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我来到,便微微垂下头,从里头捧出茶盘,那样子和往常毫无两样。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有一点不知如何措词,不过倒也很容易地就说出来了。
「久平兄,你知不知道赤间神社里又出了人命?」
对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阿缝说,一早就有警察过来问了她一些话,都是有关你的。」
「我这里也来过了,好像认为我涉嫌。说不定以后不能和你相见了。」
「但是,久平兄,你什么也没干的,不是吗?」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这才说是。
「那就不用说这样的话了。」
「可是庙祝一口咬定是我。」
「出事的时候,你在家吧?」
「是的。可是没有见到谁。」
「就是这个啦,如果你老兄真的清白……」
我说出了阿缝的想法。
代书先生默默地听着,最后才低下头说:
「谢谢你们。」
我真不晓得如何判断他说谢的意思,就在这时,玻璃门被推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探出了脸。
是在坡上中段的一个叶井筒的妓女户当下女,名叫阿民,我也很熟的女孩子。
阿民向我低了低可爱的头,就对代书先生说:
「代书先生,又要拜托您啦,」
生意上门,我只好告辞了,不过给代书示了一个眼色,告诉他稍后再过来。
不,我没回去。我在巷子一角等阿民出来。
这是因为我想知道人们怎样地在传告昨天的事件。
大约过了十分钟,阿民多么宝贵似地在胸口抱着一封信出来了。
「是请代书先生帮你写的吗?」
「是。上个月给家里去了一封信,一直都没有回信,有点放心不下,所以再写一次。」
阿民要到车站前的信筒去投寄,我装着偶然碰上的样子并肩而走,若无其事地探了探她的口风。原来坡上人们好像已经把代书当成凶手了。
「可是,我想一定是那儿弄错了。那个人是个最好的好人,知道我穷,每次都不收我的钱。今天也说写的是和上次一样,所以免费。其实,上次他也没收的。」
我曾经听说,阿民是从九州岛的乡下,被卖到这条花街来的。
据说,她的老爸是个酒鬼,母亲死了不久,就把才十岁的阿民卖了。这样的阿民却一点也不抱怨,照样每个月都寄些钱回去。
想到她那未脱天真的脸,不久就会涂满脂粉,花蕾般的身子也成为男人的玩物,我禁不住怜悯起来,在她的手里塞了五角银币。就在这时——
「吓死人啦,」
阿民大斗一声,抱住了我的腰杆。
这时,我和她正走在河边的小径上,垂柳受风吹袅,活像女人的一头乱发。
是,是,就在这棵柳树下发生了第一桩凶杀案,阿民必是想起了那凶案的吧,
桥边的灯光照射过来,柳叶丛里彷佛藏着一个苍白的人影,使我也禁不住悚然心惊。
代书先生被捕,是在第二天傍晚。
我们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头一天晚上,我送走了阿民,回到原来的地方时,就在我等阿民的那个巷子里一角,悄悄地站着两个男子。
是刑警呢,
我好想骗过他们的耳目,跟代书联络,却未能如愿。
后来才知道,警方是有充分的理由来怀疑代书的。
事件发生后,警方清查旅馆,明白了在赤间神社被杀的人,是那天下午六点半的火车来到,住进站前的「港屋」旅馆的。
这人七点钟离开旅馆,曾经问过掌柜:「镇上是不是有位代书?」
掌柜说:「如果要代笔,我可以帮帮小忙。」那人便说:「不,是有别的事。」可知这人是
有某种特别的缘故找代书去的。
警方还找到了一个证人,表示七点半左右,死者问过他代书的住处,而且确实进去过代书的屋子。
这还不算,连阿缝也说出了如下的话:
「先生,以后才忽然想起的,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代书先生手上都是血。他说不小心自己割伤了,慌慌张张缩回了手。那是不是五号那天的事呢?」
警方也从代书的衣橱里,搜出了有血渍的衣服。
暮色渐浓的时分,巷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对面的木匠太太冲了进来。
「不得了啦,代书先生被警察抓走了,正要带走。快,快呀,」
阿缝和我木屐都来不及穿就跑到外头。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聚拢的,巷子里挤满了人。警察的白色制服和熟悉的代书背影,在小巷子里的暮色中消失了。
真是一瞬间的事,所以连吃惊的功夫都没有。可是那背影一直烧灼在我的胸板上,害我上了床后还老睡不着觉。
「先生,还是代书先生干的啊?」
我无话可答。
「明天,我还是去警局跑一趟吧,」
「干嘛?」
「告诉他们,他不是凶手,还有,八点的时候我看到他。」
我大吃一惊,侧过了身子。
「所以嘛,先生,请您不要再以为我跟您,光是为了钱。我和以前的老公的事,您也一点都不懂的。」
她说着就伸过手来,把我拖过去。
「阿缝,我那是气话,别挂在心上啦,而且代书先生的事,我们没办法啦,」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是,是。也不晓得什么缘故,那天晚上阿缝特别强烈地需求我,还流着眼泪反击了几次这句话。
不。阿缝还是没有上警所。
是无法可施了。
被捕的那个晚上,代书先生用拘留所里的铁格子吊颈自杀了。
有遗书留下来,可不是给谁的。
在遗书里,代书先生承认了全部的罪行。
——我正是常夜坡上连续凶杀案的真凶。被杀的都是我过去受过他们欺压,好久以来就想有所报复的人。
就只有这么简单的几行字。
是,是,是我到警所去表示为那位没亲没故的死者处理善后的时候,他们让我看的。
想来,那也正是代书的最后绝笔,就像往常那样,用淡淡的墨迹,水上的枯枝般的笔迹。
这么不像遗书般的遗书,好像对他也满适合的,可是我总觉得他这个样子留下一纸遗书,事情未免显得有些蹊跷。
该怎么说呢?我是觉得,郎使他是真凶,倒不如一句话也不留就自杀,才更像那位寡默的人的做法。
也许该说是直觉吧,我忽然想到,遗书上写的,会不会是谎言呢?是不是在替什么人掩饰的呢?当然,想归想,却没有任何的根据。
尸首由我颌出来,也办了个小小的葬仪,入晚前还从港尾雇了一叶小舟,把棺木送到岛上。
我打算在小岛上埋葬。
因为是凶手的葬礼,巷子里的邻居们有些人不愿意露脸。但是那个晚上碰了面的阿民,还有常常去找代书先生写信的二、三位女郎,倒也送到海边来,直到我和船家两人坐的小舟划远了,还招手。
出到外海时,海上忽然起了风浪。
「这样子,到岛大概还可以,不过恐怕回不来。还是回去吧,」
船家不愿前进了。
我忽然有了异想:反正没亲没故的,来个海葬,也许对死者更管用吧。船家也许一心想回去吧,马上同意了。
我们匆匆忙忙地在棺木上凿了几个透水的洞,然后把它抛进海里。在怒浪里,一下子就被吞噬了,可是用粗绳子缚牢的棺盖好像不太牢靠吧,一朵朵棺木里的花竟然浮上来,在浪涛间散开。可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地就消失了。
我彷佛觉得是代书先生的生命,化成了那些花散去的。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岸边,在暮色四合中,两条光芒正向上空射过去。
又一个花街之夜来临了。
在坡路两端并排的旅馆的妓女户的灯光,点点如串珠,往天空伸过去,我觉得那好像是一座桥,从海上架到天上去。
第二天。
为了一点琐事,我回去邻镇的老家,这才明白了这件事。
我办完了事,从屋里出来,信步走着的时候,有个女人过来问路了。问的却是「田鹤屋」,
「田鹤屋?那是我的屋子呢,」
女人便又说:
「不,不是田鹤屋,是隔壁的一家。是人家要我问田鹤屋,便可以找到的。」原来如此。我移了两、三步,这才突然想到了一阵事。
不是吗?这也是问路的一个好方法呢!
找代书的——被杀的男子,不是向人家问了代书吗?
如果代书只是一个目标,实际要找的是代书的隔壁呢?
我急忙赶回坡上。
在小巷子拐了个弯,路两边是并排的细长屋宇。
事件发生那天晚上,据云有人看见那男子,从巷子一角进了代书的家。
但是,重新再从那个角落一看,巷子尽头的门口窄窄的代书家和邻家,几乎无法分辨。
如果假定,看到的人是把那人进入有藤架上的叶子下垂的邻家,误以为是进了代书家,事情又会如何呢?
阿缝不在屋里。
我着了魔一般地街进去,找了个遍。
如果有谁来找过阿缝,那岂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而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不,我可还没有证实其人确已死亡,我只不过是瞥了一眼阿缝收到的信,还听她说总算死了。
好不容易地,我才从衣橱里的绢织和服里,找出了它。
托你的福,这回又总算保住了命。想到你吃的苦,觉得还不如那时候死了……深深觉得对不起你.不过再过半个月光景,该可以起来走动了,那时候药钱该可以想想办法……
漂亮的一手字,真不像个农人。
大概是久病之间,学学字打发无聊的吧,
怪不得阿缝要把此信深藏,不让我看到。
事实是:阿缝说总算死了,其实是活过来了。
——托你的福,这回总算又保住了命。
阿缝以为这回一定好不了,而接到的却是这么一封信。她必定感到被老公重生的生命背叛了。阿缝不再年轻,丈夫又只是名分上而已,何况还是长年卧病,什么事也不能做的。为这么一位丈夫的医药费,她自沉花街,苦苦干了十几年活。原本就是年华不再的,如今这样的牺牲还得继续下去,谁又能忍受这样的惨境呢?
加上如今有了我这个人。
阿缝喜欢我。她很可能希望下半辈子和我一块过安稳的日子,不受任何人的骚扰……
这样的希冀,翻转过来,便是那一番谎言。
想到这里,我忽然心口一愣。
回头一看,阿缝不晓得什么时候进来了,正站在那儿。
她那双眼,充满悲凄地看着我正在颤抖的手上的信。
「阿缝……你老公没有死,对不对?」
阿缝手上的包里叭的一声掉下。
「不是的,先生,不是。」
阿缝冲到我的胸怀里.
我们在暮色渐浓的榻榻米上双双倒下。
是的,我确实弄错了。阿缝的老公的确死了。阿缝谎称丈夫已死,也许正是下了把丈夫杀害的决心。阿缝找了个借口,把丈夫叫来这个居所,然后又用另一个借口把他引到赤间神社谋害。
只因做老公的问到代书那儿去了,于是造成小小误会,结果代书先生被捕。为了证明代书先生受了宽枉,阿缝曾提议去做伪证。说不定阿缝是想藉此,暗地里证明那个时刻她自己也在家。
我还是有不明了的地方。代书先生为什么写了那纸遗书,承担罪行呢?赤间神社的凶案,和另外两椿又有什么关联?会不会那两桩只不过是疯子做的案子,阿缝利用了它们——后面一桩与前两椿,时间上隔了那么久,就是这缘故吧。
晚上,阿缝什么也不说,只是呆呆地默坐着,我没有去管她,自个儿赶同居所里,选了一个伙计,差到阿缝的故乡去。
次日傍晚时分,伙计回来了。不出所料,阿缝的丈夫大约一个礼拜前突然收拾了行李出外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
我给伙计赏了些钱.要他严守秘密,入晚前来到常夜坡。
前天晚上,我起身准备离去时,阿缝抓住了我的衣裾,眼里漾着泪幽怨地看我。
「不用担心,明天就回来。」
我说着,冷冷地拂开了她的手。她那白白的手,就像一朵花瓣似地落在榻榻米上的灯影下。
不觉间,五月过去了,正逢六月五号的祭礼的日子。
夏天已近,夜风里潮水的香味浓了许多,把海岸边的咚咚鼓声吹送过来,烟火也在夜空里四散着火花。
坡上人羣汹涌。
我听着女郎和醉客的高昂嗓昔,进了小巷子。
就在这时——
阿缝家的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奸像正是阿缝哩!
我仓促间在门边的角落里藏了身子。是的,我觉得她的样子非比寻常。
阿缝出了门口,左右瞧了瞧,像要把身子遮掩住似地用双手环抱住胸口,拔腿连走带跑地走去。
她从我跟前走过,却没有觉察到我,我看到她双手抱住的胸口,露着刀柄似的东西。
坡上各种人影接踵来回,阿缝的身子很快地就溶进去,我则从她背后偷偷地跟上。
在坡路的中段,阿缝倏地拐进一个小弄里,仍用那种急促的步子,从妓女户后面的阴暗小径往坡上走。
我感到一抹不祥预兆。
我想起来了,今天正是赤间神社命案死者的初七。
阿缝是不是选中了这样的日子,在赤间神社了断自己——昨晚抓住我衣裾的那双白白的手,那个雨后早晨的话语——她把剩下的一串白藤花,比做不死的宿命。她是在那串花里,看到了自己半生的宿命。它也是阿缝埋葬自己生命的花朵。
跟阿缝在花街一角共同拥有过的一夜夜,走马灯般地在我脑子里掠过去。
不晓得怎么个缘故,我彷佛觉得自己正在拚命地想抓住郎将离我而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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