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了,家属们背着、抬着自己的亲人们严肃、悲哀的散了。
韦方看着那些病人一个个远离自己的视线,恍如做梦一样,虽然身临其境,心却在隔岸观火。这是他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苗乡人们对蛊的恐惧,就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数,这种镇定、麻木的恐惧,比突如其来的恐惧更蛊惑人心。
韦方对医生说:“你们也认为他们是中蛊了,对吗?”
那医生没有正面回答。
韦方说:“你们怎么判断他们中蛊了?”
医生说:“年轻人,你对这个地方不了解,这里有的疾病用现代医术真的回天乏术。说来惭愧,早些年我们也试着说服一些病人配合临床实验,但都以失败告终,我们甚至连病因都没有查出来。”
韦方说:“这也不足以说明他们是中蛊了。”
那医生意味声长地说道:“我并没有给他们下诊断——刚刚你也听到了吧,不能治好他们,我们只能认输,也许他们能用另一种方式治好这种怪病,凡是都得入乡随俗嘛!”说完扭头就走,没留给韦方发问的时间。韦方还有问题:这种事情怎么入乡随俗?如果其他人能治好,为什么学院不学习这种技术?他想问其他的医生,可是其他人看见他走来,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韦方这才注意到,刚刚他张口闭口地提起“蛊”,已经触犯了这里的禁忌。他感叹道:“没想到那东西有这么大的威力,连科研人员都要忌它三分。”
注解:①下药:苗人避免说“蛊”用“下药”来代替。
第八十六章 另一种方式
他说的“另一种方式”是什么呢?韦方头疼,事情来的太突然了,他都没有时间好好思考。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给房东家一个交代?韦方磨磨蹭蹭回到住的地方,出乎意料的是,两口子并没有跟韦方提起此事。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韦方按捺不住,冲到房东先生面前,说:“孩子们……”未等他说完,房东先生做了嘘声的动作,请他回房。韦方又羞又怒:出门的时候还对他恭敬有加,怎么现在对他如此冷漠,连话都不让他说完?他上了脾气,对房东先生的行为置若惘然。房东先请他不动,幽了口气,说道:“小韦,孩子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人命天定,你就回去休息吧。”
韦方诧异:怎么那么快就放弃了孩子们?
看着房东先生无奈的送客,韦方的话哽在喉咙里:那可是他的亲骨肉啊,怎么说放就放?亦或者,他有难隐之言?
韦方对房东的态度非常不快,郁郁回到房内,回想在医院时,人们对“蛊”束手就擒的态度,不觉出了一身冷汗:看样子,这蛊不仅仅是“药”那么简单,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人们对它如此敬畏?
他闷在房间里想着当初的雄心壮志与现在的一事无成,现在连自己也开始对蛊术有些怀疑和害怕,越发伤心自己的窝囊。
天黑的时候,窗外飘来了小曲声,弥漫了烧烤的香味,挠的他心痒痒,于是叫上了杨局长一起去喝酒。
远远的,房东屋里昏暗的灯光暧昧了他的思绪,他感叹着:“我的立场开始摇摆了。虽然我对蛊术仍持有怀疑,但是不得不承认,这里面还有很多事情,以我现在的水平确实无法做进一步的研究。”
杨局长笑道:“年轻人有思想是好的,不过很多事情也要考虑到客观因素。”
韦方说:“是啊,以前一直是道听途说,觉得事情只是人为而已。现在真的碰上了,才知道自己原来太武断了。”
杨局长问:“碰上什么事了?”
韦方便将这两天的见闻仔细叙述了一遍。
听完他的话,杨局长面色凝重,点了一支烟,顾自享受了。韦方看出杨局长也有心事,他自己的事还没解决,也没心思去打探,低头自己享受着烟熏的美味。哎,以前还有王胖子,还是人多热闹点。
想到跟王龙争的面红耳赤的那一幕,他有些无奈,自己怎么就成了傲慢的代言人?杨局长很委婉的说道:“你是受过顶尖教育的,家境也良好,你虽然和他们称兄道弟,但生活习惯、谈吐方式都和他们有很大的区别,在地位不如你的人们眼中,你的平时的个性很容易被人们理解为傲慢。在行为上你自己也要注意一些,民俗不等于低俗,要多多尊重当地人民的习惯。”想想也是,难道真要跟他们一样,领着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喝着便宜苦涩的米酒,对着未婚的姑娘唱情歌,才不算傲慢吗?如果是这样,还不如不要。至于杨局长的话中话,他不以为然,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没有尊重科学的民俗不应该继续存在。
他不乐意逞口舌之快,默默想着心事,杨局长缓缓地说:“县里很多人都得了这场怪病,他们好像在凑钱请巫医。”
韦方恍然大悟——请巫医?这就那个医生说的“另一种方式”?!看样子在他回来之间,房东一定得了消息,他不是不给愿意让他医治,而是要请巫医来为孩子们摆脱这场魔咒,但是显然,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说了那句“人命天定”。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八十七章 故弄玄虚?(上)
韦方没想明白:“不是说中蛊了吗?找出草蛊婆不就好办了吗?”
杨局长说:“那你说,谁是草蛊婆?”
这可把韦方问住了,他支支吾吾道:“我哪知道啊,不是有判别草蛊婆的办法吗?县里不是还有草蛊婆吗?”
杨局长笑,说:“道师说了,中蛊的人这么多,这下蛊的可不简单,县里乡里的那些草蛊婆都是些小鱼小虾米,放不了那么厉害的蛊。这放蛊的人很有可能是住在深山里的黑巫医,要不就把这个人揪出来,不然就只能开坛做法了。”
韦方问:“哪个道师?”
杨局长说:“就是最近一次做丧事的那个道师,你怀疑他的法术……就是那个什么什么来着。”
杨局长半天比划,自己都糊涂了,还好韦方聪明,他知道杨局长说的是那个能让尸体半个月不变臭的道师,他心领神会,说道:“嗯、嗯,我知道了。不过科学都束手无策的事情,迷信方式行得通吗?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呐!弄不好会出人命的!你也不阻止吗?”
杨局长反问道:“万一能治好呢?”
韦方略一思索,说:“理论上,这种事成功的概率不大。”
杨局长狡黠一笑,说:“你也说了:‘理论上’!理论和实际也会有出入的时候,对吧?!”
韦方哭笑不得,一直以为杨局长是一个老实忠厚,摇摆不定的人,没想到杨局长也有狡猾的时候,这样巧妙地坚持了他的观点。话说回来,杨局长对工作也是尽心尽责,他既然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说不定这事情还真有可能成功。只不过,这是迷信啊,不是用用障眼法就能瞒天过海的,弄不好,就是血淋淋的悲剧。
看着韦方忧心忡忡的样子,杨局长说:“医生已经放手不管了,你总不能让他们眼睁睁的等死吧,死马权当活马医了。放心吧,这里的巫师跟那些招摇撞骗罪的江湖骗子不一样,他们都是当地很受尊重的人,有一定的道德水准,不会草菅人命的。”
杨局长说的有道理,可是韦方还是放心不下,思来想去,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唉,船到桥头自然直,先看看吧。
事情进展的很迅速,第二天,赶秋场上,各种干货还未来得及收拾,香案就已经摆上了,场上围满了人,病人、家属、闲着的几乎都来看热闹了。
这是今年最后一场秋老虎了,晌午的太阳依旧灼人,树叶都快晒红了。韦方和杨局长站在人群中间,周围拥挤的温度让他汗流浃背,似乎再多流一滴汗,他就面临着脱水的危险。
随着一阵低沉的古苗歌,法事正是开始了。香案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站在香案站着一名带花冠穿红袍的道师,两只手都拿着法器,在他身后,五六个道师站成一排,他们虽然也是花冠红袍,但是两手空空,穿着略显随意。很明显,站前的道师是主要的施法者,而后面的只是来护法的。
一场法事来了那么多道师,可见事情的重大。韦方想知道那个领头的道师是谁,舔舔干扁的嘴唇,想要问问杨局长,余光瞄到周围的群众,一个个屏息静气,整个场上除了道师的苗歌,再也听不到一丝人为的声音。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努力伸长脖子望啊望,老天似乎故意跟他过不去,好不容易等道师转过身,总会有一抹金属的反光,眼睛都看疼了,还没见主道师的真面目。
赞美祖先的歌唱完了,驱邪舞蹈开始了,副道师们戴上各种各样狰狞的面具,手舞足蹈。主道师依旧拿着法器,口中念念有词,大概一刻钟后,道师手捧一碗清水,大声喊道“邪魔邪魔快快散去,莫再扰人。”然后口含水对着戴面具的副道师喷去,每个道师都沾上水后都速速离开表演场。这段法事结束后,赶秋场上的气氛才开始有些缓和,大家都说:“好了好了,赶走脏东西,我们才可以安心。”
韦方从压抑中缓过神来,对杨局长说:“这能行吗?”
这人堆中央,叹口气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不等杨局长答话,周围的一老头插上了嘴:“行,一定能行,这些道师的本事我们都是见过的,尤其是领头的那个道师,本事大着呢。”
韦方带着疑问的口气轻轻回了一下:“是吗?”
那老头见他不信,继续说道:“这可不是吹牛,那件事很多人都是亲眼看的。”
话题很快就围绕着这个主道师展开了,有人说:“是啊,听说他接受的法事没有一次失败的,可厉害了。”
还有人补充道:“这次就是其他道师的推举他做主场的。”
接着,人群中一片赞扬声:“啧、啧、啧、大道师啊!”
“是啊是啊,这下,大家都有救了!”
“真了不起。”
“真厉害啊!”
……
第八十八章 故弄玄虚?(下)
喧闹中,副道师们抬上来三张黑木大圆桌,整整齐齐摆上白瓷碗,每张桌子的正中间放着酒窖里还未开封的糯米酒。
谣传中蛊的人陆陆续续集了上来,隔着一臂距离,虔诚的跪下了。
韦方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这怎么像是邪教###啊?但是他忍着不说,沉了一口气,看看这道师到底有什么高招。
一切准备就绪后,跪在香案面前的道师开始唱歌祈药了:
昼夜交替兮鬼神出
吾持家训兮清清白白
山神洞鬼慕吾佳才兮
伤病袭来绞心疼
举头三尺有神明
蜘蛛造网织神谕
蚩尤、蚩尤
三苗之祖!
子孙祸殃兮岌岌可危
盘瓢、盘瓢
护吾苗胞
救吾离痛兮赐吾灵药
何处魔物何处去
莫再纠缠惹人嫌
……
韦方听得津津有味,这歌比起那些流行音乐别有一番趣味。再看那跪着候药的乡亲,多为孩子们,房东的一双儿女也在;其中夹杂着屈指可数的妇女,韦方注意到,在一个不惹眼的角落里还跪着一个男人,他正在祈祷着,旁边站着的应该是他的妻子,肚子略显弧形,一只手搭在她男人的肩上,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根拐杖。
她是瘸子?韦方好奇心有来了,这女人两只腿好端端的啊,难道是她男人的?
韦方定睛一看,这不是死者的哥哥吗?为了证明自己的推论,韦方偷偷调查过他们家。难怪这两个人这么眼热!
唱完歌,道师做法了,他拿着一个法器,依次在每个坛子上嘀嘀咕咕,比划了一阵,就让病人们排队来领酒了。这倒酒分酒的活还不是主巫师亲自来做的。
韦方苦笑了一下:这就是所谓的做法吗,这怎么能解蛊呢?难道他有解药?那他把什么时候下的解药呢?酒坛子都没有启封,他又怎么做手脚呢?莫非,他早就打开坛子,事先把解药放进酒里了?
韦方气愤不已:“这道师,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弄虚作假!”他走上前,想要当面“揭穿”道师,谁知,人们早已将巫师围的水泄不通,韦方脸皮薄,拉不下脸往里面挤,只好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哎呀,您真是辛苦了,一大早从赶了那么远的路,还没喘口气就来做法了。”
那道师唱了半天的歌,嗓子都嘶哑了:“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有个人兴奋的说道:“哎!要是能救下那么多人,我这三坛新酒没白酿!再多的酒我也愿意出——照您的吩咐,我可是再三小心哟,坛子从地窖里搬出来的时候,手都不敢挨盖子……哎、哎,今天大家都去我家喝酒,我请了!”
……
韦方傻眼了,这酒不是道师的,是酒家直接从地窖里搬出来的?那他怎么将解药送出?难道他是在弄虚作假,骗人钱财?
正发呆,胳膊被人拽得生疼,没等他发怒,来人开口了——原来是杨局长:“你干什么呢?找你好半天了。”
韦方赶紧赔笑到:“就来凑会儿热闹。”
正在这时,一个人慌慌张张跑来:“出事了出事了!法场上出事了。”
大家一激动,扔下话题全跑去看热闹了。杨局长说:“走,我们也去看看!”
法场上,年轻的副道师正跟一个老妇人争执不休,韦方走近一看,原来是死者向穗穗的母亲,她似乎对道师很怀疑,坚持不让儿子喝手中的酒水。她怒气冲冲说道:“这么厉害的蛊你们都能解,那些中蛊死的人,你们怎么没救下来了?”韦方心里暗暗叫好,说不定能把道师们的尾巴给揪出来!
谁知那主道师并不慌乱,慢条斯理说道:“这么说吧,如果把这个蛊放在一个人身上,这个蛊就解不了,但是当那么多人将蛊毒分开了以后,中蛊的人数虽然增多了,但个人中蛊不深所以就比较好解。”
穗穗娘说道:“既然是被人放蛊的,如果我能找到放蛊的人,我儿子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