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站起来,躲开纣王的眼睛,看着满天晚霞,说:“大王,妲己奉父王之命,是缴纳贡品的使臣,看这天色将晚,小臣还是验酒入库要紧!”
说着,妲己招呼士卒,忙碌起来。
纣王横在妲己面前,心急火燎地说:“妲己,咱们几年没见面了,多想和你聊一聊呀!这里的事由下人去办,你还是随余到宫里去吧!再说了,余如今富有四海,还在乎这点酒吗?”
妲己担心纣王纠缠,笑道:“是呀,我忘了你如今是商王了!既然大王看不上这点酒,就下旨免了有苏国的酒贡,也好让百姓记住大王的恩德,我现在就只好原路拉回去了!”
纣王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改口说:“余是随口说笑,公主何必生气!有苏美酒,名扬天下,实乃琼浆玉液!品酒思人,安享太平,余哪有看不上的道理?”随即对宫中管事说,“有苏美酒,另库封存,唯余独享!”
宫中管事诺诺连声,不敢仰视。
费仲上前对妲己说:“公主,大王听说你亲自进京纳贡,高兴得欣喜若狂,亲自跑来迎接,连天子威仪都弃之不顾了!大王邀你进宫,请公主万不能推却大王的盛情美意啊!”
纣王赶忙附和:“余当年说过,要请公主来京城做客!余兑现诺言,传谕下去,立即摆宴,王宫重臣作陪,款待有苏国公主!”
妲己看见纣王一片盛意,又想起父王交代,不便违拗,只好遵照朝廷礼仪,随身带了兰朵,在禁卫军前呼后拥下,走进了内宫。
大殿雄伟,王宫气派。
无数盏火油灯一齐燃亮,顿时一派灯火通明。
金杯玉盏,铜鼎铜樽。
朝廷大臣席地跽坐,朝廷宴会隆重庄严。
宫人们垂首穿梭,忙碌而无声。
宫娥们花团锦簇,面人般木然侍立。
妲己被邀入正席,仪态万方,风姿绰约,星眼环顾,眉目传情。一颦一笑,皆在众人注视之下;一举一动,引逗得众人头晕目眩。
纣王跽坐主位,紧挨妲己,被烧红的眼睛浮荡出得意和狂喜,难见的笑容让众臣们忘却了他往日的骄纵和威严。他举杯说道:
“余率王师征战疆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唯独败在妲己公主的火牛阵中!妲己公主不仅貌若天仙,更是女中豪杰!有苏王爱民如子,仁德敦厚,贡奉朝廷,堪称表率。余对这样的方国,就要大加封赏!妲己公主送来美酒两千坛,余要送她黄金三千镒!”
大臣们举酒应和,山呼万岁。
商容说:“大王礼遇方国,恩泽万民,四方诸侯定会效法有苏,称颂天下!”
妲己敬酒谢恩说:“小臣回去,一定将大王的恩泽告诉有苏百姓,家喻户晓,人人拥戴大王!”
纣王酒兴大发,拉住妲己把盏劝饮,说:“余素有一言,曰三不放过。美景不可错过,美人不可放过,美酒不可放过。今日乃吉日良辰,身边有美人相陪,杯中有美酒飘香,岂能不醉,醉又何妨?”
妲己心中清醒,唯恐酒醉误事,急忙轻掩桃腮,启开朱唇,亮开莺语笑道:“小臣不胜酒力,却有趣话为大王助兴。敢问大王,可知酒的来历吗?”
纣王正在兴头上,眯着双眼,春波荡漾:“公主秀口,一定别有情趣,说来听听!”
大臣们一片附和:“好哇,说来听听!”
妲己爽语清音,宛如燕语莺歌:“酒自所兴,乃自上皇,或云仪狄,或曰杜康,有饭不尽,委余空桑,郁积成味,久蓄芬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
大臣们听得出神,品味着意境。
纣王快人快语,一言道破:“公主的话如同吟诗,太高雅了!不就是把剩饭倒进树洞里,没想到发出香味来,仪狄也好,杜康也罢,不就造出酒来了?”
大臣们悟通谜底,哄然畅笑。
妲己又说:“传说,大禹王的女儿让仪狄造酒,进献给大禹王,大禹王品尝后觉得美味非常,三日口存余香,就说了一句话,将来一定会有因为喝酒而误国的人!所以,他立即把仪狄赶出了京城,并下令天下禁止造酒!”
偌大的宫殿顿时哑然无声,所有的大臣都悄悄放下杯盏,木然哑默。
纣王睁开猫眼,愤然说:“大禹王也太不近情理了!他能耐再大,不也没能禁住酒吗?”
妲己笑道:“酒乃天下美味,能亡国亦能兴国。大禹王只说对一半罢了!杜康是夏王相的儿子,夏王相被部族头领寒浞杀害,相妻已孕,幸得逃脱,隐于山野生下少康。寒浞得悉,派人四处搜捕,少康逃亡有虞氏国,当了一名庖正躲避追捕。有虞国主是舜的子孙,为了帮助少康复国,就把两个女儿嫁给了他,还拨给他十里土地,五百耕众。少康耕种田亩,广收稷黍,依靠造酒,积蓄实力,最终诛杀了寒浞,重建了夏朝。少康即杜康,美酒亦能兴国!”
纣王举起酒樽,说:“这段故事有趣!酒能兴国!来呀,今日定要喝个痛快!”
费仲见纣王连樽累盏,已近醉态,便进言说:“今日欣逢良辰,不如请公主献上傩舞为大王助兴,也让众臣见识一番有苏民风?”
纣王乐不可支,说:“好!请公主屈尊,让众臣领略领略公主风采!”
妲己婉言推辞说:“小臣今日贪杯,不敢在大王面前出丑!何况一人独舞,聊无兴味,还求大王开恩,以待来日!”
纣王的目光滞留在妲己迷人的身段上,显出期艾和不悦,半日无语。
兰朵站在妲己身后,挺然而出说:“公主不胜酒力,奴婢为大王耍段杂技,博大王一笑!”
说罢,她束紧腰身,扎起裙裾,脚步轻移,如踩云朵一般绕场一周,然后掌心撑地,陡然双腿倒背,人儿竟麻花一般缩成一团。接着掌心前移,脚尖前钩,灵巧地捧起一只玉樽,敬呈到纣王面前。
纣王接过玉樽,惊得目瞪口呆。
众臣看呆了,稍顷才发出炸耳惊叹。
酒宴直至夜阑时分,没有罢宴迹象。
纣王喝得烂醉,倒在御案上,商容才命宫人搀扶着纣王回宫歇息,又命禁卫、内侍把妲己护送到馆驿歇息,这场御宴方告结束。
妲己知道此刻难以脱身,又怕纣王酒醒不知还会生出什么变故,心中暗暗着急。
她和兰朵和衣而坐,期待天色早点放亮……
此刻,她哪里知道,隔墙馆舍里也住着两位不眠人。那就是周侯姬昌和散宜生。
姬昌呆呆枯坐着,冷月升上夜空,把一缕清辉透过窗棂,映出他那张悲愤的面孔。
馆舍外面,手执兵器的武士打着火把往来梭巡,寒光闪闪的兵刃,咚咚不停的脚步声,使漫漫黑夜增添了肃杀和恐怖。
费仲并没有随众人散去,像条忠实的狗一样蜷守在纣王身边。他担心妲己的出现,迷乱了纣王的心境,反倒把那木措丢于脑后,那样就会使自己的策划功亏一篑。所以,他想守着纣王,伺机进言,达到邀功请赏之目的。
姜后见纣王醉酒,让宫人熬了醒酒汤,亲自侍候着,递到纣王嘴边,不想被纣王推开,人倒了,汤汁也倾洒一地。姜后含泪站起,默然告退……
自从跟随纣王以来,没见他喝过这么多酒,也没见他对自己如此粗鲁过,心里嘀咕着,不知怎么突然蹦出个苏妲己,竟把大王疯迷得魂灵出窍?以女人的敏感,她似乎感到某种危机,一个不祥的预兆在眼前渐渐形成一团乌云,随时都会引来雷火霹雳……
这么寻思着,姜后怀抱着熟睡的王子不禁黯然神伤,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伴君如伴虎,她似乎洞察到什么,那感觉又似乎关系到不可测的未来……
纣王依旧沉湎于醉酒之中,嘴里却念念叨叨:“妲己……妲己……你不能走……”
他的手紧紧抓住费仲的手腕,猛然睁开了猫眼,喝问:“妲己呢?”
费仲赶忙应答:“大王放心,妲己公主已安排到馆驿歇息去了!”
纣王的手松开了,喃喃说:“传谕下去,明天……余要陪……妲己……游玩……”
费仲连声称是,随即试探着说:“大王,姬昌不除,后患无穷,大王……”
纣王微启鹰眼,半醒半醉:“姬昌……你就记着姬昌……他算个啥?不过一只蚂蚁……余惦记的……是妲己!是妲己公主!”
费仲依旧试探说:“大王喜欢妲己公主,现在如同玩弄笼中之鸟!不过,大王别忘了,姬昌身边还有个那木措……”
纣王鹰眼圆睁,斥责道:“狗奴才,那木措,那木措!再好也是玩物而已!只有妲己公主……才是余今生唯一看上的女人!余不仅要得到人,更要得到心!你听好,任何人不许伤害她!余……决不做无道昏君,余要让她心甘情愿走进大商的王宫!你休得……胡来……”
说完这段十分清醒的话,纣王又沉入醉乡。
费仲吓得腰都软了,守在身边不敢动弹。
虽然已是更深夜静时分,大商王朝的重臣比干不仅难以入睡,回到府中反而越发坐卧不宁,周身如扎芒刺,心头火烧火燎,连喝三樽浓茶,心火竟难以平息,便在屋中踱起步来。
其实,今晚宴席上他没喝多少酒,也没说一句话。当他看见妲己坐在纣王身边备受恩宠时,眼前便幻化出一幅光怪陆离的图像:火光冲天,血泊遍地,满目尸体,堆积如山,王朝宫阙在火光中轰然倒塌!有一个声音如寒风刺耳,凄厉惨烈——女人乱国,祸起东南,妖风冲日,已露凶相……这图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竟然和风姿绰约的苏妲己叠合在一处。误以为喝了酒引发幻觉,他便举杯不喝,那图像却依旧挥之不去,霎时毛骨悚然,出了周身冷汗!
静观下去,苏妲己举止落落大方,说话豁达坦荡,为了搪塞纣王劝酒,竟然讲出“酒能误国,亦能兴国”的兴亡大道,虽系家语村言,巷闾传说,其中暗寓讥讽,也隐含规劝,非学养深厚、精通典籍者不能谈及。可以看出,这位有苏国公主并非轻浮女子,实乃秀外慧中胆识超群的名门玉女。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但又被眼前挥之不去的图像困惑,心惊肉跳的感觉久久难消。于是联想到另外一个女人,纣王下令周侯进献的西戎美女那木措,莫非图像应兆在她的身上?
想来想去,那图像终归与女人有关。一天之内,大商的朝堂之上连续出现了两个女人,都与纣王有关,也就是与大商王朝的前程命运息息相关。无论如何,作为朝廷重臣的比干不能不管、不能不问了。
想到最后,他派贴身侍卫悄悄把大祭司传进府来,细细问询:“请教大祭司,可记得当年朝廷发兵伐逆时,你所占卜的卦象吗?”
大祭司抖抖索索从怀中摸出一片龟甲,递到面前,神情诡异地看了比干一眼,说:“闻听大人传呼,必是因这幅卦象无疑。随身携带,请大人明鉴!”
不等比干细问,大祭司便伸出油黑的手指,点着龟甲上的裂纹,声色俱厉,言之凿凿:“天意昭昭,岂敢妄言!当年卦象就是这样,‘征而必胜,胜而不吉’,大王凯旋,卦象应验一半。这道纹脉形似月钩,分明是女人乱国之象!近日夜观天象,祸出东南,或出自北,妖风冲日,凶相已露了!”
比干想起宴席间纣王亲近妲己的情景,越发心惊肉跳起来。他以手击案说:“大祭司,我懂了,请教有无破法?”
大祭司翻起白眼,连连晃头:“我只传达上天神灵的意旨,上天没有说的,岂能妄言?”
比干送走大祭司,一刻也不敢怠慢,骑了一匹快马,匆匆赶往太师商容府第。
商容府中灯火未熄,窗帏上投注出一个硕大的身影,往来踱步,踟蹰徘徊。
闻听比干夜阑来访,慌忙迎入密室,问:“少师满面焦虑,必有忧心之事吧?”
比干对答:“天已将晓,太师徘徊踟蹰,想必有大事烦心?”
商容说:“少师是为姬昌而来,还是为苏妲己而来?”
比干郑重说:“我是为大商而来!有大事与太师共谋!”
商容说:“姬昌乃仁德之君侯,须设法放还,委其‘以周制戎,以周制狄‘之大任,可为大商建不世之功!为一个女人而杀戮贤人,大王将落下千古骂名!这番思虑,少师以为然否?”
比干说:“太师深谋远虑,敢不敬服?大王已现居功自傲之态,视女人于家国之上,还请太师把持!依我之见,那个苏妲己也不可滞留京城,以免大王为她干出荒唐事来!”
商容点头:“看来苏妲己是位通情达理的公主,不求恩宠,不求富贵,不攀附王室,实在难得!为了江山社稷,你我须合力斩断大王的邪念!”
比干说:“事不宜迟,趁夜黑更深,正好行事!”
商容迟疑:“放人容易,只需我手中的金牒关防,就可赚开城门。但是,一旦大王追问,老夫不怕承担风险,只怕姬昌逃得一时,却逃不了长久啊……”
比干顿足,说:“眼下事情危急,顾不得许多!只是太师的金牒万不可用,触怒了大王,必定把事情弄僵!依我之见,不如派精干家丁,携带绳索,帮他们缒城而去!至于大王那里,我愿与太师分担责任!”
商容连连击掌,唤来自己的家将,贴耳吩咐了一番……
馆驿在夜色中朦胧一片。
守夜的武士持戈而立,昏昏欲睡。
后窗悄然洞开,跳入几个精壮甲士,皆蒙面不语,扛起姬昌和散宜生跳窗而去。
墙后拴着战马,甲士扶他们上马,躲过巡夜禁卫,抄偏街小巷朝城西方向驰去。
城头早有人接应,缒下绳索箩筐,甲士搀扶二人坐进去,箩筐拉上城头,又被缒下外城。城上人才低声交代:“周侯,太师命我等救你出城,行囊中备有钱贝,出城买马,快快返回西岐去吧!”
姬昌来不及感激,就被散宜生拖着,朝夜色深处奔逃而去……
馆驿这边,妲己还在室内暗暗发急,担心天亮之后大难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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