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冠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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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冠簿-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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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特采团,袁总淡漠得连手都没有伸出来。“你们到抗疫第一线来,记住,不要和任何人握手。不要握病人的手,也不要握同行的手,我说的是我的同行,就是医生护士们的手。花冠病毒是一种高度接触性传染的疾病,飞沫和水,还有肢体的接触,都会加大传播的机会。从现在开始,戒握手。”
  罗纬芝们害臊地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这个下马威,果然厉害。从此,特采团孤芳自赏的矜持,让位于第一线医护人员铁的规则。
  袁再春对特别采访团的第二句话是:“记住,这里是C区。你们不能乱说乱走。”
  按照被险恶的花冠病毒污染的程度不同,在袁再春的部署下,燕市的各个区域被划分成了不同的级别。
  什么是A级区?收留极危重花冠病毒感染者直至死亡病人尸体之地,包括传染病院和殡仪馆火葬场等地。
  什么是B级区?所有收治病人的医院。
  什么是C级区?有可能被花冠病毒污染的区域。
  王府内并没有病人,但它仍然按照C级防疫的安全系数来要求。所有进来的人,不经过长达15天的隔离,证明你确实没有感染花冠病毒且无发病,不得离开。
  普通人,也就是目前没有得病的人,居住区的级别是0。
  你可以按照英语字母表的序列,从高一级别到低一级别区去,比如从C区到B区,从B区到A区,这是一架下滑的楼梯,没有任何障碍。但此过程不可逆,你不能从A区到B区去,更不能到C区,楼梯是单向的。离开是艰难的,你要经过严格隔离期,证明无发病,你才可以走出来。
  向危险沦落,从0直接降到A,没有人干涉。但你绝无可能快速从污染区升到没有污染的0区域。注意,这个“0”不是英文字母的“O”,它是阿拉伯数字的“0”。其意自明,这表示安全,没有花冠病毒的存在。
  罗纬芝们,现在是一个跟头从0栽到了“C”,重返0区的日子遥遥无期。
  袁再春的第三句话较长:“这里很忙,非常忙。而且,有很多秘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但因为是更高领导布置下来的任务,我只有服从。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在这个院子里接触到抗击瘟疫的所有秘密。我们会为你们提供尽可能了解事实真相的可能性。你们不能走出这个院子,这是工作的需要,请谅解。你们不能同外面自由联络,也不能上网,这也是工作的需要。你们的手机将被收缴,我相信已经这样做了。你们离开的时候,会原物奉还。当然,我们有专门的人员保管你们的手机,也会正常开机。你们家里有重要的信息传来,工作人员会在第一时间通告。请你们不要觉得委屈,园子里的人都遵守这个原则,包括我,毫无例外。这里风光很好,你们可以到处走走看看。抗击花冠病毒,大家少安毋躁,准备持久战。”
  一席话让罗纬芝们明白:自己进入了疾病集中营,虽然他们不是病人,但享受和病人同等待遇,失去了自由。在这座戒备森严的美丽院落中,你只能前进不得后退。说实话,就是现在开恩让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回家,他要不自我隔离15天,也不敢见自己的亲人。谁敢保证这个院子里没有潜伏着凶猛的花冠病毒?它若是通过自己带回了家,感染了亲人,岂不是自酿罪恶!
  特采团开始阅读有关资料和文献,以期对花冠病毒有初步了解。
  花冠病毒是由燕市首席病理解剖学家于增风教授命名的。
  罗纬芝阅读了于增风的报告:“电子显微镜下,从死亡病患组织内分离出的病毒,我可以确认,是一种崭新的病毒。它的个体大致呈圆形,直径大约有400纳米左右,在人类感染的病毒当中,要算体积比较大的。形状不像大多数人类和动物病毒,如脊髓灰质炎病毒、疱疹病毒及腺病毒等呈球形,而是略呈扁平,像个宽檐的草帽。”写到这里,这位最先发现病毒的科学家,似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他继续写道:“说它是草帽,好像太稀松平常了。它比草帽要华丽得多,有一些镂空状的丝缕花纹装饰在周遭,呈流畅的半月形,好像不可一世的花冠。
  对了,就把它命名为花冠病毒吧。它是如此光彩夺目,非常精巧,充满了对称和美丽。“
  罗纬芝综合各种资料,明白花冠病毒是一种发病缓慢但步步为营的侵入者。
  虽说并没有见过一例病人,但对它的发病规律已经了解了很多。别看它在高倍电子显微镜下的样子十分华丽,好像一顶繁杂的花冠,实际上是非常皮实的病毒,对生存环境的要求很宽容。
  这非常可怕。一般来说,细菌或是病毒,要么生活在消化道里,要么生活在呼吸道里,同时侵袭人类两大生存系统的病毒和细菌很少,但也不是绝无仅有。
  比如结核杆菌,既可以让人得肺病,也可以让人得肠结核、骨结核等。花冠病毒性喜通吃,它是消化道和呼吸道的混合传染病,如果假以时日,也许它会把人的所有组织都收入麾下也说不定。
  这就使此病毒格外凶残。
  普通民众不了解这个病毒的性格,虽然知道不停地死人,但因发病后送进医院的时候,病人多半还只是发热和血痰,对于后来所发生的一系列病状,大众并不知情。为了不引起民众的恐慌,后续症状的描述也相当阙如。宣传口径上的表述是:一旦出现了不明原因的发热和血痰,一定要尽快到医院就医。其后的情况就缄口不言了。
  几日后,特采团获准参加每天早晨的院长联席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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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长们坐着全封闭的防疫车来到这里,他们彼此都是熟人了,看到罗纬芝等陌生面孔,十分诧异。
  很考究的会议室,中式装修,十字海棠花纹的木格栅,给人一种时光穿梭之感。墨绿色的窗幔紧闭,让人既安宁又神清气爽。坐定后,袁再春站起身来,说:“介绍一下新来的几位,他们不是医生。不要这么惊奇地看着我,不是我邀请他们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还会请这样无干闲散人等到场。
  我基本上觉得这是捣乱。不过,他们已经进来了,为了防止感染,也不能出去了。
  咱们还是该说什么说什么,就当他们不存在。好,开始。“说完坐下,不看众人。
  罗纬芝们不能道歉,也不能表白,低眉顺目地呆坐。
  “第一项例行工作。昨天的死亡人数报出多少为合适?”袁再春开门见山。
  大家面面相觑,静得能听到春风吹窗的声音。毕竟是多了几个外人,人们有些顾忌。
  “他们都签了保密协定。”袁总打破大家的疑虑。
  继续沉默。“先说实际死亡人数。”袁再春说。
  院长们这才确定了如何回答,小心翼翼地一一报出数字。直到这时,罗纬芝才惊悚地明白,疫情发展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死亡人数,远比以往自己在电视里听到的数字要大得多。
  第一次参加核心秘密会议,特采团再惊诧莫名,也不能露出慌张之色。罗纬芝屏住气息继续听下去。
  “那么,大家认为即将公告的死亡数字以多少为宜?”袁总问。
  第一医院的女院长说:“民众的恐慌情绪在不断地积聚和蔓延,我的意见是今天公布的死亡数字,要比昨天公布的再少一些。这样有利于鼓舞士气。”
  “但是今天这样公布了以后,明天怎么办呢?如果明天更要少一些,那么很快就会出现疑问,救护车天天在街上嘶鸣,很多人住进了医院,并没有出院。那么,他们到哪里去了呢?”一位头发银白的院长颇为忧郁地说。他的头发白得如此富有魅力,且根根呈均匀的半透明状,好像把一大捧最优等的粉丝顶在了头上。
  “明天可以适当多公布一些死亡数字,就让你所说的这个矛盾不那么突出。”
  袁再春沉吟着说。
  “如果明天公布的数字太大了,不是又会让民众陷入深度恐慌吗?”中医研究院的院长这样说。他们现正在研究中医抗疫,各种眼看着救治无望的危重病人,都被络绎不绝地送到他那儿,这就使得他刚才报出的本院实际死亡数字最高。
  “注意节奏,我说的是死亡的节奏。我觉得这个节奏应该是——说两条好消息,就要说一条坏消息。一条坏消息之后,再连续几条好消息。然后再连着两条坏的……这样民众就会逐渐意识到抗疫是长期斗争,既不会掉以轻心急于求成,也不会麻痹大意放松轻敌。同时也能体会到医务人员正在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
  袁再春一锤定音。
  大家点头赞成。燕市儿童医院的院长比较年轻,是位干练女士。她满怀忧虑地说:“死亡两本账,时间长了,可能会穿帮。很简单的算术题,就算我们逐渐增大死亡数字,这生死簿最后还是远远合不拢啊!”
  院长们面色凝重。医学是最讲实事求是的,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在他们的医学生涯中从未有过,每个人心里都惶恐不安饱受谴责。
  袁总说:“这不是简单的算术题。没有人会知道这些数字,永远不会知道。
  同志们,同行们,只有你们知道真实的数字,但这个真实在花冠病毒的挑战面前,有什么意义吗?什么意义也没有!我们没有特效的药物,现在基本上可说是束手无策。所有没有死亡的病人,靠的都是他们自身的意志和抵抗力。如果人们得知了这种铺天盖地死亡的悲惨情形,有多少人还会斗志昂扬地和疾病作斗争呢?我不敢太乐观,我劝你们也不要太乐观。所以,我们现在这样讲假话,乃是面对生命本质的讲真话。这是灾变面前的智慧,是善意的欺骗,骨子里正是医生的大慈悲。关于死亡的真实数字,请你们忘掉。出了这间屋子,就完全忘掉。谁不忘掉,就是对那些逝去的生命之大不敬!“
  全场肃然。
  罗纬芝瘫在椅子上,难以置信。当普通老百姓为从电视中得知死亡人数多一个而忧心忡忡、为少一个逝者而欢欣鼓舞的时候,哪里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数字游戏。
  联席会议后来又讨论了什么事情,罗纬芝脑海里基本上空白。她被数字游戏炸得几近昏厥。直到会议散了,人们离去,她还烂泥似的蜷在沙发里,缓不过劲。
  袁再春走过来,看着她说:“你,没事吧?”他突然显示出的慈祥,源于一个错误的判断——他以为罗纬芝病了,片刻间回到了临床医生的角色。袁再春对上级和同行可以严厉,但对病人,充满爱意。对某些医生来说,照看病人意味着烦恼操心,还有肮脏和危险,但对袁再春则是欢喜。他喜欢救人于苦海的感受。
  罗纬芝有气无力地说:“没事。主要是吓的。”
  袁再春说:“吓什么吓?你并没有见到真正的花冠病毒感染者!”
  罗纬芝倔犟地说:“我并不怕病人,怕的是这种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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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再春眯缝着眼睛说:“小姑娘,真相是残酷的。你既然加入知晓真相的队伍中,必将付出代价。”
  罗纬芝依然沉浸在惊惧中,说:“如果数字的差异越来越大,怎么办呢?”
  袁再春面无表情地说:“数字的存在,应该代表希望。如果这个数字最后大到包括了我们所有的人,那么这个数字,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罗纬芝哆哆嗦嗦地说:“有那么悲观吗?”
  这姑娘显然被吓坏了,袁再春作为总指挥,应该给手下的工作人员打打气。
  袁再春退后一步,双手抱肩道:“可能比你想的还要悲观。对于把特采团派来的原因,我能想出来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我们有可能全军覆没。到那时候,为了给后代留下关于这场灾难的详尽资料,除了录像录音图片视频等等,还需要文字。北京房山的云居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佛经呢?就是怕战乱把经卷都烧毁,所以刻在了石头上。古老的文字,比所有现代化的媒体,都更有希望流传下去。
  如果能借助你们的笔,把这场灾难如实地记载下来,那就是我们最后的贡献。“
  天天和近在咫尺的死亡厮磨,袁再春没有时间延宕,铁口直断针针见血。
  罗纬芝问:“您害怕吗?”
  袁再春凛然说:“不害怕。”
  罗纬芝看着近在咫尺的抗疫总指挥,突然间自己反倒不害怕了。她看穿了他,找到了同盟军。
  害怕这个东西很奇怪,如果你不说出来,它就在暗地发酵,像赤潮一样疯狂蔓延。一旦你开口了,说出来了,它就成了过去时,你的注意力就转向了增长力量。如果你的同伴也害怕,你就觉得自己并不孤立。惺惺相惜的感觉,让人坚强。
  罗纬芝俏皮地一笑,说:“谢谢您的解释,不过,您看起来并不像您所说的那样强大。您也很害怕。”
  袁再春讶然,这个一分钟前还噤若寒蝉的姑娘,何以摇身一变,品评起他内心最隐秘的忧愁?
  罗纬芝说:“您的姿势出卖了您。”
  袁再春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白衣粲然,腰杆笔挺,说:“我一直以一个医生的标准姿态在工作。这有什么异常吗?”
  罗纬芝说:“您现在的姿势——双手抱肩,身体处于收缩状态,似乎竭力想把躯体缩小,这在心理学里,被称为‘木乃伊式’体态。它的潜在含义是——你想回归母体。”
  袁再春哈哈大笑,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放肆地发出笑声了。他说:“有趣,有意思!这太可笑了!告诉你,我母亲已经仙逝了整整50年。你说我还想回到母腹。对一个60岁的老人说这种话,你这个小丫头不但是放肆,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罗纬芝从这略带夸张的反应中,看出了袁再春试图以藐视来掩饰不安。她镇定地说:“反正你对我们也没有好印象,我也不在乎你的评价。这个姿势表明您的安全感受到极大威胁,你封锁自己,企图逃避。因为无可逃遁,所以你故作坚强!你本人并不像电视里出现的那样,看上去那么运筹帷幄和……胜券在握。”
  袁再春本来很看不上特采团,不想这个片刻前还吓得哆哆嗦嗦的女成员,居然看透了他的内心,他突然升起和什么人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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