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师仔细想了想,才道:“的确如此。那么,石头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顿了顿,又问道,“炼师适才为何要举例说朱铣有可能杀韩熙载?”耿先生道:“典狱果真细心。”张士师道:“我就知道炼师不是随口一说。是不是因为切瓜前,朱铣恰好离开了花厅?”
耿先生道:“并非如此,即使朱铣没有离开当场,贫道依旧认为他嫌疑最大。最初聚宝山夜宴宾客如云,人人以能成为座上宾为耀,自韩熙载被官家罢官,情况则大不相同,朝中达官显贵都要刻意与韩熙载保持距离,以免触怒官家,如徐铉、张洎之辈曾为夜宴常客,如今早就绝迹聚宝山。你再看昨夜夜宴宾客,除了新科状元郎粲大概是图个新鲜外,余人要么是出自韩熙载门下,如舒雅,与韩熙载一荣共荣,一损俱损;要么本就是孟浪之徒,如李家明,与韩熙载还是姻亲;要么是降臣,如陈致雍,南唐人看不起他,他闽国家乡的人也怨恨他。这几人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在本朝并不得志。反观朱铣则不同,他是江南书法大家,如今任紫薇郎,极得信任,因而他在夜宴上显得最为奇特。”顿了顿,又道,“之前典狱说过,曾听到朱铣告诉秦蒻兰说官家派了细作到韩府监视,既然是他亲口说出,他自己当不会再是这细作……”
张士师忙道:“细作是顾闳中、周文矩。”又补充道,“是韩熙载亲口告诉我的。”耿先生点头道:“贫道也这般认为,如此才能解释顾周二人不请而至。朱铣既非官家所派,他性格谨慎,与韩熙载差别甚大,二人完全算不上什么至交,他为何逆向而行,坚持要参加夜宴?这其中动机实在可疑。以朱铣目前的身份地位,权势财富唾手可得,韩熙载也无力与其争锋,唯一可吸引他到聚宝山者,只有美丽的女子……”
张泌问道:“炼师说的可是那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耿先生道:“正是。”又道:“贫道这也只是推测,朱铣为秦蒻兰参加夜宴完全说得通,但要说为了她毒杀韩熙载,这个……”她仔细斟酌着合适的词语,以免误导旁人,“实在有点让人费解。”张泌“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金陵的夜幕刚一降临,大街上立即开始骚动起来,卖果子、卖熟菜、卖点心的都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争相要占个路口的好位置,人语喧哗,一扫白日沉闷的颓势。这才只是相对冷清的北城,南城秦淮河边要繁华许多,浆声人影,华烛闪烁,彻夜不眠。
三人见已近住处,便在街边随意找了家面摊,张泌父子各要了一碗阳春面,耿先生则要了一碗素面,其实就是白水面。张士师几下吃完,又要了一碗,腹中饥饿稍解,这才道:“起初我得韩曜提醒,以为西瓜凶手事先落毒,其人并不在现场,如今既然可以断定他也在现场,会不会西瓜凶手与金杯凶手就是同一人,他见毒西瓜败露,又往金杯中下毒,因为刻意用了两种毒药,我们才会以为是两名凶手?”张泌道:“那得先确认凶手的目标到底是谁。”耿先生道:“难道不是韩熙载么?”张士师道:“毒西瓜针对的肯定是韩熙载,凶手知道他爱吃老圃西瓜。不过金杯毒酒倒是未必,我今日在韩府问案时,状元公还特意来提醒我,说金杯凶手的目标其实是王屋山。”耿先生道:“你说郎粲提醒你?”张士师点头道:“不仅如此,他还不断暗示说舒雅就是往金杯中下毒的凶手,而且还会再次下手。我虽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但还是特意留了两名差役在韩府。”张泌道:“郎粲所言真假不难判断,只要跟王屋山谈一谈就能知道。”顿了顿,又道:“案情复杂,线索纠结,还是当作两件案子来处理,且须分头行事。士师,你想选哪一件?”
张士师一时犹豫不决,从理智上而言,他当然想选毒西瓜,这是个狡猾而高明的凶手,有着深不可测的心机,但从情感上而言,他又想选金杯案,这样明日他再去韩府讯问王屋山时,便又可以见到秦蒻兰了。正踌躇间,却听见父亲道:“你明日一早还要审问老圃,就毒西瓜案吧,金杯案交给我与耿炼师。”张士师只得道:“是。”心中想道:“明日韩熙载要来县衙认尸,说不定秦蒻兰也会一道前来。”定了定神,又问道:“那陈致雍被人扼死一案怎么办?”耿先生道:“陈致雍是闽国降臣,在南唐丝毫不受重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杀,会不会与‘骑马来,骑马去’的谶语有关?”张士师奇道:“什么叫骑马来、骑马去?”
耿先生便低声做了解释:原来闽国开国国主在唐代光启二年开始了对福建一带的统治,六十年后灭亡,刚好是一甲子,因为起始、终止的年头都是丙午年,刚好是马年,所以朝野流传着王氏是“骑马来,骑马去”。最后一任闽国国主王延政虽然早已经去世,但其子王继沂、王继昌均在南唐朝中为官,而明年是庚午年,刚好又是一个马年,时值南唐国势日衰,闽台民间盛传王氏子孙谋划在马年复国,即所谓再次“骑马来”。
张士师之前也曾经怀疑过陈致雍,疑心他是假意投降南唐,暗中伺机报仇,听说官家想起用韩熙载挽救危局,立即予以加害,但那只是一冒而过的念头,他也不知道“骑马来,骑马去”的故事,没有联想更多,始终觉得这些政治上的权谋争斗与他距离甚远。
又听见耿先生道:“不过闽国灭亡已久,陈致雍此人也不似那种一直心怀故土、意图复国之人。”张泌忽然问道:“韩熙载来南方四十载,日子可比陈致雍久远多了,炼师认为他还会向着北方么?”耿先生道:“当然不会,北方多次易主,韩熙载所谓的故国如今早已经不是他原来记忆中的样子了。”张泌道:“可韩府中住处的名字都是叫琅琅阁、琊琊榭,又怎么说?。”耿先生一时默然,许久才道:“贫道明白张公的意思了,韩熙载能如此,陈致雍或许也会如此。如今贫道才知道,这人心原来是难以揣摩的。”
张士师却是另一种想法,若是果真如耿先生所言,陈致雍被杀是因为他意图谋反,那么能从杀死陈致雍一事中获利的人只有南唐国主,至少是有利无害,而这样的考虑,他实在想都不该想的。
张泌显然也考虑到了,果断地道:“官家为人宽厚,决计不会因为某种流言就派人暗杀陈致雍,果真要杀,也当明目张胆地派人赐死,以儆效尤。”耿先生道:“嗯,还是张公洞见深刻,倒显得贫道有些小人之心了。”张泌道:“炼师当年身陷宫廷阴谋,对政治之险恶有切身体验,考虑得自比我等要周全得多,又何必自谦。”顿了顿,又道:“陈致雍的被杀,肯定与韩府命案有关,他多半参与了其事,所以才在问案前离开韩府,逃离的可能性很小……”张士师道:“若是逃走就不会走到泉水边的竹林了,那是条死路。”张泌点头道:“他应该是到竹林中跟什么人碰面,或许正是下毒凶手,不料却被杀人灭口。”张士师道:“阿爹不是说西瓜和金杯落毒案的凶手都在夜宴当中么?陈致雍被杀时,所有人都在韩府中呀,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张泌道:“果真是所有人都在府中么?你再好好想想,有谁中间离开过。”张士师仔细回顾,突然反应过来,道:“啊,我知道了,原来是他。”张泌道:“你先不必急着直接找他,可以试着从老圃身上下手。”张士师道:“孩儿明白了。”
当即吃完面结了账回家。崇真观恰在张士师住所旁边,耿先生先到,分别时特意道:“典狱若有不便之处,可带着张公来贫道观中将就几宿,客房都是现成的。”张士师不明白回家睡觉能有何不便之处,只漫声应了,见父亲一言不发,知他在思忖案情,也不打扰,当下一前一后朝家中走去。
刚到巷口,一片漆黑中,忽听得有人道:“回来了!”登时火烛齐明,只见许多人头一窝蜂地围了上来,有左右街坊邻居,也有城中好事少年,争相要张士师讲出韩府凶案究竟。张士师这才明白耿先生的先见之明,忙道:“我得赶紧回衙门。”不由分说,拉着父亲冲出人群,径直来到崇真观,拍开大门,如躲瘟神般避了进去。
开门的小道士笑道:“观主刚刚交代,说二位再过一盏茶功夫就会到来,哪知道来得这般快。”张士师回想刚才情形,也忍不住发笑。耿先生早安排好了房间,又命小道士送来茶水和观里自己蒸的馍馍。张士师拿起来吃了半个,实在困得厉害,倒下去便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刻,忽然有人一边推他一边叫道:“士师!士师!快醒醒!”他睁开眼睛一看,外面早已经天光大亮,又见父亲站在床边,面上尽是焦急之色,忙一骨碌坐起来,问道:“我可是迟了?”张泌道:“你赶紧去县衙,老圃昨夜在狱中上吊自杀了!”张士师惊叫道:“哎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慌忙穿好鞋子,朝外奔去。张泌在后面叫道:“我和炼师还是照计划去韩府。”张士师道:“知道了,孩儿会派封三哥来跟你们会合。”
他匆忙步出观门,江宁县狱卒郭见正等在门口,哭丧着脸,不断地搓着双手。他与张士师关系不错,平日私下里常常称兄道弟,一见面就道:“张哥儿,可不关我的事!我第二遍过监房时,老圃他人还好好的。”
他昨夜当班监房,负责看管的犯人死了,这是“疏于防守”之罪,按律要交刑部察议,最后的结果肯定是革役丢了公职不说,还要挨一顿大板子。
张士师皱眉道:“这是二更时候的事?”按照巡夜法,自夜更开始,每一更过一遍,郭见既然说第二遍过囚室时老圃还没事,当是发生在二更时分了。郭见道:“是。我三更巡视时发现他上吊死了,立即进去解救,可还是来不及。”张士师道:“三更既已发现,为何现在才知会我?”郭见道:“还说呢,我一发现出事就赶紧出来找你,哪知道你不在家,你房公老何还说你去了衙门,我以为跟你错过了,又跑回县衙找你,见你不在,又以为你去了江宁府衙,来来回回好几遍,哪知道你老兄竟躲在道观里。”
张士师见他神色极是倦怠,料来确是奔波了大半夜,歉然道:“昨夜也是怕街坊邻居追问案情,临时躲来了观里,郭哥儿真是辛苦了。”郭见道,“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辛苦又有什么用?张哥儿,你可一定要帮兄弟向明府和尹君求情。”张士师道:“那是当然,监狱是小弟管辖之所,犯人在狱中上吊自杀,小弟也难辞其咎。”郭见听他这般朔,才略微放了心,抱怨道:“这老圃肯定是畏罪自杀,自己死了不算,还把我们哥儿都给连累了。”张士师只随口应着,心中却想:“我自觉管理监狱甚是周密,老圃如何能上吊自杀?”
二人赶到江宁县衙,大狱位于县衙西侧,进大门往左便是。这是个独立的院落,围墙又高又厚,黑漆的大门紧闭,两扇门叶上,各有一只狴犴模样的铜环。张士师一见那门上并无自己亲笔封条,不禁一拍脑门,叫道:“坏了!”
原来按照南唐制度,监狱大门到晚上须得封上典狱亲笔花押的封条,次日一早才由典狱本人亲自验封开门。前日他提早离开县衙时,还特意写了封条留给当班的狱卒,而昨日一早他因人在韩府,未来县衙验封,定是由当班狱卒代劳了。可昨晚因事情太多,他自己竟是完全忘了封条一事,若是认真追究起来,他也逃不了“失责”一罪。
上前拍门,里面狱卒从门窗见到是典狱到来,忙开了门。一班狱卒正聚集在狱厅内窃窃议论,当班的、不当班的都有,见顶头上司进来,忙住嘴不说。张士师未到大狱不过两日,此刻竟有恍然隔世之感。穿过狱厅,便是一个座西朝东的院落,南、北各一排监房,南面为轻监,关押罪行相对较轻的犯人,北面为重监,专门关押重罪、死罪囚犯,均是朝院内的一面敞开。
张士师一进来院落,就发现南面第一间监房大开,里面有个人仰天躺着,估摸那便是监禁老圃的地方,问道:“为何不将老圃关在北监?”北监不仅墙更厚、栅栏更粗,也没有窗户,防范更加严密。郭见讪讪道:“我想老圃不过是错手杀人,杀的又是个偷他西瓜的北方客,不是什么大罪……”他只知道瓜地挖出尸体一事,尚不清楚老圃与韩府命案有关联。
张士师却以为县衙人常去瓜地吃瓜,多半是郭见看是熟人,想卖个人情,抢进监房一看,果见老圃手足都未上戒具,问道:“为何没有给老圃上枷杻?”只闻见一股恶臭,当即用手捂住了鼻子。郭见道:“我想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张士师跺脚道:“犯人不戴戒具,才方便上吊自杀。老圃牵涉韩府命案,如今朝野瞩目,你可是又多了一条大罪了。”郭见失声道:“呀,那要是加重议处,非判流刑不可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一时好心……”
张士师不再理会郭见,只低头去看老圃,他还是昨日那身装束,上身无袖短褂,下身粗布短裤,光脚上满是泥泞,依然是昨日大雨的痕迹。他的面目扭曲,似是十分痛苦,双眼紧闭,舌头伸出,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深紫色勒痕。
张士师心道:“之前我们早就议定老圃并不知道毒西瓜一事,正如郭见所言,他的罪名不过是错手杀了个北方客,罪名远不至死,他连一个西瓜的蝇头小利都要斤斤计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上吊自杀呢?会不会是有人杀人灭口,然后有意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可这大狱如此密不透风,闲人如何进得来?”
一念及此,回头问道:“叫仵作了吗?”郭见一愣:“仵作?没有。老圃不过是自杀……”张士师道:“快去叫仵作来。”郭见道:“可仵作请病假回乡下去了。”张士师道:“去江宁府请杨大敞。”郭见道:“杨大敞?他横得很,我可请不动他。要不然还是典狱……”张士师道:“你只要说老圃死了,他准保飞一般地赶来。”他早已经看出杨大敞也对这桩案子饶有兴趣,这是老公门的禀性。郭见尚在半信半疑,却经不起张士师催促,只得去了。
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