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七河台几个字,李作文愣了愣。
“你记不记得,十年前,有一次我和另一个男生送一个女生,遇到了你,我领着那个女生跑掉了,你把另一个男生打了一顿……”
李作文很快就想了起来,他一是一二是二地说:“不,是那个大块头把我打了。”
接着,他伸出手拍了拍蒋中天的肩膀,说:“老乡,我的兄弟下手重了。用不用去医院?”
“不用不用。”蒋中天诚惶诚恐地说。
“那好,把你手机号码告诉我,明天我请你喝酒压压惊。”
伍:秘书(2)
蒋中天就说了他的手机号码。其中一个打他的人在一旁存进了手机里。
这时候,蒋中天注意到,李作文身后站着一个女人,由于歌厅里灯光幽暗,她的面容有些模糊。
李作文转身就晃晃荡荡地走了。
那个女人,还有那两个打手,也跟着他走了。
歌厅里的人愣愣地望着这一行人离去,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们走到门口时,那个女人回头望了蒋中天一眼。
次日,蒋中天果然接到了李作文的电话。
是那个女人打来的。
她告诉蒋中天,吃饭在顺天酒楼,时间是晚上八点钟。
顺天酒楼是哈市有名的饭店。蒋中天准时赶到,李作文已经在包间里等他了。
那个女人也来了,她坐在李作文旁边。
还有两个人,都是平头,西装。他们不是昨晚那两个。
李作文竟然滴酒不沾,也不抽烟。只有他的那两个兄弟跟蒋中天一起喝酒。
席间,李作文给了蒋中天一张名片,上面印的是“万能公司董事长”。
一个平头嘿嘿嘿地笑着说:“万能公司就是什么业务都能做的意思。”
那个女人不声不响,一直在李作文旁边静静地吃着。
她是个左撇子。
她长得挺文气,没有化妆,穿的也十分简单,一件黑T恤,一条白色牛仔裤,和李作文正好相反,好像情侣装。
蒋中天感觉她像一个大学生。
不过,她抽烟,而且是那种很烈的洋烟。
在喝酒之前,李作文就介绍说,她是他的秘书。
蒋中天的目光偶尔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急忙避开。他在那双眼睛里感觉到了一种东西,就好像从深深的地窖里涌上来的那种气息,有点寒冷,有点潮湿,有点霉味……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和他烧掉的那张照片上站在洪原旁边的那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有点像!
那是一具死尸,她现在还直挺挺地躺在火葬厂里……
他一下就不安起来。
他没有心思再喝酒了,一边慢吞吞地剥虾,一边在心里揣摩这个女人的眼神。
他反复把这张脸和照片上那张脸重叠对照。眼睛不太像,鼻子不太像,嘴巴不太像……
可是,他仍然强烈地感觉到她跟她有某种深层的相似之处,这感觉是无法描述的。
是眼神?
不,眼神也不太像……
他抬起头,又看了她一眼。
她正在看着他。
他急忙把头低下了,继续剥虾。
他又一次肯定了他心里那飘飘忽忽的感觉。
尽管她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形也不似,神也不似,但是他坚信她和她有一丝一缕的雷同。可是,他还是捕捉不到这“一丝一缕”是什么东西。
他把手里的虾放进嘴里的一瞬间,大脑里突然冒出一个答案来——这个女人也是一个勾死鬼!
他顿时打了个冷战。
他意识到,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具备了一种特异功能,迷信叫“开天目”,科学叫“第六感”,他能在某些人的脸上端详出一种不祥的东西。
现在,他对面前这个带着黑社会色彩的李作文倒不害怕了。
他怕的是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
他断定:李作文活不久了。
蒙在鼓里的李作文突然好奇地问蒋中天:“你真的叫李作文?”
蒋中天回过神,说:“是啊。”
李作文饶有兴趣地说:“太巧了。在哈市,总有人打我的旗号骗吃骗喝,所以昨晚我的兄弟才打了你。”
接着,他又问:“那个大块头现在干什么?”
“哪个大块头?”
“就是打过我的那个。”
“噢,你是说洪原?他……死了。”
说到这里,蒋中天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个女人。
她的眼睛波动了一下,就像一条蛇从深深的水底游过,别人很难察觉到,但是蒋中天还是捕捉到了。
伍:秘书(3)
接着,她低下头,右手垂在桌子下,左手端茶杯,静静地喝,蒋中天只看到她一头黑发。
她把眼睛藏在了头发里。
李作文对他们之间的微妙对视毫无察觉,他淡淡地说:“怎么说死就死了?当年我的医药费他还没有付给我呢。看来,我只有到阴间找他要了。”
这句话太丧气了。
蒋中天的心跌进了深渊。
大家走出顺天酒楼之后,李作文拍了拍蒋中天的肩,说:“老乡,在哈市要是有什么难处,你就来找我。”
然后,他再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就走了。他走向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车。
那两个平头走在他的左侧,那个女人走在他的右侧。
蒋中天敏感地想起,照片上那个女人就是站在洪原的右侧。
李作文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有些感动。
在哈市,蒋中天是一个外乡人。他在这里漂泊两年多,没有一个人关注、关心、关照过他。
他忽然想叫住李作文,提醒他一点什么。
“李作文!”他喊道。
那个女人蓦地回过头来。
她好像知道蒋中天心里想的是什么,双眼闪着寒冷的光,死死盯着他的脸。
李作文竟然没听见,是那个女人回身的动作让他意识到有人在叫他,回过头来。
蒋中天讪讪地说:“再见啊。”
李作文没理他,继续走了。
蒋中天一直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她钻进车里之前,又回头看了蒋中天一眼。
第三天晚上,那个女人给蒋中天打来了电话。
她说,李作文约他谈个事,要他到顺天酒楼南五十米的那家Fifi酒吧见面。
蒋中天本来不想和李作文这种人过多打交道,但是他还是答应了。
他还想见见她。
他希望通过多一点的接触,得到另一种答案,证明自己的感觉是错的。
三天来,他一直在恐惧的海洋里翻腾,越陷越深。
他害怕回想她的眼神。
他害怕自己准确的预感。
他什么都害怕。
赶到Fifi酒吧之后,蒋中天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
她依然穿着那件黑色T恤,白色牛仔裤,静静坐在一个角落里,蒋中天一进来她就看到了,她远远地望着他,等着他走过去。
蒋中天一下紧张起来。
李作文呢?
她要干什么?
也许,她只是要警告自己,因为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也许,她要缠上自己了……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朝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笑起来比不笑好看。
酒吧里很安静,除了他俩,没有其他的顾客。
“李作文呢?”
“他一会儿就到。”
她说着,用左手斟了两杯酒,端起一杯举了举,喝了一口。
蒋中天端起另一杯,慢慢喝了一口。
“你怎么总看我?”她看着酒杯,一边把玩一边笑着说。
“你长得很漂亮。”蒋中天感到自己的奉承很肉麻。她一点都不漂亮。
“是吗?”她抬头看了看蒋中天。
蒋中天从她的表情中感觉到一丝庸俗的气味,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她也许就是一个秘书。
“其实,我并不喜欢万能公司,一直想离开。”她突然说。
“为什么?”
“你好像是个文人?”她莫名其妙地扭转了话题。
“我过去一直编杂志。”
“文人都喜欢豪饮,来,我们干一杯。”
蒋中天端起杯和她碰了碰,一饮而尽。
一杯洋酒下了肚,蒋中天就有点晕乎了。他喝不了多少酒。
“过去,我也常常信笔涂鸦,写些诗什么的,这些年中断了。”
蒋中天的心里不可抑制地冒出了那种男编辑对文学女青年的热情:“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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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秘书(4)
“医学院。”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南方人。”
“那你怎么跑到北方来了?”
“为了找一个人。”
“男人?”
“男人。”
“你够痴情的。”
她的眼里突然又闪出了一股凛冽的寒光,低低地说:“是的,我非常非常痴情。我要爱上谁,他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蒋中天又警惕起来,他试探地问:“找到了吗?”
她叹口气,说:“我估计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接着,她再一次把两个酒杯斟满,然后独自干了。
“喝呀。”她说。
蒋中天看了看她,也干了。
这时候,蒋中天就有些醉了,他问:“那个,李作文,他怎么还不来?”
她一边斟酒一边突然说:“给你出个脑筋急转弯——有个人,他说来,可是没有来,永远都没有来,你说是怎么回事?”
蒋中天的心里陡然想到了一个答案——这个人半路出车祸死了。
李作文死了?
肢体残缺不全,脑袋四分五裂……
“不,我不知道。”他嗫嚅地说。
她又笑了。她的脸在蒋中天眼前晃动起来,有点像一个幻影。
“我喝喝喝多了。”
“没问题,呆会儿我送你。来,再喝一杯。”
这时候,洋酒在蒋中天的嘴里已经没了味,变成白水。
两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两瓶洋酒转眼就光了。
她的脸越喝越白。
蒋中天的脸越喝越红。
他感到整个酒吧都旋转起来,她也旋转起来。
她好像转到了他身旁,轻轻扶起了他。
他摇摇晃晃地出了酒吧的门,风一吹,胸膛里就翻江倒海了。
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白色的,开车的好像是一个女的。
他晕晕乎乎地钻了进去,那个女人坐在了他身旁。他头重脚轻地栽到了她的怀里。
“你住在哪儿?”
蒋中天几乎分不清是她问的,还是司机问的。
他含糊不清地说:“怀柔公寓……”
车开动了。
他感觉身体好像在朝上漂浮,又好像在朝下沉陷,他觉得自己在接近地狱。
这女人身上有一股香气,不是香水味,不是胭脂味,而是女人的体香,幽幽的,肉肉的,令他骨稣眼饧。
两年来,他经常泡在鸡窝里,闻惯了那种虚假的刺鼻的香气,此时,他如同在沙滩干渴了无数日子的鱼,一下被水吞没了。
他混混沌沌地昏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车越来越颠簸了。
他惊醒了。
他忽然想到,从那个酒吧到他的住所之间,都是平坦的大街,怎么会这样坎坷呢?
他挣扎着抬起头,发现车正在荒郊野外行驶!
前面的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车灯射出去,土道惨白。两旁是歪歪扭扭的柳树,密匝匝的柳叶就好像是一头头乱发。
远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猛然想起了洪原之死:一天晚上,他鬼使神差地跟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走了,结果车毁人亡……
他的酒陡然醒了一半,一下坐起来,盯住了她。
车灯的反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更白了。
“这是朝哪儿开?”
“到我家里去。”她轻柔地说。
“你家在哪儿?”
“南岗子。”
“南岗子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村子,我在那里租的房。”
那个女司机一直没有回头,她专心致志地朝黑暗的远方行驶着,蒋中天只看见她一头黑发。
“为什么要到你那里去?”
“刚才,车开到了怀柔公寓,可是怎么都叫不醒你。我不知道你住多少号,只好把你带回来了。”
伍:秘书(5)
说话间,车果然开进了一个村子,七拐八拐地停在了一个铁大门前。
她付了车费之后,扶着蒋中天下了车。
蒋中天四下看了看,村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家点灯,所有的房子都黑糊糊的,有一种阴森之气。
他没听到一声狗叫。这不符合农村的常态。
她拿出钥匙打开了铁大门,然后又伸过手来扶他。
蒋中天感到她不是来扶他,而是来拽他。
他小声说:“我想回去……”
“回哪儿?”
“怀柔公寓。”
“等你回去,天都亮了。”
说完,她就把铁大门关上了。
实际上,这时候蒋中天还没有完全醒酒。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的房子好像是面朝北的。
房子里很简陋,好像只有两样东西:
地上一张床,铺着黑白格的单子;
墙上一幅画,是著名的黑白木刻《一个人的受难》。麦绥莱勒的作品一直为无产者擂战鼓,为资本主义敲丧钟。
进了门之后,她就剥掉了蒋中天的衣服。
接着,她也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蒋中天突然醉醺醺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她抱着他摔到了床上,低声说:“完事再告诉你。”
这女人看起来很宁静,实质上非常狂热。她好像贪嘴的孩子吃冰棒一样把蒋中天吸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剩下了一根瘦仃仃的木棍儿。
蒋中天在仙境和地狱之间上下升降,他感到自己活不过今夜。
不过,他庆幸自己得到了这样的死法,比洪原幸运多了。
当第一缕曙光透过窗子爬进来屋里时,她疲惫地从蒋中天的身上翻落下来,平静了一会儿,她说:“我叫梁三丽。”
就这样,蒋中天和梁三丽混到了一起。
蒋中天后来才知道,李作文请他吃饭的第二天,梁三丽就悄悄离开了万能公司。
南岗子村这个房子就是她离开万能公司之后租的。
她暂时还没有出去找工作。
“为什么辞职?”蒋中天问她。
“不为什么。”她淡淡地说。
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