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比嘉泽死在空中,我会比较开心。
覆上蓝色方巾。
「能撑到返航已经非常值得敬佩。」本田低语。
「是。」我点头。
真的很了不起。
受了伤也没有告诉我,了不起。
妈的!装什么酷!
救护车倒车驶入距离田埂最近的路。
几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走到担架旁,我后退让出路来。他们轻轻抬起担架,走上田埂。
围观的民众看着热闹。
我看着天尘,远方还残留些许红色。
夜幕低垂。
「好可怜……」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低头望向自己的鞋子。我站在泥土里。
比嘉泽的脸没沾到污泥。
她一点也不可怜。
美丽得很。
比我的鞋子、其它人的鞋子还要干净无瑕。
爬上田埂,往救护车方向走去。
唯一能做的,只有站在她的面前,尽可能不让看热闹的人得逞。
「真可怜。」又有人在说。
接着是叹息。
「她不可怜!」我回头怒吼。
我上前逼近,大家吓得倒退几步。
「妈的!滚!通通给我滚开!」
本田站在我的面前,默默注视着我。
我点点头,闭上双眼。
大约过了三秒。
脱离。
调整呼吸,刻意不去看救护车。我下到泥土当中往前走。
只想离这里愈远愈好。
飞在天上有多妤啊。
往无人的天空飞去。
9
回到机上,我已转换好情绪。燃料补给完毕,准备起飞。附近一片漆黑,但云端上还有一些亮度,月亮高挂当空。
顿失同胞对我们来说司空见惯。无论是遭敌方攻击或转调他地,两种情况都是离我远去,所以没有多大差别。生命中总有几个见得了一次,却再也没第二次的人物。
只是,多少有点可惜。
可惜的是,那样的才能,那样的经验累积,瞬间灰飞湮灭。
至少我并下认为那些人是可怜的。
那跟可惜完全不同。
绝对不一样。
她一定也不想接受别人的同情。
难道不值得赞扬?难道不值得羡慕?
究竟差别在哪?
抵达基地时,地面像海底一般陷入黑暗。飞机在跑道上回转,面向停机棚滑行。笹仓站在机棚门口等候。
我抽着烟,看笹仓检查散香。
「吃饭了没?」笹仓问。
「还没。」我回答。
「我以为你吃过了。」
「我没在那座基地露脸。」
用脚踩熄香烟,往行政大楼前进。走进大厅,餐厅里灯火通明,但不见半个人影。我上楼来到合田办公室门前敲敲门。
「啊,我也在等妳。」合田从办公桌前起身。
坐在沙发上,我开始向合田报告。我维持淡淡的口吻,依序陈述事实。觉得自己像在作梦。我无从判断究竟是描述梦中的情景,抑或今天的一切就是一场梦。
我发觉自己呆望着合田身后的书桌、更后面的窗框,以及盯着反射在窗户上的灯光。像是一台观测天体的望远镜,我感到自己遥不可及。
「辛苦了,」合田最后说。「Teacher想跟妳谈谈。」
「咦?」我满脸讶异,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这里结束后,过去找他吧。」
「是。」
直觉告诉我会被臭骂一顿。说不上来,但就是有这种预感。
合田没有发火。静下心想想,那不是我的责任。所以当然……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
我不是该告诉比嘉泽更多关于驾驭散香的技巧吗?难道不是我的指导无方?不对,没那回事吧。能说的我都告诉了她,我并没有藏私。
步出大楼之前,瞥了一眼餐厅。柜台点着灯,煮饭阿姨坐在附近。
「喂,我说妳啊,」她见了我立刻起身走过来。「要吃点儿东西吗?」
「不了,对不起。」我勉强挤出微笑。
「唉呀、唉呀,挺温柔的嘛,」煮饭阿姨笑着。很不错的笑容,令我稍稍恢复精神。
「怎么了?」
「没事。」
「打起精神喔。」
走回宿舍,上楼。我第一次过来这里。二楼最靠里面的房间。同在二楼的其它房间好像都空着,没门牌,也没灯光。
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前,敲门静候响应。
Teacher打开门,站在门口。他往后退一步,让我先进房。
他的房间比我的更小,窗户旁边就是床铺。书桌上迭了好几本书,地面上也是。他坐在床沿,作势要我坐在椅子上。
我说起和Teacher他们分开后所发生的事,跟对合田报告的内容差不多。关于比嘉泽的报告尚未出炉,我便把从本田那儿听来的消息全数告诉Teacher。
他抽起烟。
接着起身将窗边的小茶几桌搬到我面前,再从书桌上一堆书本底下抽出烟灰缸放在茶几桌上。我已经受够香烟了,就像受够尸体一样。
「要抽就抽吧。」他低声说,一只手撑在床上,对准天花板吞云吐雾。头顶的日光灯像沐浴在烟雾之中。
「机身毁损严重,无法立刻判定遭到何种攻击。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覆盖一层灭火器粉末。」
「过不久就有报告了吧?」
「看过现场后,我立刻搭机回到基地。报告完毕。」我的报告到此结束。
「谢谢。」
我拿出口袋里的香烟,点了一根。
「妳认为是我的责任吗?」他说。
「咦?」我歪着头。「不不,怎么可能。」
「要是我早点过去察看,或许还来得及。」
「我也是。」
「当时妳的位置太远,我这里比较近。」
「一开始有两架敌机靠近她的时候,我就应该下决定了。那时候你有两架飞机要应付,我则是一架。再怎么说都是我的责任。」
「重点不是敌机数量。何况……现在不是讨论责任归属的时候。」
「是的。」
「妳为何而战?」
「咦?」
「为什么不辞职?」
「不……」我扬起下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因为我喜欢飞。」
「如果只是想飞,还有很多渠道。」
「我想要自由自在地飞。」
「能自由地飞吗?」
「可以,」我点点头。「交战的时候是自由的。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是吗?不过是从子弹之间钻过去罢了。为了攻击对手,硬逼自己飞在空中不是吗?」
「请问……」我身体坐正。「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战?」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
「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想辞职却又辞不掉。我大概生病了。」
「生病……」
「异于常人。」
「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正因为有战斗的理由,才会耗尽所有的能力准备、不辞辛劳,赌上自己一条性命。」
「嗯,默许妳这种看法的大有人在。」
「如果没有意义,坠毁的那些人就太可怜了。」
「嗯。」Teacher点头。
一阵静默。
烟雾弥漫两入之间。
「妳是目前我见过最优秀的飞行员,甚至远超过我,」Teacher开口。「别轻忽自己的生命。只要心里产生一丝犹豫都不要飞,赶紧抽身。」
「我没有犹豫。我……」捻熄手上的香烟。「我十分尊敬你。所以,请不要……说那种话。」
「哪种话?」
「就是那种,消极……开倒车的……」
「妳认为是开倒车吗?我不是妳想的那种男人。妳大概把我过度美化了。」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即便是现在,我心里还想着出门找个女人上床。明明才失去了同胞,我却是这副德行。」他闷哼着。「好了,到此结束吧!」
我站起来,低头致意后离开房间。
在走廊上拖着脚步,身体却轻飘飘没有重量。
肩膀靠在墙边,用手支撑身体不至于跌倒。
我的步履蹒珊,像一架尾翼被掀起的飞机。
离开宿舍,想找个地方坐下。
我没办法站。
坐在停车场边的石块上,我叹了一口气。
好痛苦。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
总之被某种东西压着喘不过气。
远处夜灯闪耀,只有我被黑暗团团包围。
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脚碰不碰得到地面。
怎么回事?
这样的不确定感从何而来?
当然不是从外面。
我四处探询安定翼(注3)消失的那一瞬间。
我必须找到,并且趁早击落它。
那不是比嘉泽的睡脸。
不是Teacher赞许的话语。
不对、不对,有人这样叫着。
不对、不对,有人拼命摇头。
我的心跳莫名加快,气息渐渐沉重。
明明待在地上,却异常兴奋。
抬头仰望天空。
故意动一动身体。
疏落的星辰,稀薄的云朵。
月亮躲在宿舍屋顶后面,那里透着朦胧的亮光。
心跳加速。
引擎低沉运转着。
思索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切穿空气的螺旋桨。
现在就跟在空中倾斜机体、追踪对方轨迹的时候,一样亢奋。
为什么?
我不明白。
去找笹仓聊聊吧,我站了起来。
可是又坐了下去。
有东西从体内出发,哽在咽喉。
所以才觉得呼吸困难吗?
心中升起死心的念头。
双手压着自己的头颅。
吸气,吐气。
再试着往下压一点。
反复吸气吐气。
为什么这么反感?
这就是对于活在地面上的一种反动吗?为什么我不能一直在空中遨翔?干脆现在走到停机棚开走散香。那样就能够飞到任何地方,直到燃料用尽?
终究还是会坠落。
坠进海底。
跟着沉没。
周围尽是黑色的海水。没有空气,好痛苦。
天空存在着空气。所以我宁可像比嘉泽一样,死在空中。
坠落的只有我的躯体。我的心、我的情绪,绝对会留在天空中吧!心也会跟空气一样轻盈。一定会留下来的。
宿舍大门开启。
人影幢幢,朝停车场走了过来。
朝我走了过来。
对方不可能看得见我。
那个人停在一辆车前,用车钥匙开车门。
我悄悄地站起来,走上前去。
对方发动引擎。
我打开副驾驶座,坐了进去。
驾驶座上的男人看着我。
没有言语。
我也一样。
过了十秒。
空转的引擎。
凸轮运动,透过传送带的传递。
究竟是希望他停止引擎运转,或赶紧催满油门把我带走?又或者,我的思绪已飘至无限远处?
我只求尽快从挡风玻璃外看得见的黑暗全身而退,飞往云端上另一个世界。
默默在内心画上十字。
车子像飞机起飞时那般安静。
10
一路上,我沉默不语。
无话可说。
几乎没有非说不可的话堵在喉咙。尽管心中反复着「你不要走」,却在每次开口的那一剎那碎裂。
我不时窥伺驾驶座上Teacher的侧脸。
如果场景搬到飞机上该有多妤。
车头灯遍及之处要是在云端上方的话该有多美。
脑子里净想着那些画面。
如果坐在飞机上……随便带我去哪里都好。再也没有返航的必要。好想永远在空中遨翔。
然而,我的情绪随着车轮摩擦在地面的声音为之一沉。
经历过无数次任务,我仍活在这世上。
这里是天空的底部。贴近地面。
我是名飞行员。
要死不活。
隔壁是人称击坠王的天才。
车内是孤男寡女。
没有目的地,但终归不会离开地面。
肯定是某个肮脏的地方。
天色已晚,路上视线未明。车头灯照不到远处。自草原飞出的昆虫们,一只只冲撞挡风玻璃,留下死去的躯壳。
暖气称嫌过热,身体微微渗出汗水。密闭的车内只呼吸得到温暖过头的空气。
喉头有些苦涩,但有时候也不去理会。
收音机里微弱的音乐,是蓝调还是摇滚?
声音硬是钻进耳里,
即使如此,我还是保持沉默。
持续……
天荒地老。
勉勉强强地,持续。
直到永远。
目的地是山里一栋破旧屋子。
下了车,冰冷的空气提振不少精神。
敞开大门,进入眼帘的是挑高门厅。
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对Teacher嫣然一笑。
「唉呀,」女人看着我。「你的女伴吗?」
她是那个白头发的富子。
我没作声。
她似乎完全不记得见过我,也许是装出来的,再不然就是我认错了人。
「表情好恐怖喔。怎么了?」富子笑着。
Teacher半句话也没说,兀自爬上铺装柔软地毯的楼梯。地毯的颜色诡异,像是沾染上不小心倒下去的酒精饮料后,懒得理会而变成的样子。
打开沉沉的门扉,进到房里。
Teacher脱下外套,噙着烟坐在靠窗的位子。
我呆站在房间中央。
我只能站在那里。右边靠墙的地方有书柜、书桌、伞架和壁橱,左手边只有一张大床和边桌。
「现在要怎么样?」Teacher问。
好暗的地方。只能在打火机点亮的时候,看见他低头的样子。
仅仅如此。
「你的表情很可怕吗?」我出了声,试图保持冷静。
「我又看不见自己的脸。」他回答。
「怎么这么暗呢?」
「要开灯吗?」
「不,这样就好。」
Teacher抽的香烟透出红色火光。
红色。
只能看到这个。
「希望你趁我抽完烟之前做好决定。等一下刚才那个女人会进来。」
「富子?」
「对,富子。她一进来,你就得出去。」Teacher说。
「为什么?」
「该怎么说呢?」他笑了笑。
一瞬间,我好像变成钟乳石洞里的蝙蝠。
会是从我体内溶解出石灰的关系吗?
我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我不要出去。」
「出不出去是你的自由……不然我去别的房间好了?」
「对不起,」我立刻道歉。「请你不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