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那张粉红色的留言条走进办公室后便随手丢进了废纸篓里。他把外衣挂到衣架上,然后开始把文件一一取出,摆满了桌子,其中有他在往返芝加哥的路上所做的笔记和他从古德曼的档案中借阅的一些同类的诉状以及联邦法院最近作出的十几份裁决。
他很快便沉浸在法律条文与策略之中,芝加哥的事渐渐地抛在了脑后。
罗利·韦奇从通向市场的前门进了布林克利广场大厦。他方才一直很耐心地在路边小咖啡店的桌旁等候着,直到那辆黑色的绅宝轿车出现并拐进了附近的一个车库。罗利·韦奇穿一件白色衬衫,打着领带,下身是一条泡泡纱的便裤,足登休闲平底便鞋。他口中啜饮着冰茶,眼见着亚当顺着便道走进了大厦。
韦奇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查找着公司名录。库贝法律事务所位于三楼和四楼。大厅里有四个模样相同的电梯,他进了其中一个去往八楼。出了电梯到了一个很狭窄的门厅,门厅的右手是一家挂着黄铜制名牌的信托公司,左手是一条过道,两侧是一扇扇通向各类公司的门,饮水池的旁边有一扇门通往楼梯。他又漫不经心地从八楼上一路走下来,边走边检查着所经过的各扇门,途中一个人也没有碰到。他重新走进大厅,随即上了另一个去往三楼的电梯,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他走出电梯,对那个仍在忙着整理杂志的接待员笑了笑,准备上前向她询问方才那家信托公司的办公地点,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女接待员于是忙着去接电话。一道双开玻璃门将接待区与通往电梯的门道分隔开来。他又乘电梯上了四楼,迎面是一道同样的玻璃门,只是没有接待员。门是锁上的,在门右侧的墙壁上有一块带有九个数码键的编码门锁面板。
他听到有人声传来,便闪身进了楼梯井,楼梯井两侧的门都不带锁。他等了片刻,然后又悄悄进了门并到饮水池边喝了好一阵的水。这时电梯门开了,一个穿卡其裤蓝色运动衣的年轻人一阵风似地从里面出来径直走向库贝法律事务所的大门,他一侧的腋下夹着个纸盒,右手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边走边大声哼着歌,根本没有留意跟在身后的韦奇。他来到门前站定,小心翼翼地把手里拿的法律书搁到纸盒上,腾出右手去按门键。7、7、3,他每按一个键,面板锁便发出一声蜂鸣。他身后不远处的韦奇从他的肩头望去,将编码一一记在心里。
年轻人又一把将书抓在手里,正待转身时,韦奇不失时机地抢前一步和他轻轻撞到一起,嘴里还随口说道:“见鬼!对不起!我不是——”他边说边后退一步,一面看了看门上的牌号。“这不是河湾信托公司,”他嘴里说着,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不是,这里是库贝法律事务所。”
“这儿是几层?”韦奇问道。正在这时听到一声响动,门锁打开了。
“四层,河湾信托公司在八层。”
“对不起,”韦奇又一次道歉,显出一副很窘的可怜相,“一定是坐错了电梯。”
年轻人皱皱眉,又摇摇头,然后把门打开。
“真对不起,”韦奇第三次道歉,一面向后退身。待门关上看不到那年青人了,韦奇便乘电梯下到大厅里并离开了大厦。
他从商业区出来后,驱车向东北方向开了约有十分钟的样子,来到一处政府兴建的贫民住宅区。他正要把车停到奥伯恩之家旁边的车道上,却被一个穿制服的警卫拦住了。于是他便说自己只是随便转转,又迷了路,非常抱歉。在把车子重新开出去的当口,他看到了莉的那辆栗色美洲虎车停在两辆微型车之问。
他开车向河的方向驶去,重新返回商业区。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陡峭河岸边一座废弃的红砖仓房附近。他在车里迅速换了一件短袖上带有蓝色绣饰、口袋上方级有字母“拉斯蒂”的棕黄色衬衣,然后悄无声息地步行转过仓库的拐角,又沿着一条坡道穿过杂草来到一片树林里。他在一棵小树的荫凉下歇息了片刻,躲避着炎炎的烈日。在他的面前是一小块百慕大草坪,草叶又粗又绿,显然得到了很好的保养,草地对面是二十套贴山崖而建的豪华公寓。麻烦的是公寓周围有一道用砖和铁条构成的栅栏。他隐在树丛中耐心地打量着。
公寓的一侧是一个大门紧闭的停车场,通向唯一的出入口。活像个方匣子似的带空调小门房里有个警卫在值班,停车场里只有很少几辆车。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上午十点,透过淡色玻璃能够看到门房内警卫的身影。
韦奇没去理会栅栏,而是选择了从山崖一侧进去。他顺着一排黄杨树攀缘向前,手里抓牢地上的青草以防失手滑落到下面足有八十英尺的沿河公路上。他悄无声息地在那些木结构阳台下面往前移动,有些阳台是悬空的,伸到山崖外面十英尺有余,下面便是陡峭的岩壁。他在第七个公寓的阳台下面停住了,一翻身跃到了阳台上面。
他在一把柳条椅中坐下歇息了片刻,然后开始摆弄一根户外电缆,像是在上门进行线路的维修。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对住在这里的那些富人们来说,隐私权是至关重要的,他们为此不惜一掷千金。这里的每一个小阳台都由装饰墙板和各种各样的攀缘植物分隔开来。此时,他的衬衣已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不用说,厨房通往阳台的滑动式玻璃拉门紧锁着,但那门锁的结构很简单,没用一分钟便解决了。他将那把仍然完好无损的锁头取下来,然后在进门之前又四下张望了一番,现在才是最较劲的时候。他估计房子里会装有保安系统,也许每一扇门窗上都装有报警触点,因为家里没有人,这些触点极有可能都处于工作状态。眼下最棘手的问题是当他打开门时会弄出多大的响动,是无声报警呢,还是会响起撕心裂肺的报警器的凄厉声音?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滑门拉开,没有听到报警器的声音。他迅速扫了装在门上方的监视器一眼,然后抬腿进了室内。
报警装置立刻便惊动了正在门房里值班的警卫威利斯,他的监视屏幕发出了警报,声音很急促但并不是很大。他望着那盏代表莉·布思所住七号公寓的红灯在不停地闪烁,他想等着它停下来。布思太太不慎弄响警报器是常有的事,每月至少会出现一到两次,他辖区内的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他检查了一下记事簿,布思太太在九点十五分时已经外出了。但她家里偶尔也会有留宿的人,大多是男士,眼下她的侄子就同她住在一起,所以威利斯眼看着那红灯闪烁了四十五秒钟停下来后便持续地处于亮红灯的状态。
事情是有些不大对头,但也用不着惊慌失措。这里的人们住在带围墙的院子内,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警卫,所以他们对报警系统并不是很看重。他很快给布思太太挂了个电话,对方没有人接。他又按了个键,接通了已存入话机内的911匪警电话。然后他打开装钥匙的盒子,取出七号公寓的钥匙出了门。他迅速穿过停车场去检查布思太太的单元,边走边打开了手枪的皮套,以便在需要时能及时把枪拔出来,当然只是防备万一罢了。
罗利·韦奇这时却进了门房并看到了打开的钥匙盒。他把标有七号公寓字样的一套取了出来,上面还带有一张卡片,写着报警密码和使用说明。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他同时还拿走了八号和十三号公寓的钥匙和卡片,以便迷惑老威利斯和警察们。
……
二十六
他们先到墓地哀悼死者。墓地坐落在克兰顿附近的两座小山丘上,其中一座山丘上密布着一排排精美的石碑和纪念碑,是名门望族埋葬先人的专用领地,沉重的大理石碑上镌刻着死者的姓名。另一座小丘是一处新建的墓地,随着时光的流逝,密西西比州的墓碑一年年变得个头越来越小。庄严肃穆的橡树和榆树遮天蔽日,将大部分墓地覆盖在下面,低矮的草坪和灌木丛修剪得很齐整,墓地四周杜鹃花随处可见。克兰顿对往昔的印记尤其珍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从夜里就已经开始刮起的微风驱走了湿气。雨刚刚停了一会儿,山坡上草木葱茏,山花烂漫。跪在母亲墓碑前的莉将一束鲜花放到母亲名字的下面,然后闭上了眼睛。亚当站在她的身后打量着这个坟墓,安娜·盖茨·凯霍尔,生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三日,卒于一九七七年九月十八日。亚当默算了一下,她去世时五十五岁,所以他自己当时应该是十三岁,正在南加州的什么地方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一个人独自葬在一块单人的石碑下面,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夫妻应该是并排合葬的,至少在南方应该如此,先走的一个应该占据墓前立有双人墓碑的头一个墓穴。每次来给先去的人扫墓时,那个尚健在的人都会看到他或她自己的名字已然在墓碑上静静地候在那里。
“我母亲去世时父亲是五十六岁,”莉离墓退后一些拉着亚当的手说道,“我想让他为母亲选一块合葬墓地,以便有一天两人能够再度聚首,但他拒绝那样做。我猜想他是觉得自己的日子还长,也许还会续弦。”
“你曾对我说过她不喜欢萨姆。”
“我确信她是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他们共同生活了差不多有四十年的时间,但他们的关系从来就不是很亲密。我长大一些后才知道她不大愿意他守在身边,有几次她还对我这样说过。她是一个朴实的乡下女子,很年青的时候便结婚生子,并和孩子们厮守在家里,对丈夫百依百顺。这在她们所处的那个时代是很司空见惯的事。我觉得她是一个生活得很不顺心的女人。”
“也许她不喜欢和萨姆葬在一起永远相伴。”
“我也那样想过。实际上,埃迪想要他们分葬在墓地相对的两侧。”
“好一个埃迪。”
“他可不是在开玩笑。”
“她对萨姆和三K党的事有多少了解?”
“不清楚。我们从不谈这方面的事。我记得在他被捕后她也感到耻辱,她甚至同埃迪和你们这些孩子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因为记者总是找她的麻烦。”
“萨姆受审时她也从未到过庭。”
“是的,萨姆不想让她旁听。她患有高血压症,萨姆以此为由从不让她到庭。”
他们拐了个弯,沿着一条窄径穿行在老墓地之问。两人拉着手,边走边看着所经过的一个个墓碑。莉指了指街对面另一个小山丘上的一排树木。“那里是埋葬黑人的地方,”她说,“就在那些树木的下面,是一块很小的墓地。”
“真的吗?现在竟然还会有这等事?”
“一点不错,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让他们呆在自己的地方。这里的人们是绝不会让自己的祖先同他们所说的黑鬼葬在一起的。”
亚当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们登上山顶后来到一棵橡树下休息,一排排的坟墓在他们的脚下静静地伸展开去。在几个街区以外,福特县政府办公大楼的圆顶在阳光下闪烁。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常在这里玩耍,”她轻声说着又指了指位于她右手的北面,“每逢七月四日国庆日,城里都会举行焰火晚会,这块墓地是观看焰火的最佳场所。那下面有一个公园,焰火就在那里燃放。我们会骑着自行车到城里看游行,然后去游泳池里游泳,和朋友们在一起玩耍。天黑以后,我们大家便会在这周围聚齐,就在死者们中间,坐在这些墓碑上观看焰火。男人一般是守在自己卡车的旁边,车上都藏有啤酒和威士忌;女人们则躺在垫子上照料着小孩子。我们常常会到处疯跑着嬉戏打闹或是骑着自行车四下里转悠。”
“还有埃迪?”
“当然。埃迪是家里最小的男孩,有时顽皮得能气死人,但他很有男孩子气。我很怀念他,真的,非常非常怀念他。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很多年里不是很密切,但自从我回到这个城市以后心里就一直想着我的这个小兄弟。”
“我也很想念他。”
“他高中毕业的那天晚上,我们俩一起来到这儿,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我当时已经到纳什维尔去了有两年的时间,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要我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我们带了一瓶很便宜的葡萄酒,我想那一定是他第一次喝酒,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我们就坐在这儿,就在埃米尔·雅各布的墓石上,一直到把那瓶酒慢慢喝光。”
“那是在哪一年?”
“我记得是一九六一年。他当时想参军以便能够离开克兰顿,离开萨姆。我却不想让自己的小弟弟到军队里去,我们一直谈论着这件事,直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来。”
“他一定很迷惘吧?”
“他当时十八岁,恐怕会像大部分刚刚毕业的高中生一样不知如何是好。埃迪非常担心如果在克兰顿待下去会出什么事,他怕自己的某些神秘的遗传缺陷会逐渐显现,最终演变成另一个萨姆,另一个戴着尖帽子的凯霍尔。他很绝望,一心想逃离这个地方。”
“而你却一有可能便逃开了。”
“是的,但我比埃迪要更坚强些,至少在十八岁的时候是这样。我不能眼见着他那样小的年纪就离家出走,因此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想找出一个把握生活的办法。”
“我父亲最终找到了把握生活的办法吗?”
“恐怕没有,亚当。父亲以及他的家族所留下的仇恨一直在痛苦地折磨着我们,有些事我真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我真想让那些事永远被埋葬掉。也许我能够摆脱掉那些事的困扰,而埃迪却没能做到。”
她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出树荫。沿着一条很零乱的小路向新墓地方向走去。她停下来,用手指着一排很小的墓碑。“这里埋着你的曾祖父母以及你的婶婶、叔叔和凯霍尔家族的其他人。”
亚当数了数,一共有八个墓。他读着墓碑上的姓名和日期以及镌刻在大理石碑上的诗文、经文和挽辞。
“还有很多葬在乡下,”莉说,“凯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