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小块菜地,将收集的千余颗珍珠当作蔬菜一般种在地里,种完了又拣,拣完了再种,如此周而复始,时人传为笑柄,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这样一个人,在二次推诿终不成后,真有决心破案吗?实话说,张士师心中很有些怀疑。
江宁府位于金陵城南北正中的中街上,因靠近皇宫正门,建筑也修得很是气派。唐朝七绝圣手王昌龄曾经这里任江宁丞长达六年,至今江宁府中仓库后的一面石墙上还题有他的名作《出塞》。
张士师进来正厅时,府尹陈继善正在训斥江宁县令赵长名,道:“本尹不久就要致仕,你偏偏在这个时候给我出这样一个难题。”赵长名十分委屈,忍不住答道:“回尹君,不是小县有意找事,是这个叫李云如的女子偏偏在昨夜被人毒死了,且是发生在上元县治下。”陈继善道:“哼,若不是你和上元县令孙苜来回推诿,这城中哪会有这么多流言蜚语?保不齐,本尹临退休前还要被御史参上一本,最终落个跟韩熙载一样的免职下场。”赵长名心道:“原来你这草包府尹担心的是这个。”忙道:“尹君但请放心,周压最先是找御史台报案,当值御史一听跟韩相公有关,坚决不接,这才推到尹君这里。”
陈继善此时方才知道此事,很是惊讶,道:“噢?”脸色这才稍微和缓下来,转头正见封三正领着张士师站在厅门口,怒气顿生,喝道:“你怎么会在哪里?”张士师忙上前参见,道:“不是尹君召唤下吏前来么?”陈继善厉声道:“本尹是问你如何在韩熙载府邸中。”张士师便说了代老圃送瓜一事。陈继善道:“原来那杀人的毒西瓜是你送去的。”
张士师道:“下吏事先实不知瓜中有毒。尹君有所不知,李云如之死与毒西瓜无关,她是喝了金杯中的毒酒后毒发身亡。”陈继善一呆,问道:“什么,毒酒?西瓜有毒还不算,又出来了毒酒,唉。”
他事先不了解案情,现在根本没有心思耗费精力在这些事上,当即一挥手,道:“赵县令,本尹素来赏识你办事精明干练,这案子还是交给你江宁县……”一语未毕,忽见赵长名身子晃了两晃,踉跄着退了几步,坐倒在一旁椅中,仰头便晕厥了过去。
陈继善奇道:“莫非赵县令也中了毒不成?”张士师忙上前查看,道:“回尹君,明府似是中了暑气。”陈继善只想赶在午饭前将这案子派出去,催道:“快些掐他人中,把他弄醒。”张士师道:“是。”上前一步,使劲在赵长名人中上掐了两掐,赵长名强忍疼痛,就是不睁开眼睛。
陈继善不见赵长名醒来,急得直跺脚。一旁司录参军艾京冷眼旁观,早看出蹊跷,他与上元县令孙苜不大和睦,便有心成全赵长名,假意建议道:“尹君,赵县令操劳过度,怕是一时不得好转,此案重大,须得迅疾行事,不如改交给上元县令孙苜审理,何况命案本就是发生在他治下。只要将张典狱等人调归孙县令统辖,他便再无话说。”陈继善连连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本尹怎么没想到?就依你说得办。来人……”
正要吩咐立即将卷宗送去上元县衙之时,一名差役疾奔进来,道:“禀尹君,宫中有中使到来。”陈继善大惊失色,跌足道:“坏了坏了,保不齐,连官家也知道这案子了。”匆匆理了理衣冠、扣好因天热解开的玉带,出厅迎接。
刚到门口,便望见一名老宦官双手捧一小小卷轴,身后跟着个小黄门。陈继善慌忙上前,笑道:“大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老宦官甚是倨傲,也不答礼,径直道:“国主有教下,江宁府尹陈继善接教。”这“教”,便是南唐向大宋称臣之前所称的“圣旨”了。陈继善忙上前跪下,老宦官将卷轴展开,露出黄麻纸来,细声念了起来。
艾京等人未得召唤,不敢擅自跟出去,只在厅内肃手而立。忽见陈继善回过头来,远远地望着张士师,如见鬼魅。张士师不明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一会儿,只见老宦官念完了教令,扶起陈继善,将卷轴塞到他手中。他只愣在当场,满脸惊愕。
那老宦官却并不立即离去,而是走近张士师,问道:“你就是江宁县典狱张士师?”张士师不知自己的大名一夜之间竟已经传入了深宫,忙道:“正是下吏。”
老宦官“嘿嘿”了两声,道:“恭喜张典狱,有人在官家面前大力推荐你,官家有命,由你来协助江宁尹侦破聚宝山韩府命案。”张士师大吃一惊,反问道:“我?是我么?”老宦官只哼了一声。
张士师赶紧说明自己资历浅、不懂律法,甚至将之前错验茶水有毒、误会舒雅一事也讪讪说了。老宦官惊讶地打量着他,似是意外他竟能如此坦白。
张士师又道:“此案似是连环下毒,案情复杂,小子有何能耐,怕是误了大事,还请大官……”老宦官不容分说打断了他,道:“那有什么要紧?难得典狱不惧权贵,诚实坦荡,有胆有识,这才是官家最为激赏之处。”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道:“张典狱,你该知道,君无戏言,全看你的了。”言语中颇有鼓励之意。张士师道:“大官……”老宦官再也不予理睬,又“嘿嘿”了两声,领着小黄门扬长而去。
整件事情陡然变得愈加富有戏剧性起来。原来深宫中的国主李煜不知道怎么听到了李云如被杀一案,极为重视,凑巧接下案子又是以无能著称的江宁尹陈继善。深为忧虑之时,有心腹之人向他力荐张士师来主持此案。他同意由张士师来负责聚宝山毒杀案,因其人微言轻,对外仍宣称由江宁尹陈继善负责,再派人暗中向陈继善交代,一切行事由张士师主持,他只从旁监当辅佐。
等到陈继善将官家本意告知,张士师惊得张大了嘴。之前他听到由来协助府尹问案已经惊诧万分,此刻方得知原来是由府尹协助自己,一时呆住。陈继善忙将刑部退回来的卷宗一股脑交到张士师手中,哀告道:“典狱君,咱二人现在同坐一条船,这案子全靠你了。”
张士师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免一片茫然。当初他在韩府时,面对众多权贵,毫不知畏惧,此刻权柄遽然而至,浑然不知该如何处置了。见陈继善在一旁唉声叹气,忍不住问道:“尹君,眼下该如何是好?”陈继善双眼一翻,怒道:“你还敢问我……”突然意识到张士师现下身份不同往日,已经成了自己上司,忙改口道:“先主在位时,令尊曾屡破奇案,享有盛名,典狱何不请他出马相助?”张士师顿觉眼前一亮,道:“正是。家父凑巧正在京师,下吏这就回家向他求计。
忙告退出来。刚上中街,差役封三紧跟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告道:“尹君交代小人务须跟随典狱左右,时刻听从吩咐。”
二人一道回来张家,张泌正请耿先生家中用饭。一闻见斋菜香,张士师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连着几顿没吃饭了,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刚好封三也未吃午饭,又拿了钱请封三就近到巷口去买些熟食回来,趁此间隙,也不避耿先生在场,将适才发生的事大略说了。张泌本来正一粒一粒地吃笋脯豆,听到一半,便将筷子放下,凝神静听,面色亦越来越严肃。
张士师一口气说完,急不可待地问道:“阿爹,你看现下要怎么办?”张泌淡淡“嗯”了声,转头问道:“炼师怎样看?”耿先生沉吟道:“如今局势复杂,外患未平,内忧又起,朝内几派势力争权夺利,选一个无足轻重的局外人来办案,不失为一个聪明的法子。何况此案重大,官家定然是深思熟虑后才会做此决定。不过……贫道倒是好奇官家如何能选中典狱君。”饶有深意地看了张士师一眼。
此处关节张士师早已经在回家路上想过,当即道:“会不会是官家派在韩府里的细作报告了孩儿在韩府的胡作妄为?”张泌与耿先生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却不直接回答,张泌只道:“既是临危受命,木已成舟,你便去做吧。”张士师道:“可孩儿根本不知道……”
恰逢封三买完食物进来,一推门便嚷道:“呀,不好了,外面都在风传典狱君胡乱断案,冤枉了好人……”耿先生奇道:“典狱君冤枉好人?这倒是与我们早上听到的说法完全不一致。”张士师心想:“早上的说法定然与周压进城报案所费周折有关,他离开时李云如新死,我还未找出茶水有毒,只是前半截故事。现下那些韩府宾客多已经下山,后半截故事也该接上了。”当即苦笑道:“其实他们没有说错。”封三一呆,又道:“门外还有几个小子,鬼鬼祟祟地议论说典狱才是真正的凶手……”张士师讶然道:“什么?”封三忙道:“典狱放心,小的已经将他们赶走了。”
起初张士师挺身问案,不过是因为韩府上下怀疑他往瓜中下毒,他为了洗清自己嫌疑,不得不全力找出凶手,后来种种事故发生,甚至他错验了茶水后,也没有人再怀疑他是凶手,没想到转了这么大一圈,最终的怀疑对象还是指向了自己。想想之前的劳心劳力,不免有些沮丧起来。
张泌瞧在眼中,冷冷道:“蛇口蜂针,这才刚刚开始,一点小挫折就不能忍受,还要如何破韩府命案?”张士师垂首道:“是,阿爹教训的是。”耿先生忙安慰道:“流言蜚语不足为信。何况嘴长在别人身上,只要问心无愧,随他们去说好了。典狱君,你也饿了,来,赶紧先吃饭,边吃边说案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士师犹不敢坐,只偷眼瞧父亲脸色,张泌道:“坐吧,封哥儿也坐下一起吃。”张士师这才坐下,边吃边讲,自他昨日办完公事离开江宁府开始,一直说到早上勘完现场与仵作杨大敞、书吏孟光一齐离开韩府为止,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开始他尚且畏惧父亲威严,谨小慎微,说了一段后,顾忌渐去,本色渐露,他记忆力极佳、口才也好,虽然许多细节一时来不及提起,但人物、时间、案情无不描述得清清楚楚,就连王屋山如何向李云如赔罪、李云如又如何误喝了那杯本该被王屋山所喝的金杯毒酒,这些他并不在场的过程也讲得栩栩如生。期间滔滔不绝,如行云流水流畅,毫不间断,其他三人竟无一人插话。
张士师侃侃讲完,意兴不减,评点道:“据我看来,这应当是一起连环下毒案……”张泌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一起下毒案,而不是两起下毒案?你能肯定毒西瓜与毒酒是同一人所为么?”张士师道:“当然能肯定。阿爹曾经说过,投毒最需要耐性,投毒案十成都是熟人所为。想来这人暗中蓄谋,目标本是韩熙载韩相公,事先在瓜中下了毒,不露痕迹,后来毒西瓜意外败露,他便再次往金杯中下毒。夜宴上乱哄哄一片,人人陶醉于歌舞美酒,只有谋划已久的凶手才会随身携带毒药,所以孩儿可以肯定,毒西瓜与毒酒决计是同一人所为。”顿了顿,才问道:“阿爹怎么看这起下毒案?”
张泌沉思不语,良久才问道,“你说这是连环下毒案,凶手既然能够轻易在酒中下毒,又何必往西瓜上大费周章?”张士师道:“这也是孩儿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张泌道:“凶手往瓜中下毒,自然是想毒害在场所有人,不论有怨还是无辜,可见此人心肠狠毒。西瓜有毒败露后,他既随身携带着毒药,大可以往酒壶中投毒,何必冒险去碰金杯呢?”耿先生道:“这确实是个破绽。按照典狱君的说法,只有韩熙载和王屋山二人使用金杯,其他人均用琉璃杯,他去取金杯,决计比他拿酒壶要引人瞩目的多。”张士师道:“或许堂内人多杂乱,他知道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张泌道:“这也有理,毕竟你当时在场,你的直觉当比我更可靠些。”
张泌极少赞人,对儿子更是严肃,张士师听到父亲肯定自己的看法,立时喜上眉梢。张泌叹道:“不过断案始终要凭物证,如果仵作能当场勘验出西瓜中的毒药是否与金杯中相同,现下就不会有这么多困惑了。”张士师道:“是,孩儿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顿了顿,终于讪讪问道:“不过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西瓜一直到切开之时都未露任何破绽,那凶手如何能将毒药落入西瓜中?”他始终觉得毒西瓜一事太过离奇诡异,不似人力所为,甚至想过世上会不会天生有毒的西瓜。
张泌与耿先生却丝毫不觉诧异,只相视一笑。张士师知道他二人一个经验老成,一个聪慧过人,想来二人已猜到其中诀窍,正要发问,耿先生道:“典狱君当听过荆轲刺秦的故事。”张士师点点头。耿先生道:“昔日荆轲谋刺秦王,得徐夫人所造匕首,锋锐异常,为保万全,又事先在白刃上染了剧毒,匕首无需刺中秦王要害,只要稍微割破皮肤,剧毒见血,秦王便会立即毒发身亡而死。”张士师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故事。
张泌见儿子仍不能会意耿先生的提示,知他没有办过命案,经验不足,只好明言道:“你认为的最大难处是如何能往西瓜中下毒却不让人发现,其实这有何难?若是换作我下毒,根本无须往西瓜上想办法,只要将毒药事先涂抹在刀上……”张士师失声惊叫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这才明白耿先生为何讲荆轲刺秦的故事,秦王无非就是荆轲眼中的西瓜,真正有毒有致命力是那把淬药匕首。他见二人一念之间便已经想通了自己困惑许久的大难题,不由得好生佩服,当即起身道:“我这就赶去韩府验那把切西瓜的玉刀。”张泌叹道:“只怕证据已经不在了。”张士师道:“什么?”张泌道:“最容易最方便往玉刀上淬毒的当是韩府的人。现下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认为凶手还会留下证据等你去查么?”张士师深以为然,不免后悔不迭,道:“都怪我愚笨,竟是始终没有想到毒药在玉刀上。”耿先生道:“凡事有弊有利,若果真如此,至少可以讲凶手锁定在韩府中人身上。”
几人先商议了几句,张士师忙让封三回江宁府叫人,自己在巷口雇了辆大车,先带着父亲与耿先生往韩府而去。刚上御街,张泌忽提出先去饮虹桥看看。张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