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阴暗的兵舍般的会面室见到了她。
暌隔了半年的阿际;在铁丝网的另一边,虽然有点憔悴的样子,却也有着前所未有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散后的澄明亮色。她泛起了微笑,为七天来不肯露面而道歉,也为我的归来而庆幸。铁丝网的影子,在苍色的囚衣上染上了格子纹。
阿际表示想听听我在战地的故事。想是希望能避免谈大哥和组里的事吧!
时间一到,静穆的脸上又浮现微笑说:
「好好干吧,捡回了一条命,可不是容易的事呢!贯田的份也活着。」
她正要起身,我叫住了她。
「大姊,跟我……跟我玩玩骰子吧?」
出乎我自己意料地,竟是这样的话语。
我来看阿际,原来是想请她亲口证实一下她托付一把短刀向我吐露出来的事件眞相,可是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便觉得这一切都已无关宏旨了。
阿际诧异地回过了头。
「这样的时势嘛,不晓得还能活多久。可是大姊,妳出来后,让咱们一起过下去好不?两个人好好地干吧!最低层的也好,咱们一块……」
「你知道我杀了贯田……鴫原也等于是我杀的。像我这样的人……」
「我也一样呢,尽管是大哥下的命令,在战场上,我也杀过两个人。而且,大姊,妳的罪过,我已经补偿过了。」
我说着,把一直藏在破破烂烂军服下的右手举起,按在铁丝网上。手掌上,连一根手指也没有。这也就是我在战地上受的伤。
「妳要我把大哥的生命也活下去,那就让我用这只手抱抱妳吧!」
阿际伸过手,从网隙里握了我那只与大哥一样的手。她的眼眶溢出了一行泪,我的眼光也朦胧了。从阿际那朦胧的身子里,我所熟悉的香味又蒸腾而起。一切的一切都变了,只有那香味使我想起的桐花没有变。
我觉得比起那泪水,香味更能使我领略到阿际的回答。
一朵桔梗花
序章
尸首就像是要从那条臭水沟的水面,捞起浮在水面上的什么东西般地伸长着右臂,倒卧在那儿。
那是一条在下街一带相当有名的花街,名叫「六轩端」街。那条河沟,就是沿花街后面的小巷子流过去的。不,与其说是流过去,倒不如说是一年到头,因泥巴和街道上扔下来的垃圾而阻塞着,连那儿的居民都把它的名字给忘了。
昨晚下了一场大风雨之后,虽然风停雨止,一些铁皮屋簪和桥板,好像还在觳觫着。在这样的风景当中,只有那条臭水沟奇异地静止着。
身上仅有内衣和破裤子,这样一身打扮,在两、三天前还肆虐着残暑的这一阵子,倒也算常见,然而被夜来那阵风雨打过后,尸首上像是蒙了一层泥巴似的,让那仅有的衣裤紧贴在身上。
偏偏又是在这样一个地点,因而看过去,显得格外寒酸而凄凉。
年龄约在三十五、六吧——后来才査出来,这人在「六轩端」一带,说起「一钱松」便无人
不识的汉子,而这个名字则是因为他左耳下有一块一分钱铜板大小的红斑才被叫出来的。就像是要缠住这块红斑般地,脖子上有两条痲绳类的绳索勒过的瘀痕,鉴定结果,这就是此人的死因。
行凶时刻是尸首被发现前的数小时,算起来该是风急雨骤的当口吧!
由于是热闹的花街,因此即使是后面的巷弄,也会有一些行人的,就是因为那场暴风雨,街上行人绝迹,居家也早早打了烊,熄了霓虹灯。过了那么久才被发现,正是因了这缘故。
我们赶到现场时,天还没有大亮,但见对岸天空微微地扫了一抹鱼肚白。该是剩下的雨云吧,一片微紫的云块挂在那儿——我还记得,它刚好和尸首脸上浮现的紫斑的颜色相似。两只眼睛好像不知天色已微亮,空洞地睁着瞪向闇夜的天空。
垂落的右手臂几乎碰到水面,而那紧握的拳头,我们都以为是由于死前的痛苦造成的。
首先发现到的是验尸官。它从无名指与小指之间露出来。
「是桔梗花呢!」
验尸官费了些劲扳开了僵直的手指头,把面孔凑过去说。
在那汉子发黑的指头里,花瓣被撕成碎片了,可是在花茎和叶子都是泥污的当中,只有花奇异地白着。粗大的手指好像已有微臭散发出来,我忽然有个奇想,觉得那花是这汉子临死前所抓住的梦幻。
生平第一次目睹的异死尸体,使我忘去了自己的职务。我苍白着面孔兀立着,陡地一个画面
掠过了我的脑际。
——在暴风雨敲打下的后街巷子里,两个人影在激烈的争执着。其中一个,把倒在地上的另一个的脖子凶猛地扼住。那汉子痛苦地挣扎,这时他在黑漆一片的水面上,看到娼家的灯光照射下,淡淡地浮出水面的那朵白花。陋巷里的一条混浊的河沟,正承受着倾泻而来的雨水,而它却能浮在水面,这在汉子的眼里看来,该不是现实的,而是梦幻般的。他伸出了手,忘了自己濒临死亡,拼命地想抓住那朵梦幻之花。那是在狂风里飘摇于波浪间的花,他就向这朵花没命地伸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钟声,撕裂了我想象里的情景。也是以后才知道的,六轩端西边尽头,有一所叫凌云寺的小庙,庙里葬着在这条街上死去的不幸女人的骸骨。就是从这所小庙传出来的报晓钟声。
在一片朝霞里,它拖着长长的余韵,直到下一记钟声响起。我觉得,那正好也是为了一个汉子之死,以及伴随而去的一朵花之死所响起来的哀悼钟声。
这便是我与那花的第一次邂逅。时当昭和三年(公元一九二八年)九月末,我刚从警察学校毕业出来,当上了一名刑警后第一个承办的案子。正是由于这朵花,它成了我终生难忘的案件。
三天后,我陪同前辈菱田刑警,往访六轩端的一家小小的娼家梢风馆。
经两天来的侦察,尽管知道了些事,但是对于破案,却还一点眉目也没有。
汉子名叫井田松五郞,据说直到两年前,还在六轩端的一家最大的娼馆锦丽馆干拉皮条的活儿。那时候已经有些鬼鬼祟祟的,老板说那名字可能也是假的。自从两年前,工会议决不准再拉皮条之后,人就不见了。不料今年开春以后,摇身一变,成为客人,经常在六轩端出现。出手大方,还常常在女郞们面前炫耀厚厚的荷包。自称是在做些流当品的买资,不过也有人风闻他从事的是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例如他的老相好,「吉津屋」的丰子姑娘就说:「不像是个在过危桥的人物。」被警方追缉的人喜欢偷偷地出入的地方,女人们往往都能嗅出男人黑暗的一面,因此说不定这个女郞的说法较可靠。
我们猜想,凶手的目的,可能是一钱松拿出来炫耀的钞票,因为尸首上找不着钱包了。
还有一桩,是属于当天晚上一钱松的行动。那晚,一钱松一如往常,曾经上过六轩端的某一家娼馆,这一点大概可从凶案现场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可以确定。
我们挨家挨户往访那些娼家,可是两天来一无所获。
就在这当儿,我们接到了告告密信。窵的是:
——那个晚上九时,看见一钱松进了梢风馆。
只有这样的几个字,没有发信人署名。笔拙而右倾的字迹,八成是为了怕被认出字体,用左手写上去的。
娼家互相间,不免有些恩恩怨怨什么的,因此这信可能是诬攀的,不过好歹总得査査看。
正当要在六轩端站下电车时,晴朗的天色忽变,雨云聚拢,陡然袭过来的一阵风,把纸片、垃圾、砂尘卷起来,马路上被大颗雨点染黑,转眼间街道上就满是雨脚了。远远传来雷鸣,是迟来的西北雨,在暴风雨留下一具尸首远去后,秋色忽然浓起来的日子里,那么突然地光临这花街上。
我与菱田刑警过了六轩端牌楼下,急步跑进第一幢屋子的屋檐下。
白天里,反正是一片死寂,不过这突如其来的雨,更使得整条街道阒无人影。原本铅灰色的屋宇,在阴成靑铜色的天空下,几乎消失一般地溶化了 ,只有打在铁皮屋顶的雨声聒噪不已。
前面两、三家的屋檐下,一个女郞挽起衣服的下襬躲雨,露出的两只脚满是泥污。
问她梢风馆在哪里,她默然摇了摇头。据称这小小的地区有二百五十家娼馆,所以这位女人即使是同业,也可能不知道。她好像不太关心,蹲下腰身开始吸烟。不知是在追逐飘去的烟呢?
或者是在望着瀑布般落下的雨脚,她睁着死了 一般的眼往上看着。这样的女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一到晚上,就会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寻芳客打情骂俏。
在躲雨的这一家问出了梢风馆,等雨点稍小了以后,我们就出到路上。
在街道的尽头,路忽然变小了,也复杂起来。两天来明明已走过几趟,可是到此以后还是迷失了。同样的薄铁皮屋顶一间连着一间,路就像网一般地左岔右分,然后又回到原处。后巷的小窗口上,几条枯萎的牵牛花藤,也都是一样的。
菱田刑警想必是对这高犯罪率区域早弄熟了,光听过了 一次就有了十足把握似地,以平稳的步伐前进。三天前的大雨造成的水洼都还没干便又下起来,滚滚浊水从水沟四溢,他那小小的背脊那么熟悉似地在成了黑泥河的小巷里穿过去,可是我不只一次地陷进泥泞里,几乎进退失据。
过了窄窄的河沟,来到称为第二区的地区。这条河沟好像是凶案现场那一条的支流,它和一道薄铁皮围墙,划清了和第一区的分界。这铁皮墙虽然薄,然而它和关住女人们的栅栏,却是毫无两样的。
一脚踩进第二区,马上有第一区所没有的异臭扑过来。那不只是河沟的臭味,还加上了一种腐臭。屋子的木板墙和屋顶,都比第一区更细更薄,路上的泥泞,也比第一区更叫人难堪。
即使如此,到了晚上,这里还是会被五彩灯光和女人的娇声装点得像个欢乐街,可是在铅灰色的雨幕里,却是如此地叫人感到无奈。我想起了一椿古老的传闻:大正初期,这一带曾经流行过肠窒抉斯的传染病,死者大部份都是这一区的住民。
这个时候,并排的供狎客看女人的小窗口都关上了,倒也有一个未关的,一个女人正在那儿,看到我们,便露出了职业性的媚笑。
梢风馆在一个小弄的巷口转角处。和邻近的店口毫无两样,入口处的一个吊灯,写着店号。
「离现场很近呢。」
菱田刑警有意思地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的我说。
我们从入门进去喊了喊。里头不声不响,也不像会有人出来。
我摘下了眼镜,掏出手帕揩了揩脸和镜片。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似有一道眼光投射过来。
戴好眼镜看过去,从玄关的木板地板通向楼梯的地方,有一张脸慌忙返去了。虽然是惊鸿一瞥,却也觉得好像是个年轻女孩。
又喊了几声,总算从布帘后闪出了像是老板娘模样的女人。
「不到五点,恕不招待。是工会订的规定呢。」
好像不耐烦的样子,可是明白了我们是警方来的,马上就绽开了笑容。该是年轻时抹多了脂粉吧,微黑的脸,年纪可能近五旬了。
菱田刑警在木板阶上坐下,马上就开始问话。意外地,对方竟那么干脆地回答了。
那天晚上,记得是九点左右吧,确实来了一位奇突的客人。
「不,我猜想是因为别家都提早打烊了,所以才会进来我们这里的——是,是生客。那样的暴风雨晚上,怎么也会有客人上门呢?我觉得有点奇怪,所以记得很清楚。」
所说的身材与服装,都和一钱松相近。
「这边是不是有块这样的红斑?」
菱田刑警在脖子上画了个圆圈。
「那倒没注意到。」
「几点走的?」
「大约十一点——那以后,风雨变大了,还为他担心怎么回去。」
「我想见见那一晚他叫的女孩。」
女人有些不悦的样子,不过还是向楼梯上头叫:「昌子——昌子哪——」
没有同答,不过不久楼梯上端出现了女人的脚,拖着散乱的衣服下襬下来了。好像还在睡觉的,那么慵懒地在最后一阶坐下去了 。洗过脂粉后的脸,虽然有点混浊,不过容貌倒不错,有二十四、五岁了吧。我知道不是刚才在楼梯上瞥了一眼的那个女孩。
老板娘告诉她我们是警方的人,她仍丝毫没有反应。
「被吓死人啦!在后面^杀的男子,嗯,就是这几天人人在说个没完的一钱松,好像就是那个晚上的客人呢!」
「是吗?」女人好像无聊似地漫应了 一声。
「嗯……」女人回答菱田刑警的话说:「确实有那样一块红斑的。」
女人说罢,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我连忙低下了头。我不喜欢眼睛和女人对看,因为我知道女人对我的尊容抱何观感。还只有廿五岁的人,头发却薄了 ,还戴着副厚厚的圆眼镜——也是因了这副尊容,去年在故乡的一桩婚事告吹了 。
「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呢?」
「讨人厌的。炫耀着钞票,还说,要不是这样的天气,一定找一家更好的……」
「大槪有多少钱?」
「五百块。他自己说的。」
我和菱田刑警互相看了 一眼。这一来,像是谋财害命吧,可是一笔巨款呢!
「我想看看他上去的房间。」
老板娘显然嫌麻烦了,女人倒说:「那就请吧!」
她仍然不耐烦似地起身,我们跟着上去,那里的一个房门口露着紫色的衣裾,这时忙着缩回
去了。从房内投射在廊上的淡淡的影子,也倏地滑开消失——我又一次感受到什么人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昌子的房间除了色彩鲜艳的帘幕之外,是个清净的房间,不过仍旧给人空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