,他反问道:“我做我的,你们说你们的,本是不相干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确实也是这个理,众人越发佩服他:“到底是出去见过世面的,有几分气魄。”
张福喝了几杯酒,又现醉态,黄博劝道:“你老人家要注意身体。”
张福说:“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注意什么?”
黄博见他说的凄凉,不好接话。
不管他爱不爱听,张福啰里八嗦的说了一通胡话:“你爹命苦,小时候就没了父母,年纪轻轻又被发现有神经病,好不容易遇上你娘,安了家,没过几年,你娘又不见了。哎,我不该啊,别说做坏事,只要起了坏心就刹不住车了。”
黄博不想继续听,说:“已经过去了,就别再提了。”
张福说:“不说不行,有些事你必须知道。我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
他说:“其实我到现在都不肯相信你娘是跟别人跑的,你娘是老实人,平时话少的,做人端庄得很,没见过她跟别的男人说过几句闲话。你爹肯定也是不信的,当年穗穗他爹找上门的时候他一直在为你娘说话,你说,你娘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黄博没接话,张福又碎碎念叨:“你爹虽然有病但他有骨气,不轻易求人,哎,话说回来,你还要感谢穗穗娘,要不是她的帮助你也不会长得那么结实。”——那是自然,即使他不说,黄博也知道,末了,张福说:“我这辈子好事没做过什么,坏事却弄了这么大一桩,这几天我老睡不踏实,老想着你爹,走到你爹坟头心里才有些好受。”黄博说:“心里作用,你想太多了。”张福摆手说道:“人老了,有些事是有预感的,要是我死了,只求葬礼办得风光点,别让其他人捡了笑话。”黄博听他越说越不是个事儿,借口天色已晚以求脱身,张福道:“我晓得你是不大耐烦了,要走就走罢,我不留你。”
走出几步,张福又把他喊回来,说道:“穗穗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珍惜她啊。”黄博觉得有些奇怪,这老头怎么突然开窍了,这般通情达理,张福接着说:“你要记得春儿啊,她是真心爱过你的。”
黄博顺口应了。
第三十一章 疑
回县里的时候,天色渐暗,乌鸦蝙蝠开始大展拳脚,黄博头上沁出了密密的细汗,他自幼就不喜欢黑夜,觉得黑夜包容了太多的罪恶。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可是黑夜仿佛跟他作对般,恐惧不期而至,紧紧包围了他,黑夜成了屏幕,路在脚下却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往日让他不寒而栗的回忆片段:他爹被穗穗爹揍得鼻青脸肿;婚宴上人们虚伪的恭贺;春儿死后被发现的惨景;埋掉春儿的那个寒夜……
他不小心碰触了心底快要忘记的疑团:春儿真的是草蛊婆吗?
莫怪黄博有些迟钝,平常苗家论及蛊,尿都被吓得抖三抖,听的什么就是什么了,哪还顾得上细细推敲一番?
男人的直觉有时候比女人要灵,他觉得这其中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假设春儿不是草蛊婆,那么蛊虫那哪里来的呢?如果是的话,寨子里没有哪蔸树离奇枯死,也没有哪家人暴毙死去……穗穗爹算吗?他不是在寨子里死的……听说死的时候很奇怪,全身抽筋,掉入江边溺水身亡。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从路边窜出一只小兽,黄博没留神,狠狠踩了下去,那小兽吱吱乱叫,黄博的脚犹如针扎了一下,马上缩回来了。
苗人不走夜路。
这里面传闻极多,赶尸的放蛊的多在晚上出来,如果被他们发现了,轻则失掉双眼和舌头,重则小命难保;那魑魅魍魉也是昼伏夜出,万一碰上了也是九死一生。
黄博这一脚,知道坏事了,生怕冲撞了哪路神灵,他感到背后有人凶神恶煞地盯着他,紧张的全身汗毛倒竖。几欲转身,下巴偏了四十五度,却被他硬生生的搬回来了——都说好人的肩上有两盏守护灯,这是苗人万不得已走夜路的安全保障之一。苗人很忌讳别人拍肩膀,他们认为这样会把灯拍灭,或是从背后叫人,若是被唤者不留神回了头,也会将其吹熄,黄博觉得再不舒服,也不敢回头,这是他唯一的保护了,若是这都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见到明天的阳光。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走夜路了,为何这次这么害怕?
回到穗穗家,黄博惊魂未定,面色苍白,嘴唇微青,穗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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