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并未听有喊叫,至他为何身死,我等实不知情。”复将那个仆人提来,也是如此说法,且言主人有病,一夜未曾安眠,若是出有别故,岂能绝无动静。
狄公听众人异口同声,皆说非孔万德杀害,心下更是疑惑,只得复往里面,各处细看了一回,仍然无一点痕迹。心下说道:“这案明是在外面身死,若是在这屋内,就是那三人帮同抵赖,岂能一点形影没有?”自己疑惑不定,只得出来。到了镇口,果见原杀的地方,鲜血汪汪,冒散在四处,左右一带,并无人家居住,只得将镇里就近的居民,提来审问。皆说不知情节。因早见过路人来,知道出了这案,因此鸣了地甲,细细查访,方知是孔家店内客人。
狄公心想道:“莫非就是这地甲所为?此时天色已晚,谅也不能相验,我先且细访一夜,看是如何,明早验复再议。”想罢,向着那乡董说道:“本县素来案件,随到随问,随问随结,故此今日得报,随即前来察勘。但这命案重大,非日间相验,不能妥当,本县且在此处暂住一宵,明日再行开验。”吩咐差役,小心看管,自己到了公馆,与那乡董郭礼文谈论一番。招呼众人退去,随将洪亮喊来说道:“此案定非孔万德所为,本县惟恐这胡德做了这事,反来自己出首,牵害旁人。你且去细访一会,速速回报。”
洪亮当即领命出来,找了那地甲的伙计赵三,并见个值日的差役,说道:“我是随着太爷来办这案件,又没有苦主家,又没有事主,眼见得孔老儿是个冤抑,我们虽是公门口吃饭的人,也不能无辜罗唣好人,到此时腹中已是饥饿,胡德是此地地甲,难道一杯酒也不预备?我等也不是白扰的,太爷的清正,谁不晓得,明日回衙之后,总要散给工食,那时我们也要照还,此时当真令我们挨饿不成?”赵三听见洪亮发话,赶着上来招呼道:“洪都头不必生气,这是我们地甲,为案缠手,忘却叫人预备。既是都头与众位饿了,我小人奉请一杯。就在镇上东街酒楼上,胡乱吃一顿罢。”说着另外派了两人看守尸首,自己与大众来到酒楼。那些小二,见是县里的公差,知是为命案来此,赶着上来问长问短,摆上许多酒肴。洪亮道:“我等不比寻常差役,遇了一件案子,就大吃大喝,拿着事主用钱,然后还索诈些银两走路。你且将寻常的饭菜,端两件上来,吃两杯酒,就算了。共计多少饭银,随后一总给你。”说着大家坐下。
洪亮明知胡德被打之后,为乔太、马荣两人押在孔家,当时向着赵三说道:“你家头儿,也太疏忽了,怎么昨日一夜不在家,今日回来,知道这案件,就想孔老儿这许多银两,人家不肯,就生出这个毒计,移尸在他家门首,岂不是心太辣了么?
究竟他昨夜到何处去呢,此乃眼面前地方,怎么连你巡更,皆梭巡不到?现在太爷打了他二百刑杖,明日还要着他交出凶手呢,你看这不是自讨苦吃么。”赵三道:“都头你不知内里情节,因诸位头翁不是外人,故敢说出这话。我们这个地甲,因与孔老儿有仇,凡到年节,他只肯给那几个铜钱,平时想同他挪一文,他皆不行。昨夜胡德正在李小六子家赌钱,输了一身的欠帐。到了天亮之时,正是不得脱身,忽然镇上哄闹起来,说出了命案。他访知是孔家出来的人,因此起了这个念头,想报这仇。这事原晓得不是万德,不过想讹诈他,自己却被责骂了一顿,岂不是害人不成,反害自己么?但这案件,也真奇怪,明明是天明出的事,我打过正更之后,方才由彼处回来,一觉未醒,就有了这事。孔老儿虽是个悭吝的人,我看这件事,他决不敢做。”
洪亮听了这番话,也是含糊答应,想道照他说来,这事也不是胡德了,不过想讹诈他几两银子。现在所欲未遂,重责了二百大板,也算得抵了责罪,但是凶手不知是谁,此事倒不易办。当即狼吞虎咽,吃完酒饭,算明帐目,招呼他明日在公馆收取,自己别了大众,来到狄公面前,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狄公道:“此案甚是奇异,若不是万德所为,必是这两人先在别处露了银钱,被歹人看见尾随到此,今早等他起行时节,措手不及,伤了性命。不然,何以两人皆杀死在镇口。本县既为
民父母,务必为死者伸了冤情,方能上对君王,下对百姓。且待明日验后如何,再行核夺便了。”当时洪亮退了出来,专等明早开验。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孔万德验尸呼错狄仁杰卖药微行
却说狄公听洪亮一番言语,知不是胡德所为,只得等明日验后再核,一宿无话。次日一早就起身梳洗,用了早点,命人在尸场伺候。所有那些差役,早已纷纷到了孔家门口。不多一会,狄公步出公馆登场,在公案坐下。先命将孔老儿带上来,说道:“此案你虽不知情节,既是由你寓内出去,也不能置身事外。且将这两人姓名说来,以便按名开验。”孔老儿道:“这两人前晚投店时,小人也曾问他,一个说是姓徐,那一个说是姓邱。当时因匆匆卸那行李,未暇问着名字。”狄公点点头,用朱笔批了“徐姓男子”四字。命验尸官先验这口尸首。
只见验尸官领了朱批到场,场上先把左边那尸身,与赵三及值日的皂役,抬到当中,向着狄公禀道:“此人是否姓徐,请领孔万德前来看视。”狄公即叫孔老儿场上去看。老儿虽骇怕,只得战战兢兢走到场上。即见一个鲜血人头,牵连在尸首上面,那五官已被血同泥土污满。勉强看了说道:“此果是前晚住的客人。”验尸官听报已毕,随即取了六七扇芦席铺列地下,将尸身仰放在上面,先将热水把全身血迹洗去,细细验了一回。只听报道:“男尸一具,肩背刀伤一处,径二寸八分,宽四分。左肋跌伤一处,深五分,宽五寸等。咽喉刀伤一处,
径三寸一分,宽六分,深与径等,治命。”报毕,刑房填了尸格,呈在案上。狄公看了一回,然后下了公座,自己在尸身上下看视一周,与所报无异,随即标封发下,令人取棺暂厝,出示招认。复又入座,用朱笔点了邱姓。验尸官仍照前次的做法,将批领下,把第二个尸身抬到上面,禀令孔老儿去看。孔老儿到了场上,低头才看,不禁一个筋斗,吓倒在地,眼珠直向上渺,口中喃喃的,直说不出来。
狄公在上面见了这样,知道有了别故,赶着令洪亮将他扶起,等他苏醒过来,说明了再验。尸场上面,皆寂静无声,望着孔老儿等他醒来,究为何事。此时洪亮将他扶坐在地下,忙令他媳妇取了一盏糖茶。那许多闲人,团团围住,恨不立刻验毕,好回转城去,忽见孔老儿栽倒地下,一见了也是猜疑不定。
隔了一会儿,好容易才转过气来,嘴里只说道:“不,不,不好了!错,错了!”洪亮赶着问道:“老儿,你定一定神,太爷现在上面等你禀明,是谁错了?”老儿道:“这尸首错了。前晚那个姓邱的,乃是个少年男子,此人已有胡须,哪里是住店的客人?这人明明的是错了,赶快求太爷伸冤呀。”验尸官同洪亮听了这话,已是吓得猜疑不定,随即回了狄公。狄公道:“哪里有此事!这两口尸首,昨日已在此一天,他为何未曾认明,此时临验,忽然更换,岂不是他胡言搪塞!”说着将孔老儿提到案前,怒问了一番。孔老儿直急得磕头大哭,说道:“小人自己被胡德牵害,见两口尸骸,移在门口,已是心急万分,忙忙进城报案,哪里敢再细看尸身。且这人系倒在那姓徐的身下,见姓徐的不错,以为他也不错了,岂料出这个疑案。小人实是无辜,总求大爷恩典。”
狄公见他如此说法,心下想道:“我昨日前来见尸骸,却是一上一下倒在这面前,既是他说讹错,亦在情理之中,但这
事难了。且带胡德来细问。”当时招呼带地甲。胡德听见传他,也就带着刑伤,同乔太两人走上前来。狄公道:“你这狗头,移尸诬害,既说这两人为孔万德杀害,昨日由镇口移来,这尸身面目自必亲见过了,究竟这两人是何形样,赶快供来!”此时胡德已听见,说是讹错,现在狄公问他这话,深恐在自己身上追寻凶手,赶着禀道:“小人因由他店中出去,且近在咫尺,故而说他杀害。至那尸身确是一个少年,那一个已有胡须,因孔万德不依小人停放两人,匆匆进城,以至并在一处。至是否讹错,小人前晚未曾遇面,不敢胡说。”狄公当时又将胡德打了一百,说他报案不清,反来牵涉百姓。随即又将那三个客人传来问讯,皆说前晚两人,俱是少年,这个有胡须的,实未投店,不知何处人氏,因何身死。狄公道:“既是如此,本县已明白了。”随即复传验尸官开验。只得如法行事,将血迹洗去,向上报道:“无名男尸一具,左手争夺伤一处,宽径二寸八分。
后背跌一处,径三寸宽五寸一分。肋下刀伤一处,宽一寸二分,径五寸六分,深二寸二分,治命。死后,胸前刀伤一处,宽径各二寸八分。”报毕,刑房填了尸格。狄公道:“这口尸棺,且置在此处,这人的家属,恐离此不远,本县先行标封,出示招认,候凶手缉获,再行定案。孔万德交保释回,临案对质,胡德先行收禁。”
吩咐已毕,随即离了六里墩一路进城,先到县庙拈香,然后回到衙门,升了公座,各役排衙已毕,退入后堂。一面出了公文,将原案的尸身尺寸形像录明,移文到湖州本地,令他访问家属,随后又请邻封缉获。这许多公事办毕,方将乔太、马荣传来说道:“此案本县已有眉目,必是这邱姓所为,务必将此人缉获,此案方可得破。你两人立刻前去探访,一经拿获,速来回禀。”两人领命前去。复又将洪亮喊来说道:“那口无名
的尸骸,恐即是此地人氏,你且到四乡左近访察。且恐那凶手,未必远扬,匿迹在乡下一带,候风声稍息,然后逃行,也未可知。”洪亮领命去后,一连数日,皆访不出来。狄公心下急道:“本县莅任以来,已结了许多疑案,这事明明的有了眉目,难道竟如此难破。且待本县亲访一番,再行定夺。”想罢,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换了微行衣服,装成卖药医生,带了许多药草,出了衙署。先到那南乡官路一带大镇市上,走了半日,全无一人理问。心下想道:“我且找一个宽阔的店铺,下这药草,看是有人来否。”想着,前面到了个集镇,虽不比城市间热闹,却也是官塘大路,客商仕宦,凑集其间。见东北角有个牌坊,上写着“皇华镇”三字。走进牌坊,对门一个大的高墙,中间现出一座门楼,门前树着一块方牌,上写着“代当”两字。狄公道:“原来是个典当,我看此地倒甚宽阔,且将药包打开,看有人来医治。”想罢依着高墙站下,将药草取出,先把那块布包铺在地下,然后将所有的药,铺列上面。站定身躯,高声唱道:“南来北往休便休,只知欢喜不知愁。世间缺少神仙术,疾病来时不自由。在下姓仁名下杰,山西太原人氏,自幼博采奇书,精求医理。虽非华陀转世,也有扁鹊遗风。无论男女方脉,内外各科,以及疑难杂症,只要在下面前,就可一望而知,对症发药。轻者当面见效,重者三日病除。今因访友到此,救世扬名,哪位有病症的,前来请教。”喊说了一会,早拥下了一班闲人,围成一个圈子。狄公细看一回,皆是乡间民户,你言我语,在那里议论。内有一个中年妇人,曲着腰,挤在人丛里面,望着狄公说毕,上前问道:“先生如此说,想必老病症皆能医了。”狄公道:“然也。若无这样手段,何能东奔西走,出此大言?你有何病,可明说来,为你医病。”那妇人道:“先
生说一望而知,我这病却在这心内,不知先生可能医么?”狄公道:“有何不能?你有心病,我有心药。你且转过面来,让我细望。”说着那妇人果脸向外面。狄公因她是个妇女,自己究竟是个官长,虽然为访案起见,在这人众之间,殊不雅相,当即望了一眼,说道:“你这病,我知道了,见你脸色干黄,青筋外露,此乃肝脏神虚之象,从前受了郁闷,以致日久引动肝气,饮食不调,时常心痛。你可是心痛么?”那妇人见他说出病原,连忙说道:“先生真是神仙,我这病,已有三四年之久,从未有人看出这原故,先生既是知道,不知可有医药么?
狄公见她已是相信,想就此探听口气。不知这妇人说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设医科入门治病见幼女得哑生疑
却说狄公见那妇人相信他医理,欲解探她的口气,问道:“你这病既有数年,你难道没有丈夫儿子,代你请人医治,就叫你带病延年么?”那妇人见问,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是伤心,我丈夫早年久经亡过,留下一个儿子,今年二十八岁,向来在这镇上开个小小绒线店面,娶了儿媳,已有八年。去年五月端阳,午后带着媳妇,同我那个孙女出去,看闹龙舟。傍晚我儿子还是如平时一样,到了晚饭以后,忽然腹中疼痛。我以为他是受暑所致,就叫媳妇侍他睡下。哪知到了二鼓,忽听他大叫一声,我媳妇就哭喊起来,说他身死了。可怜我婆媳二人,如同天塌下来一般,眼见得绝了宗嗣。虽然开了小店,又没有许多本钱,哪里有现钱办事。好容易东挪西欠,将我儿子收殓去了。但见他临殓时节,两只眼睛,如灯珠大小,露出外面。可怜我伤心,日夜痛哭,得了这心痛的病。”
狄公听他所说,心下疑道:“虽然五月天暖时节炎热不正,为何临死喊叫,收殓时节又为什么两眼露出,莫非其中又有别故么?我今日为访案而来,或者这邱姓未曾访到,反代这人伸了冤情,也未可知。”乃道:“照此讲来,你这病更厉害了。若单是郁结所致,虽是病,尚可易治,此乃骨肉伤心,由心内怨
苦出来,岂能暂时就好?我此时虽有药可治,但须要自己煎药配水,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