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走出大门,就看见村头有个人影儿,她在一声声地叫着:“瘦瘦,你回来吧……瘦瘦,你跟妈妈回家吧……”那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孤独、凄凉、骇人。
是瘦瘦的母亲,她在十字路口给瘦瘦叫魂儿。
申三江脊梁骨发冷,赶紧回身,却看见了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呆傻的表哥万历。
他端坐在墙根下,背靠着墙,朝着黑暗的远方做着古怪的手势。听舅舅说,万历自从呆傻之后,总是深更半夜跑出来,在黑夜中一个人比比划划。
申三江忽然觉得表哥很可怜。
他曾经是一个极其聪明伶俐的孩子,如果不是那一年落水受了刺激,成了傻子,他一定能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偏僻的乡村,到外面的世界去做大事。
那次,表哥完全是为了救他才跳下水的。当时,如果他不抓住表哥死死不放手,他也不会被吓成这个样子。不过,那一刻任何人的理智都支配不了自己,那完全是本能的反应,何况他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这次申三江回来,舅舅说起万历,流下了老泪。舅舅年纪大了,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了,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呆傻儿子。
舅舅说:“他最爱吃西红柿炒鸡蛋。我想,在我死之前,会留给他一点钱,分成两堆,告诉他,这堆买西红柿,那堆买鸡蛋。”
听到这里,申三江的眼睛湿了,说:“舅舅,你放心吧,以后我们会照顾他的。”
幽灵船(7)
申三江在表哥跟前蹲下来,打着了打火机,微弱的火苗照亮了万历那张苍白的脸和两只苍白的手。那双手在迅速变化着,显得十分灵敏。申三江紧紧盯住这双手,大脑在追忆着两
个人小时的手语含义。万历的视线越过申三江的肩,木呆呆地望着远方,望着黑夜深处。那个母亲的叫魂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瘦瘦,你回来
吧……你跟妈妈回家吧……”申三江辨认出来了,表哥的手语的第一个字是“nǐ”!第二个字是“bǎ”。第三个字是“wǒ”。第四个字是“de”。第五个字的手势太快了,申三江没有看清楚。第六个字是“huán”。第七个字是“gěi”。第八个字是“wǒ”。这句话是——你把我的什么还给我!申三江的心猛地缩在
了一起。接着,万历的手语又从头开始了,还是这句话。十三年来,他翻来覆去一直在说着这句话!第三遍的时候,申三江终于辨认出,第四个字是“魂儿”!——你把我的魂儿还给我!打火机突然灭了,万历的脸又隐藏在昏暗的夜色中,只见他两只眼睛在亮荧荧地闪烁,两只手继续一下下地比划着。申三江魂飞魄散。
追踪
舅舅家的船就泊在水边,申三江划着它,在黑暗的坑塘中
前行,一点点深入了芦苇荡。他一直在回想黑暗中表哥那双不停翻动的手。一个恐怖的灵感突然在他大脑中迸发出来,这个灵感令他不寒而栗——表哥的魂儿吓丢了,离开了表哥的躯体,留在了那水草摇曳的水底!太阳沉浮,水明水暗,一年又一年,他孤独,冷清,痛苦,希望有人来说说话。可是,周围永远是无穷无尽的水。
灵魂出窍,那不是死了吗?申三江越想越恐怖!这十多年来,表哥一直是行尸走肉!
四周的水透着一种阴森鬼气,而那黑压压的芦苇就好像莫名其妙的毛发。
申三江在芦苇荡中越走越深。他有了一种预感,今夜,他可能回不去了。万历的魂儿是一缕阴影,在水底暗暗地游动,紧紧追随着他。
远处,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小的火光,在漆黑的水面漂浮。不知道是谁放的灯。
他记得到了端午节,村里人都在河里放灯——纸船,上面放一截蜡烛,点着,放进水里,让它顺水漂流。
可是,现在并不是端午节,怎么有人放灯?
那灯光弱弱的,闪闪烁烁,飘飘摆摆,在漆黑的夜幕里显得极其恐怖,像鬼火。
他数了数,共四盏。
他忽然想到了被幽灵船吞噬的张郊、蝴蝴、盗猎者和那个妻子……也是四个。
起风了,那些漂在水上的灯火离他越来越远,无论他怎么追都追不上。风越刮越大,掀起大浪,船也剧烈地摇晃起来。那些灯火在大风中消失了,可能是被大风刮灭了,或者被水淹灭了。
接着,他就看见黑暗中出现了一个黑影,它静静地漂泊在远处的水面上。
是那条幽灵船,它出现了!
申三江的全身都好像被掏空了一样,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地方正是他和表哥当年落水的地方。他咬了咬牙,朝幽灵船靠近过去。
他的脑海里想象着他登上幽灵船之后将看到什么。
也许,他掀开那个帘子,会看到张郊、蝴蝴、盗猎者还有那个妻子,他们四个人正围着什么东西好奇地看。船舱里点着一根蜡烛,昏暗的烛火在一闪一闪地跳动。申三江的出现,他们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头朝下看。申三江小心地走过去,也探头朝下看了一下,大吃一惊——原来船是无底的!下面就是黑糊糊的水! 。。
幽灵船(8)
风更大了,那条幽灵船顺风朝远处漂移,越来越模糊。
申三江加快了摇桨速度,终于接近了它。他没有冒失地跨上去,而是一边跟着它一边严密地审视它。
这是一条老船,很普通,当年,申三江和表哥落水那一次驾的船,和这条船十分相似。
船舱的帘子还是挡着,里面没有一点声息。只有风声。
申三江想起了张郊和蝴蝴,顿时生出满腔的仇恨,他把船靠上去,用缆绳把两条船固定在一起,一步就跨了上去。
大风把他吹得摇摇晃晃。他在船舱的帘子前站了一会儿,横下一条心,猛地把它掀开了。
里面漆黑。
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又使劲看了看——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的胆子大了些,朝前试探着踩了踩,没问题,于是他就钻了进去。
他的脊梁骨感觉到了一阵冷风,他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竟然有个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那张脸无比苍白!
看来,那个漂流瓶,这条恐怖的幽灵船,都跟他有关!也许,他一直口含芦苇藏在船下的水中。
“你!”申三江惊恐地说出了一个字。
万历在黑暗中木木地盯着他,缓缓地伸出手来,又开始打手语了。船舱里太暗了,申三江怎么都看不清他用手语在说什么。
万历的双手越动越快。
申三江终于颤抖着说:“表哥,你到底要说什么,直接说出来不行吗?”
万历的手语一下就变慢了,终于停下来,然后他转过身,掀开那个帘子,慢慢走出去,那帘子又挡上了。
申三江追出船舱,发现万历已经不见了。申三江望着黑暗的水面,呆住了。就在这时候,他感到脚下的船猛地倾斜了,然后他“扑通”一声栽进了水里。
他的四肢奋力抓挠,想浮出水面。可是,有一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脖子,不可抗拒地将他拖向水底。
申三江的大脑一片空白,十三年前那惊恐的一幕又重现了。
交换
申三江没有死。
他被舅舅救了。他离开家之后,舅舅发现他一个人划船进了芦苇荡,立即叫起了瘦瘦她爸,两个人划一条船跟着他。
他担心外甥再出什么事。
起风之后,他看到申三江的船好像接近了一条船,可是,等他们靠近之后,却发现两条船上没有一个人。
接着,舅舅察觉到水下似乎有声音,还有气泡冒上来,无疑有人落水了。
于是,他和瘦瘦的父亲一起跳进水里救人。他们竟然救上了两个人,一个是申三江,一个是万历。
他们被捞上来之后,都昏厥了。经过简单的抢救,他们像儿时那次落水一样,一先一后苏醒过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舅舅紧紧握着万历的手,又喜
又气。他没指望儿子回答,因为儿子多少年来从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想到,这一次,万历却说话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到
这里来了。”舅舅一下就傻了:“你,你,你明白了?”万历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身边的申三江,清清楚楚地
说:“怎么,过去我一直糊涂着?”舅舅高兴得一下跳起来:“三江,三江,万历好了!”申三江呆呆地问:“三江?谁叫三江?”
不久,村里又有人称,看到那条幽灵船出现了,它漂泊在黑糊糊的水面上,只有一个拱形的船舱,挡着帘子。这次,不知道是不是造谣。
你死我活(1)
他人即地狱。
汪东端起了那个有安眠药的酒杯。贾小亮低着眼,紧张得全身都好像失去了知觉。刚才,趁汪东出去上厕所,唐景山把安眠药碾成的粉末倒
进了他的啤酒里。那药量足以让一头公牛沉沉地睡去,万劫不复。贾小亮清楚,万一汪东发现这杯酒有问题,那么,他和唐景山今天谁都活不了。如果不用安眠药,唐景山和贾小亮根本杀不死汪东。他们
两个都很瘦弱,而汪东却高大威猛,令人生畏。房子很破旧,灯也很暗。外面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昨夜,他们三个人驾驶面包车逃离了家乡,来到这个偏远
的小镇。今天一早,他们临时租了一间房,藏匿下来,打算在
这里避避风头,再想下一步。面包车是贾小亮的。突然,高大威猛的汪东把酒杯放下了。贾小亮抖了一下。汪东说:“来呀,我们成功了,碰一下。”“对对对,碰一下。”贾小亮颤抖着地把酒杯端起来,唐景山也跟着端起来。过去,这三个人是中学同学。毕业后,他们都没有考上大学,贾小亮开面包车拉活挣点
钱,唐景山一直闲着,成了小混子。而汪东到漠河去了,听说
是去淘金。一年后,汪东两手空空地回来了。那段时间,三个人来往最密切。大约过了半年,汪东的老爸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了银行
工作,他就很少找唐景山和贾小亮了。
唐景山和贾小亮经常一起赌钱,一起嫖娼,两个人的关系不断加深。前些天,他俩从一个*出来,一起吃夜宵时,唐景山想出了一个发财之道:和汪东联手,利用汪东的职务之便,里应外合,从银行里搞出100万元,然后,三个人逃之夭夭。
第二天,他们就找到汪东,把这个想法对他说了。他们了
解汪东,他不但长得壮,胆子也大。他在漠河好像有命案。汪东听了后,没表态。看得出来,他有些犹豫。当天晚上,唐景山又带着贾小亮找到他。喝了一瓶白酒之
后,汪东阴着脸,吐出了一个字:“干。”没有汪东,唐景山和贾小亮不可能从银行拿到钱。而没有唐景山和贾小亮,汪东的钱也不能从银行拿出来。
为了事情暴露得晚一些,三个人把作案时间定在了周五,就是昨天。银行至少要在周一才能发现钱不对,而这两天,他们早逃到了外省。
成功其实很容易。现在,他们共同拥有了100万。100万。一百捆百元钞票,都是崭新的。唐景山和贾小亮之所以要除掉汪东,主要是担心被警察抓
获。银行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职员汪东携巨款潜逃了,警方会四处抓捕他。假如让汪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警察就永远找不到他,那么就死无对证了。大家会认为,这家伙可能逃到了国外。
找不到汪东,任何人都怀疑不到唐景山和贾小亮,他俩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家。
租到房子后,汪东倒头就睡,唐景山和贾小亮则悄悄离开了,他们到农具商店买了两把铁锹,然后开车上山,选了一处弃尸地点,挖坑。
那里是一片很大的树林,远离盘山公路,荒草丛生,怪石
嶙峋,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儿。两个人干了一个多钟头,挖了一个两米半的深坑。贾小亮说:“行了吧。”唐景山看了贾小亮一眼,说:“埋得越深越好。最好等他
变成一堆骨头的时候,都没有人发现。”又往下挖了几尺,贾小亮说:“现在够深了。”唐景山说:“再扩大一点。”贾小亮说:“咱们得赶快回去了,不然一会儿汪东醒过来
你死我活(2)
会怀疑的。”唐景山想了想,说:“这样,你先回去,他要是问我,你
就说我在街上买点吃的。”贾小亮就一个人开车下山了,留下唐景山继续挖那个坑。中午的时候,唐景山才回来,他扛着那两把崭新的铁锹。
突然,汪东又把酒杯放下了。此时,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牵扯着贾小亮的全身神经。汪东的眼睛从唐景山和贾小亮的中间穿过,朝后面看
去:“那里怎么出现了两把铁锹?”唐景山和贾小亮都没有回头,好像谁回头看谁就得作出解释似的。他们互相看了看,唐景山说话了:“那是我上午出去买
的。”“你买它干什么?”唐景山回避着汪东的眼睛,低低地说:“我总担心警察突
然闯进来,或者有人来抢钱。”“那东西除了挖坑,什么用都没有。”汪东冷冷地说。“我们手上有两个硬实的家伙,心里有点底。”唐景山为两个人解了围,贾小亮也不能干瞪眼,他举了举
酒杯说:“汪东,咱们喝!”汪东又把酒杯送到了嘴边。唐景山和贾小亮一边小口抿一边在酒杯的掩护下偷看他。汪东警觉地说:“嗯,好像有一股怪味?”贾小亮又哆嗦了一下。汪东像狗一样伸出鼻子四处嗅。贾小亮急忙说:“是汽油味吧?刚才我修了修车。”一边
说一边掏出一支烟,点着,猛抽了几口。他的手抖得厉害。汪东说:“对,车得修好,万一有突发情况,千万别开不
走。”唐景山说:“汪东,你快喝吧。”汪东笑了笑,他端详着唐景山的眼睛,问:“你这么急干
什么?”唐景山一下卡了壳。汪东把视线收回来,看着酒杯说:“小亮,你的脸色很不
好。”
这时候,贾小亮都想站起来逃了!他觉得,汪东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假如一露馅,他马上就会跪倒在地,告诉汪东,杀他是唐景山的主意。
汪东又把眼光射向了唐景山。“还有你,你的脸色也难看。你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