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张地站在典狱长的大办公桌前,看着窗外的大操场与落基山:“没有。”
“在监狱里贩卖黑货?”
“没有。”
“参与囚犯间的黑社会斗争?”
“没有。”
“那么请问他惹到你哪里了?”典狱长德穆革掐灭一个烟头,愤怒地嚷起来,“你说你要换牢房,我为你破例做到了,许多囚犯和狱警都看不惯,背地里说我们搞断背!所以我才处处包庇着你!该死的,你降低了我在这的权威,我不可能第二次为你破坏规矩!想要把阿帕奇调到其他监区——想都别想!”
这个肖申克州立监狱的最高统治者,在我面前大发雷霆,似乎随时会把我撕成碎片。
我的嘴角微微颤抖,心脏几乎要爆裂了,告诫自己不能与典狱长吵架,必须控制住情绪:“先生,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感觉阿帕奇迟早会杀了我。”
“那就让他先来杀了我吧!这里我就是上帝,谁都不敢在我的地盘乱来!包括你1914!”
“我不想死在这里。”
他又点起一根烟,手指关节敲着桌面:“难道你想逃出去?那就死在外面的荒野吧!还有一件事情记住,不要再给高小姐打电话,对于你的过分要求,我绝对不会答应!
高小姐?这个暴君果然提到莫妮卡了。
我盯着典狱长的眼睛,迅速读住他心里的秘密:“臭小子,要不是天空集团大老板给我打过电话,还给我帐上汇了一大笔,我才不会这么照顾你呢!“
刹那间,我也不想请莫妮卡帮忙了,为什么要满足德穆革贪得无厌的欲望呢?也许对天空集团来说算不了几个钱,却足够许多中国贫困学生十几年的读书费用!
只有依靠自己才能得到自由。
走出典狱长办公室前,我回头问道:“先生,你有没有闻到过?阿帕奇身上有一股死尸气味!”
“胡说八道!”德穆革弹了弹烟灰,再度咆哮如雷,“不,我从没闻到过他什么气味,其他人也没有闻到过,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快点给我滚出去!”
“你闻到过阿帕奇身上的死尸气味吗?”
C区58号监房,月光透过高高的铁窗,覆盖在我茫然的眼睛上。
老马科斯坐在对面的黑暗中:“不,从来没有过,虽然他的眼神让人厌恶,但并没有什么特别气味。”
他的回答让我激动:“不可能啊!他不是每天都来查房两次吗?”
“是的,但他没有气味。”
“难道在整个监狱里,只有我一个人能闻到阿帕奇身上的异味?”
为什么?
我的鼻子能闻到所有人闻不到的气味?想到这个诡异的问题,我就陷到小床的角落中,仿佛要找个地洞钻下去。
“也许,因为你很特别,就像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
老头说完打开小灯,现在已接近凌晨一点,子夜时阿帕奇刚来查过监房。
灯光刺激我的眼睛,宛如一片干涸的血迹,我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别人看不到的事?”
我明白马科斯说的是我的读心术。
可我真的想要看到吗?
“孩子,你并不知道,其实你是Gnostics。”
老头坐到我的身边,像父亲抚摸儿子的头发,而我绝望地仰头:“什么是Gnostics?”
“你孤独吗?”
“是的,非常孤独。”
“因为你被囚禁在监狱?”
“还因为这个世界!当我从昏迷中醒来,看到这个陌生世界,,不认识一个人,甚至不认识自己。就像一粒石子,被扔进乱石堆中,孤立无援,怀疑一切!”
马科斯的英语标准起来:“你被扔进这个浩瀚无垠的宇宙,你对它无知,而它也不认识你,因此你极度恐惧。”
“宇宙不认识我?是,每个人都不认识我,包括我自己!他们看到的只是表面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
微弱的灯光,宛如铁窗外那颗星星,伴随老头的话语:“宇宙广阔漫长,而你渺小短暂——不仅是你与宇宙在空间时间上的不对称,更重要的是宇宙的沉默,它对于你的渴望漠不关心!人间一切欣喜或悲伤,宇宙都视若无睹不闻不问,它不会来拯救你,也不会拯救任何人,这才是你在万物之中深感孤独的原因。”
“为什么创造我的世界,却这样抛弃了我?被扔进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像一座巨大的监狱,就像这里!”
看着可怕的铁栏杆,坚固的墙壁,高高的铁窗,这个世界似乎要我窒息。
“许多人都会这样问自己,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为什么你出生在中国而非美国?为什么你活在二十一世纪而非公元前二世纪?没有任何理由来决定!你的出生是个偶然,你的灭亡也是个偶然——但你身上有一样不是偶然!”
“是什么?”
“心灵、精神、思想——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截然不同于创造你的世界,物质创造了你的身体,不等于创造了你的精神。人不同宇宙中任何事物,甚至不同于宇宙。与这个无穷无尽的世界相比,你的身体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你的精神并不渺小,而是超越这个世界的力量,不可以放在一个空间比较。”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这就是Gnostics哲学?”
“我在西班牙隐居了二十多年,研究摩尔图书馆里的古代文献,人类祖先在两千年前,就已深刻探索了人和世界的本质。”
“这是一种古典哲学?”
“世界上有三种人,属灵的人、属魂的人和属肉的人——或者说只有两种人,属灵的人和属世界的人。”
“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吗?”
老马科斯突然厉声喝道:“那你的不幸从何而来?千千万万谎言又从何而来?你为什么感觉世界是一座监狱?”
“因为我个人的命运。”
“无数个人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人的起源分为宇宙与朝宇宙,肉体和魂魄是宇宙产物,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受制于现实命运。封闭于肉体和魂魄的是灵,它不来自于这个世界,却被人类的生命禁锢,这是我们最大的悲剧。”
我躺倒在床上喃喃自语:“也许,并没有人抛弃过我们,而是我们抛弃了自己?”
“人最大的敌人不就是自己吗?正如爱因斯坦论证的宇宙是有疆界的,并非无穷无尽,也并非无始无终,而在人的小宇宙中,灵被我们自己的魂所封闭,宇宙秩序之外的力量,在人而言却是最内部的;宇宙秩序是内部的结构,在人而言却是最外部的。最里面属灵的人,就是真正的Gnostics,他不是Of this world,而是In the world。”
“Of this world?In the world?”
看来我的英语水平还得联系,就这么两个简单的短语,却可能让我一辈子难以理解。
“在认识到自己是Gnostics之前,你被放逐到这个世界上,被囚禁在肉体和魂魄之中,浑浑噩噩一无所知——那时的本质就是‘无知’,甚至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的觉醒与复活是由知识,也就是Gnosis来实现的。”
“没错,我的生命开始于2007年秋天,从对自己彻底一无所知开始,直到我发现兰陵王的……”
“HERO!你将是一个拯救者,你这个内在属灵的人,将从世界的羁绊中解放出来,回归光明的故乡,这才是你毕生为之奋斗的使命!你必须清楚地认识自己,认识你的源头在哪里!也要认识这个世界,包括人间的真相!”
我联想到了一部电影。
“《黑客帝国》?”
“什么?”
“哦,我忘了你关在监狱八年,不可能看到这不电影。”
老头已经完全投入,没在意我说什么:“这种非凡的知识和能力,是世界拒绝赋予你的,也完全不是我能给你的。只有依靠你自己的力量,才能开启被封闭的心!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
“认识我自己?”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大的而且从未停顿过的问题。
“知道你自己是谁!”
“然后获得觉醒与复活!”
“最后成为所有人的拯救者!”
美国阿尔斯兰州荒漠,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阴暗的光线之中,马科斯连续说了三句话。
我和老头都沉默了,似乎被扔进一个陌生世界,两千多年前的西奈沙漠,远远走去的先知。
反复默念这句话,许久才发出声音:“三段论?”
“对,专属于你的三段论!作为一个Gnostics的使命——人的拯救,才是世界的拯救,也是我们的终极命题,假设终极命题存在的话。”
“谢谢。”
“不,我曾希望自己也是一个Gnostics,很可惜发现自己不是。”老马科斯苦笑一声,“于是,我用后半生来寻找这个人——就是你。”
“认识你是我生命最大的命运。”
“也是我的幸运。”老头爽朗地大笑几声,“快点睡吧,小子!明早查房别爬不起来。”
最后一盏灯关了,黑暗将我的生命笼罩,但我不再害怕黑暗了。
第二天.
放风时间,囚犯们在操场上散步聊天,或者干着见不得人的交易。
没有陪比尔打篮球,而是小心地盯着铁丝网,看看有没有狱警阿帕奇——没看到那张秃鹰般的脸,独自坐在一块台阶上,眺望遥远的落基雪山。
昨晚,与老马科斯一席长谈,烙印似的刻在心中,才明白什么叫醍醐灌顶。
Gnostics——我给了它一个中文音译:诺斯替。
我渴望在某个夜晚,也坐在这块大操场里,仰望阿尔斯兰的星空。无数神秘的星辰,仿佛在头顶闪烁,近得身手就能捞下来,颤抖着捧在心口,倾听人间的秘密。
可惜,这是一座监狱。
我只有上午一个小时,被允许坐在这里眺望雪山,与熟悉或陌生的人们聊天,比如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
中国人。
除了我之外,肖申克州立监狱第二个人中国人。
他的名字叫童建国。
没等我慌张地站起来,这个六十岁的中国老头,便随意地坐在我身边,同样托着下巴眺望雪山。
“你好,1914。”
又是久违的汉语,童建国比上次见到干净了不少,就像坐在台阶上看同学打篮球的中学生,虽然头发已白了一半。
“从前我杀过许多人,也有不少人看到我就吓得半死,所以当我了爱到这个地方,就决定躺在牢房不出来,哪怕一年都见不到阳光,而你让我破例出来了两次。”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想起昨晚那些对话,既然世界本来就很荒谬,我们都在虚幻的镜子中生活,即便再危险邪恶的力量,也不可能把我吓倒。
我试着寻找肚子里的汉语词汇:“上一次我已经很荣幸了,这一次有因为什么?”
“你不觉得上次太匆忙了吗?”
也许,他只是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走到阳光下的理由。
“你对我很感兴趣?”
“你是有故事的人,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
“哦?”
我急忙转头躲避他锐利的目光。
“这可是你自找的,干吗总是盯着我的眼睛?是不是想头看我心里的秘密?就像你发现老杰克的秘密一样?”
“对不起,我来美国之后养成了这个坏习惯。”
“你不怕你心里的秘密也被我看到吗?”
真是“读人心者反被人读”!(本人原创)
“我?”尴尬地笑了笑,肖申克州立监狱是什么藏龙卧虎或藏污纳垢的地方啊!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知道我的秘密?”
“我可不会读心术!”
童建国爽朗地大笑,从眼睛和鼻梁的线条来看,他年轻时长得很帅。也许在黑暗的牢房里窝里太久,他不断活动筋骨,敞开囚服衣襟,可见强壮的胸肌,似乎要胜过许多年轻人。
我却说不出“我也不会”几个字:“你想要听我的故事?”
“这里每个人都有故事,但我想听中国人的故事,不过——别说你是被冤枉的!”
“我就是被冤枉的。”
我的直率让中国老头沉默片刻,他面色凝重地看着我:“你想知道是谁陷害了你?”
“是。”
“你被判了多久?”
“一辈子。”
也许是对我的怜悯,他悲伤地摇摇头:“可惜,你还那么年轻。”
通常年纪大了都会喜怒不形于色,童建国却是表情丰富:甚至有些夸张,大概山水见过了之后,房能“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吧。
“你呢?”
“也是一辈子。”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老了,在这里养养老也不错。我的英语可能永远都学不好,以前把自己关在牢房里,只能和老杰克说些简单的话。当年我沉默寡言,现在难得遇到一个中国人,竟变得这样多嘴多舌,自己都感到讶异。”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很多很多原因——我杀过的人可以编成一个连。”
原以为老杰克是这里杀人最多的,没想到又来一个杀人魔王!两个魔鬼关在一个牢房,典狱长德穆革真是个天才!
“职业杀手?”
看他的眼神还有修长健硕的体形,竟然有《这个杀手不太冷》的让。雷诺的感觉。
“是,不过更早以前我参加过战争,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人。”
“那个不算犯罪吧?”
“我不知道。”
也许,任何杀人都是一种犯罪吧?
“你已经那么厉害了,能把你抓住的一定更厉害吧?”
“不,我是自首的。”
“自首?”
大概整座肖申克州立监狱,只有他一个是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