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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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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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朗……」

  外祖母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

  「你还记得阿末——就是你妈妈的那件事是吧?」

  「那件事是什么事呢?」

  「你妈妈把那个人;…」

  外祖母把说到嘴边的话吞回去,慌乱地装出笑,就像上次姑妈那个样子说:

  「不,没什么啦,走吧。」

  说罢握起我的手,在云翳下往车站那边走去。

  母亲过世以前,从故乡那边还有另外一个人来过。

  外祖母开始到我家走动,是我进了中学那一年;其后又过了两、三年的样子,该是我十四、五岁的时侯。

  是低沉的男人嗓音,我应了一声出到玄关口 。

  「请问阿末小姐在不在?」

  五十开外的男人,一身朴素的衣着,身材算得上魁梧吧,只是神色好像有一点怯怯的,我还没有喊叫,母亲就出来了,还是有点惊讶的样子。

  「请吧,请上来。」

  那男子上到屋里。

  「史朗,你出去一会儿,妈妈有要紧的事。」

  我正要转身,那人叫住我说:

  「你就是史朗少爷吗?哇,长这么大啦,都认不出来啦。」是有一点土土的口吻。

  我绕到屋后,从木板墙的缝往里头窥伺,院子过去的半间,纸门只推到一半,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半个脊背,声音也可以听清楚。

  「阿末小姐,真对不起妳。」

  那人把腰背深深地弯下去,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是须美告诉我妳住在这里,连忙赶过来的。为什么不肯早些告诉我呢?庙烧掉了以后,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管,差不多成了一所废庙了,早知道会这个样子,不该……」

  母亲一直没响,听到这里就起身,好像察觉到我在偷听般地,把纸门关上,我只好走开了,过了约莫两个小时那么久,我回到家,那人已经不在了,只有母亲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

  「刚才来的,是谁?」

  母亲只回答说:

  「是从前的熟人。」

  这个月间外祖母来的时候,我告诉她那个男子的面相,问她村子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我从那老人的腔调和疆黑的脸,猜想也许是村子里的人。

  「一定是清莲寺的信徒代表,叫宗田的人吧,前些时候他向我问过这里的详细地址。」

  我告诉外祖母,那人一直在向母亲道歉,她便又说:

  「那是因为清莲寺闹火警的时候,宗田领头对母亲很不客气的缘故,你妈妈只好带着你,逃一般地离开了村子。后来,庙里就没有继任的住持了。所以我想,一定是来请你们回去的,不过你妈妈绝不会答应的。」

  外祖母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从宗田的口吻,觉得他的意思和外祖母说的,好像不太一样。

  昭和十二年(译注:一九三七年)我进京都大学那年夏间,母亲死于肺疾,好像在等我回去般地,放了暑假我一回到家母亲就病倒了,并且暑假结束前一天,仿佛怕成了我返校的阻碍般,结束了短短四十一年的一生。

  夏日最后的雨,从窄窄的屋檐掉下,打在巷路上发出吵人的声响。

  下午,我在后院看到蝉壳,正想拣起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母亲把我叫住了。

  「史朗。」

  我挨到她旁边,在这一个月间,母亲消瘦得好厉害,把那白得像即将消失的霞雾般的脸转向我说:

  「史朗,你还记得妈妈的罪过是不是?」

  声音细弱,说得好吃力的样子,连雨声都好像濡湿着,在这样的房间里听到那种叹息般的声音,使人格外觉得凄寂。

  我点点头。

  「那一次流的血,的确是妈妈的罪过,妈妈明明知道那是罪行,还是握起了刀子,妈妈本来就决定杀死他。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妈妈非杀人不可的原因,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样就好;妈妈不想让人家知道。也不想让你——不,应该说尤其不想让你知道,妈妈就是为了这才杀的。」

  那话语就像是呓语,越说越熟起来,嘴唇随之发白,眼神也变得空虚了,母亲从棉被里向我伸出开始变成透明的手,朦胧的眼光停在半空中,她最后的手指头在我脸上茫茫然地抚摩了几下,最后碰到我的眉毛,而她好像也知道了,微微地泛现了笑意。那笑,简直像是浑忘了死亡,恰如孩童天真地在玩弄着什么,我的眉毛形状,她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手指头来记住的;这一刻;在漆闇里,她那么清楚地凝视着它。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那种微笑都没有消失,一直用手指头抚摩着,然后那只手突地掉落在榻榻米上——是这么平静的死。

  我没有能够马上就相信母亲过去了,还在凝祌听着母亲的下一句话,坐着一动不动,而母亲也好像还有没说完的话,让那失色的双唇微启着。

  被薄闇染上了淡墨色的纸门,仿佛渗上了雨水,一只蜉蝣投下了孤零零的模糊影子,我就那样坐着,直到浓浓的漆闇罩落下来,把母亲的脸完全覆盖住,我都没有动。

  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杀人的理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不希望你知道——这话里不想让我知道的真正理由,我好希望知道啊。

  葬礼的时候,不但外祖母和东京的姑妈,连我从未见过的舅舅、阿姨,加上信徒代表宗田以及以前的清莲寺信徒里的几个村民都来了 ,但就是没有一个人问我什么话。为了明了母亲说的行凶动机,首先必需了解事件经过,可是我觉得在母亲遗骸旁边谈这样的事,实在是对死者之灵的冒渎。

  其实,我是有另外的途径。

  葬礼完后,我护着骨灰周到京都,我向春间进大学后结识的一个同学藤田说明了 一切,请他帮我查查十四、五年前在村子里发生的事件经过,认识了藤田不久我就知道他是同一个村出身的人,当下我没有说出我的身世,不过心里却想到有一天我要向他打听打听。

  「原来,你就是那个人,键野这个姓很罕见,所以我也一直记挂着,不料……」

  藤田好像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瞪了我一会儿才又说:

  「那件事,没啥好调查的,因为我从小就听我母亲讲过不少。」

  听那口气,事情发生后虽然过了十几年,好像还常常被提起,那么个小小的村子,这也难怪吧,尤其是那么小的我,正好在母亲行凶的现场看到了一切经过,这种特异的情形特别使村人们感到兴趣。

  根据藤田的说法,事情发生是在我四岁的时候。

  ——当时,清莲寺除了我们一家人之外,还住着另一对夫妇。男的叫乃田满吉,年纪大约与当住持的父亲智周相仿,妻子结美年轻五岁左右,满吉是明治时期流落到村子里的外地人,在庙园里被丢下来的弃儿,上一代的住持把他拣起来,和儿子智周一起抚养。

  满吉长大后,娶了村子里的女孩,成了 一名庙里的杂役,住在庙里一幢屋子。后来,智周袭庙职,满吉便从幕后支持,帮助他。由于上一代住持有意让他也和智周一样,将来能入僧籍,所以从小授经文,因此有时代替智周跑跑信徒家,做一些佛事。他肤白端庄,一表人材,虽然是在村子里长大,却颇有不符本地水土的风貌,因此特别受村人注目,尤其在村子里的阎女们之间,比智周更受欢迎,婚事还是由结美那边主动的。他为人寡默,四时都挺着背脊,给人一本正经的印象,但是白晳的身子披上墨色僧衣,却似乎又予人一种虚无的感觉。村子里传闻说,他每过些日子就上街,为的是嫖妓。这个传闻在娶了结美之后还是不断,而每次他上街,结美就会一懊恼地回去娘家,这结美做事动快,却因不修边幅,加上一身黧黑,头发蓬乱,比满吉年轻五岁,看来却老多了,两人之间一直膝下空虚。后来,智周的妹妹阿春嫁到东京去了,智周也迎娶了阿末,约有六年间,平静无波。结美成了阿末的好帮手,在我诞生时,甚至也一手承担了「谢恩法会」一类工作。智周有了孩子以后,份量忽然增加,满吉则依然在幕后默默地苦守自己的职分过日子。

  六年后,也就是我四岁那一年隆冬时节的一个晚上,事情发生了。

  那一晚天下着雪雨,智周往访信徒代表宗田家,迟迟未归,满吉的妻子正好回去娘家,事件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爆发的。

  母亲正在哄我睡的时候,满吉从街上回来了,淋得一身湿,他没有同去自己的住房,却蹑足走过廊子,打开了我们这边的纸门,母亲连呼叫的时间都没有,满吉已经一身水渍地扑向母亲。母亲这晚一直都在刻木头观音像,咄嗟间握起了搁在一旁的凿子,朝压住她下身的满吉胸口捅了过去。

  立时血花四溅,不光是母亲而已,连睡在一旁的我也染上一身的血红,这纠缠的当中,我被吵醒,才四岁的一双惺忪的眼里,看到了一切经过。

  证人不只我一个人,刚好有个村民为了商量第二天的法会,来到庙里。这个姓山内的村人从纸门上小灯所映出的影子;察觉到异变。影子的动静,加上物具碰撞声与人声,使得山内晓得了屋里所发生的事,连上前制止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是一刹那间,一切都过去了 。

  因为山内的证言,母亲的供词得到肯定,免去了刑责。

  结美返回娘家去了,父母和村人们表面上只当一场噩梦,好像把事情给忘了,有关母亲的魔性的无聊传言,在事件发生时也蜚短流长过一番,被人们说得像煞有其事,可是好像是父亲为母亲掩护吧,后来还是不了了之。

  然后,第二年秋间,庙烧掉了,父亲也被那一场大火带走了。

  由于藤田的话,我总算明白了记忆里的那个场面的流血事件的意义,被母亲杀死的是谁,还有母亲不得不杀死那个男子的理由——然而,过了十几年星霜,漆闇里的谜底应该是揭晓了,我却还是不能释然。可以说,只是有了一项说明,而十几年来我茫然地抱在胸怀里的一团黑雾,依然未见消失。我四岁时,靠身体来感受到的,跟这项说明之间;分明还有着一条微细,却也十分清晰的龟裂。

  印象中,我觉得在我的记亿里,正要刺杀那个男子的母亲身上,有某种类似意志的东西。而且母亲临死前的话——我杀他,还有不为任何人所知道的理由——根据这句话,我不由不相信我那记忆里的场面,还有另一层真相。

  我想起了我十二岁时,一身吊儿郞当的样子来到我家的女人,这人必定就是乃田满吉的妻子结美吧,那女人口吐狂言——妳把人家引进棉被里,还把……

  「母亲和那个叫满吉的男子,是不是事件发生以前就有了什么呢?」

  我奋勇地问藤田。

  藤田蹙了蹙眉尖,片刻才说:

  「这一点嘛,觉得不方便告诉你,所以没有说出来,不过的确是有过那一类传闻。我猜想,说不定只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件,所以有人穿凿附会一番也未可知,你妈妈……」

  母亲在我诞生次年,离开村子大约半年,听说是寄居在东京的姑妈家。那一阵子,满吉的妻子动不动发脾气,常常回娘家,也有不少村民听到结美和满吉,在庙后的住居里争吵的声眘。半年后母亲回来,平静地过起日常生活,传闻便也很快地就消失,可是事件发生后又被传开了。传闻里说,母亲与满吉以前就有暧昧,我诞生后不久,父亲知道了,这才把母亲遣到东京去。

  从东京回来后,两人的关系是断绝了,可是相安无事了三年之后,一个下雨的晚上,满吉再也忍受不下,袭击母亲,而母亲不愿意再陷入泥淖才会把他杀死——这就是传闻里的说法。

  如果这项传闻可靠,那么我倒是认为母亲从东京回来以后,还是和满吉有不正常的关系,母亲是为了做一个了断,把满吉叫到屋里,握起了凿子——这么一来,那个姓山内的男子为母亲所做的证言,便不可解了。山内说,母亲确实是反抗了的,他说他听到母亲逃来逃去的声音。

  还有一个我无法了解的,是父亲智周的立场,光从照片来看,他是个胆小谨慎的人。由于胆小,所以对母亲与满吉的事,尽管心里懊恼,还是不得不避忌——是不是这样呢?还有,在母亲杀死了满吉之后,父亲是否依然不能原谅母亲,因而过着闷闷不乐的日子呢?

  想到这里,我便觉得父亲的死,并不是单纯的事故。父亲的死,也是被裹在一团黑雾里——他会不会是自己纵火,自我了断以求解脱?

  「这么说,我倒想起你爸爸死亡前的半年起,害上神经衰弱的病,也听说庙里失火前大约一个礼拜,他忽然失踪了 。刚好东京发生了大地震,也可能只是去东京看看罹灾的姑妈,回来的晚上,庙烧掉了——也有像你说的,他是自杀的传闻。」

  藤田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似地说:

  「你被火灼备的疤,几乎看不出来了 ,我还记得,那一阵子你脸上缠满绷带。」

  「我脸上缠满绷带吗?白白的绷带……」

  我是明知故问了。记忆里,在土堤上,那个少女惊悸的脸,还有看看河里的水,那张白脸使我自己都吓坏了,这些,会不会是因为满脸缠着绷带的缘故?

  母亲七七忌辰那天,信徒代表宗田先生到京都我的寓所来看我,秋已深,是附近寺里的钟声,也变得格外澄清的时候。

  我在母亲头七过后,搬离了居所,只带母亲遗骨,同到京都来的。宗田是来请求我,把母亲的遗骨合葬在父亲坟墓里。

  我只见过宗田两次,他倒很熟悉我小时候的事,因此对我表现得很是亲切。

  当告知夜幕已来临的寺钟响起的时候,看到向骨坛合十,正正经经膜拜的老人,我忽地想到该向他问些话了 。

  我装着是从母亲口中听到,而不是听藤田讲的口吻问:

  「可是宗田先生,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母亲只是为了那样的理由,就把乃田满吉杀死——宗田先生,关于这一点,您不是知道一些嗯?」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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