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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啦,要不是那么凑巧地,福村回来了,铃绘便不可能实行。并且,要不是福村常常说想死、想死——事实上,当铃绘把绳子缠在酣睡的福村脖子上时,说不定他醒过来了,为铃绘不足的气力,帮了一手也不是不可能。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个案子是福村的自戕。即令如此,铃绘也必定是犹豫复犹豫的。就有那么巧,这时候火警发生了。看着把夜空染红的烈焰,她感觉到自己成了另一个阿七了,她可能还认为这是天赐的良机呢。
铃绘的目的,在亲手造成和第一次凶杀同样的案件。也是光为了这一点,她让福村的尸首也和第一个被害人偶然抓住的一样,握住了一朵桔梗花。五百圆并不是她想要的,但也为了同样理由,只好抢过来。我不晓得你如何把桔梗花和两椿案子连结在一块,可是在铃绘来说,只是想用花来把两椿案子连结在一起而已。
你当知道「笼中鸟」那支歌吧:『即使是笼中鸟,有智慧的鸟,会偷看人家耳目,来相会。』说不定铃绘比鸟,也比阿七有智慧些吧。因为铃绘采取了躱在笼里等着,就能使人家来会的方法。而那人做梦也想不到,铃绘是拼着自己的性命,同时也使得另一个人光为了这而死于非命。
果然,他再次来访铃绘的房间。这一晚,他觉得铃绘的举动太奇异,其实想到这些,一切谜团都解了。『我和布偶一样』这句铃绘的话,不是意指她只不过是一个布偶,而是说她和阿七一样的意思。还有,她问:钟声在响呢,听到没有?在戏里,阿七在终场前会上到鼓楼上敲钟打鼓。那响彻整个村子的声响,不外是她对那个小厮的恋情的呼叫。铃绘也是向那个男子敲打了钟的。另一椿是铃绘烧灼自己的手。阿七是在铃仔村被处了火刑。铃绘犯了和阿七同样的罪行,因此她希望自己也得到同样的处罚,犯了恋火焚身的罪,须用火焰来惩罚自己。
最后剩下一椿了 。铃绘为什么向那个男子扔了桔梗花呢?这是为了握起他的好奇心,确确实实地把他引过来。不,说不定那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所能想到的策略,她只不过是想看看他的脸而已。
那个男子对自己的容貌一点自信心也没有,至少也可以说,他对自己厚镜片下的另一副容貌——那是铃绘自杀身死的那个晚上,他偶然地在我眼前摘下了眼镜,让我看到的另一副脸,我还以为是另一个人呢,那是叫我禁不住地想多看一下的俊俏的脸;或者,至少可以说,那是够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一眼之下就会萌生淡淡恋情的脸相——而他自己却一点也无所知觉。并且,他也懵然不察自己竟然两次都是摘下眼镜去见她的——当然啦,就算没有这样的脸相,而只要有着
别的男子所没有的温柔体贴,便足可让那个在地狱里只有绝望的十六岁姑娘的心胸燃烧起来的。
这一点也许便是与戏里的阿七不同的,在昭和三年这个时代里的一个贫困的女孩所被允许的唯一爱情故事了。在绝望的最底层里,身心都即将腐朽的昭和三年的阿七,就让胸臆里第一次被点燃起来的火焰里,也是和戏里的绚华距离得好远好远的暗淡的火焰里,把自己焚毁。她拿红红的灯光里,依然保持着纯白的那最后一片花瓣来做为赌注,赌了一场净瑠璃戏。
对方的男子却什么也不知道。然而,这在铃绘来说,却也是无关宏旨的吧。
屋檐下的花即令是默默无言,仍然没有让最后一瓣花染污,把它的纯白留在那男子的心房里,然后结束了像只有几天日子的短短一生。」
白莲寺
序章
我想,许多人一定也差不多的吧。我幼小时的记忆,全给锁在一片黑漆里头。
我能够清清楚楚记起来的,时当大正末年,和母亲一起搬到这个小镇住下来,转入此地小学二年级以后的事情。那以前,也就是我住在我的诞生地,邻县一个小村子里的几年间的事——我该怎么说呢?好像把手采进深渊里,盲目地搜索沉在水底的东西,一点头绪也没有。
记得有一次,我让墨水弄污了一本重要的书里头的一页,我拼命地想从墨渍的污浊里认出字体;而每当我想回忆起幼小时的事时,便会有相似的焦灼与无奈。
当然,也并不是一切都给涂成黑漆一团,就像墨渍的空隙里也会留几个文字那样,有几个场面,我还能像相片般清晰地想起来。
只是这几个场面,究竟有什么意义,排列的顺序又如何,这我就没办法知道了。
岁月的漆闇,把连结这些场面的系绳剪断了,于是它们便成为一片片的碎片,散落在记忆里头。
拿这些没头没绪的场面作为线索,探寻出隐没在我的幼年时代的一个故事,这也就是迄今为止我的人生了。
我好想知道。
不,应该说,我是非知道不可。
在幼小时的漆闇里,有一个场面是我到现在还不能忘怀的。
一个女人的黑影,让手上的一把什么刀,在像是蜡烛灯光般的微白光线里闪亮着,扑向一个男人的影子。那男人的影子在榻榻米上拼命地逃,女人的影子奋起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缠住他。
两个影子纠缠在一起,叠在一起,然后恍若夜辏Ю锏呐税闩蛘推鹄矗讼蜓铱椋┝耸潜浪耍て鹆怂慕Φ乃↖虽然是溶化在记忆漆闇里的模糊画面,然而那两个黑影所酝酿出来的恐怖紧张感,在爆裂时四溅的血雾,那猩红的颜色;我依然能够那么鲜明地记起来。
杀人的是我的母亲。我希望知道母亲的手溅出来的那鲜血的意义。
母亲为何非杀那个男子不可呢?那男人又是谁呢?
我希望能够把这个画面,和记忆里的其它几个也不明究竟的场面连结在一块,探索出母亲手上的那把刀刃的意义——我应该说,这就是我的人生的一切。
如果母亲杀了人,如果我是凶手的儿子,如果我的人生在少不更事的幼年时,就被染上了罪恶的猩红颜色,那么我想,去探求事情的真相,正是我这一生的义务吧。
母亲带我离开那个小村子,是我五岁的时候。
时当大正十二年(1923年)。也不是直接搬到这个小鎭,而是先到京里投靠一个亲戚,
在东京住了将近两年之后,再搬回距故乡不远的小鎭,这才开始了母子俩相依为命的生活。那时,我已是小学二年级生,因此当时的记忆,比以前踏实多了。
但是,暂住了两年的东京,都只能记起片片断断的少数往事,何况那以前的村子里的事,更彷佛是漆黑里再加上一层梦境般,都成模糊一片了 。
我唯一能想起的村子里的风景,也不晓得是哪个时候从哪个地方看到的,是一所宽阔的,一抹淡墨般的阴暗天所盖下一片湿田的光景。暗暗淡淡的,好像泼了墨的水墨画面里,线条都模糊,好像沉在水底里,究竟是因为下着雨呢,抑暮色罩下来了 ,或者记忆被岁月浸蚀了,都不太分明。不过也许是由于收获期刚过吧,瘦薄的泥巴在这幅景色的底边漾着细碎涟漪的田坛上,有一处林子活像一块黑云胜向无空涌起,而被那林木的树梢擎起般地,几幢屋瓦在那里蜿蜒着,这些倒是清楚地烙印在脑膜上。
那屋顶好像聚集了日头刚刚落下时的微光般,让石瓦发着亮光,形成一个巨大的战盔,就在它下面,敎一张莫名的生锈面孔隐藏在林木的阴影下。
那是这一带人们的纳骨堂——一所真宗小寺庙清莲寺的本堂屋顶。
我就是这清莲寺的住持键野智周的嫡长子。
关于父亲智周,在我的记忆里只是幼小时一个在身边晃来晃去的男子,不过根据母亲给我看过的照片来说,是个下巴尖细、双颊下陷、肩毛奇薄的贫相男子。
这张照片是我诞生后不久拍的,母亲穿着有纹章的礼服,抱着小小的我坐着,旁边站着的是一身白色绢衣的父亲,好像要掩饰疲躯般地耸着肩膀。这时,父亲三十二岁,母亲二是二。母亲像个新婚太太般地顶着圆髻,和一本正经地瞪着前面的父亲不同,微低着眼,像是茫然地看着榻榻米上的自己的影子。从这张照片也可以看出来,母亲的肌肤白得几乎不像农村出身,而那种「能剧」(译注:日本传统戏剧旳一种)里的「近江女」面具般的死白;更令人感到似有一抹阴郁漾在脸上。
母亲名叫阿末,是邻村一家富农的三小姐,二十岁那年嫁给父亲。她是德川时代以来的地主家么女,容貌也出众,这样的之所以会嫁给贫穷小村的小寺庙里,且从照相里看来是个其貌不扬;无一可取的父亲,是有原因的。
那是由于——当今之世,恐怕不会有人相信了,那是因为在邻村,人们相信她命带凶相。
根据母亲告诉我的说法,从小她身边就相继发生过奇异的死亡事件。首先是母亲诞生的晚上;她的祖母过世。这位老祖母卧病多时,因此还可以说是巧合,可是从这一晚算起,一连三个晚上,村子里都有人死亡。其中之一还是强壮的年轻男子,没来没由地,忽然病倒了,人们都还没来得及惊醒就静悄悄地断了气。这人首先病倒的是在地主家,而且正和三天前诞生的婴儿同一个时辰。这一来传言满天飞,并且还要证实传言不虚似地,母亲生后刚一年,祖父过世,第三年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祖母阿缘——也死了。
这还不止呢。据云母亲四岁时,就在母亲面前发生了一椿怎么也没法解释的人命。
那时,幼小的母亲正在春光下的田间小径走着。
正当耕田时节,田里有几个村子里的农人,让双脚埋没在田泥里做活。其中一个像男人般体格硕健的女人,转过了晒黑的面孔,看到从小径上走过的母亲,突然伸直了下弯的腰身,直挺挺地在田里站住了 。接着,手里的锄头掉落,硬挺着身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小径上小小的人影,然后迈起了大歩。女人就那样走到田尽头的一棵巨大的樱木下,把脚踏进那儿的一口水塘里。人都泡在水里,还是没有停步,中了邪一般地走向深处。当众人目瞪口呆地赶到水塘边时,一切都结束了。迟开的樱花正在春日里绽放着,漾着花影的水面上,留下几道静静的波纹,女人再不回来了。
就在那以前,女人干活干得那么有劲的。没有任何自杀的动机,也没有人能提出任何说明,于是村人们只好认为那是某种恶煞附了身,才会被诱进死亡里。那么恶煞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们认为祸首正是从我母亲那个小小的身体里来的。
因了这缘故,所以母亲虽然贵为地主千金,仍然受到村人们的白眼,家人也对她没好声气。结果她二十岁那年,外祖父就说:
「如果这孩子真有魔性,那就给庙里吧。当做是把一生奉献给神,说不定可以赎赎前世的罪孽。」
就这样,母亲下嫁给当时三十岁还未婚的父亲。
据称这椿婚事,信徒之间有人表示过反对。想来,有关母亲的奇异传闻也传到邻村的吧。自从前任住持,也就是我的祖父过世后将近五年间,信徒们支持年轻的父亲智周,守护着庙过来的,他们认定对方尽管是大地主的千金,既然有那种可怕的传闻,这样的女人如果让她来庙里,岂不污辱了圣堂吗?
虽然庙里的实权都被这些信徒们握着,父亲平时对他们几乎抬不起头来,可是他想必是太喜欢母亲出众的容貌吧,居然顽强地坚持了自己的意思,把母亲娶进清莲寺。
两年后我诞生,其后又五年,这总共七年间,父亲与母亲的婚姻生活究竟如何,我是无法想象的。母亲确实告诉过我种种有关父亲的事。好比父亲是静穆的人啦,嗓音虽然有点浊,但念起经来倒很清亮啦,喜欢俳画(译注:日式文人画,多题「徘句」,故名。),所以常常一个人待在廊子上画水墨画啦,常常炫耀地说,屋里张挂的一幅亲鹫上人画像,是非常値钱的画啦,还有洁癖,好比轮灯、烛台等对象,母亲擦过后,他一定要再擦一次,以及虽然那么温和,但酒品不太好,偶尔喝了几杯,便红着脸大发脾气等等。可是父亲对母亲如何,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她绝口不肯提。究竟是因为那些事都不能向小孩说的呢?或者母亲知道我和她必需离开故乡,因而不愿意再想起过去的事,都不得而知。
我觉得,母亲和父亲的寡默不同。她是么女,生就的一张叫人亲近的笑脸,因而很能赢得信徒众太太们的好感。加上她又还没到三十岁,对村人们照顾得很周到,普受尊敬,不过一部份较保守的信徒,不免在背后蜚短流长地说:「那女人有魔性,迟早一定会给清莲寺带来灾祸的。」
母亲勤奋地在这样的信徒家走动,有时还不惜下到田里去帮忙庄稼,到头来还是没有能拂拭从小就跟住她不放的那些传闻。
我五岁的时候,清莲寺的正殿失火,父亲智周也陷在火窟里烧死。那个晚上,他喝醉了酒回来,身上的袈裟都没有脱下就在正殿里睡着,把一个烛架踢翻——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确实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而死于非命,但是村人们却把肇事的罪过归在母亲身上。「那女人身上还是有恶煞,就是这恶煞把庙也烧掉了。不只庙呢,下次连村子也会被烧光的。」有人这样起哄,这么一来,连对母亲有好感的人们也开始白眼相加。母亲再也忍不下去了,七七的法事做完便带着还幼小的我,逃一般地离开故乡到东京去了。
在这镇上的火车站近傍的一条巷子里,我和母亲送走了十几年岁月。就在火车头的烟尘下,还有汽笛声的喧噪里,我们住在小巷里的小房子,靠母亲敎附近小孩学些揷花、习字、裁缝等,把我抚养起来。
大约是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吧,我开始想知道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