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知道父亲反对的原因——五年前,他唯一没有成功破获的命案,就发生在南明高级中学的对面。
可她不在乎,只要能离父亲远些,最好每天都别见到他,日日夜夜和同学们在一起。这种方式大概也能减少几分对他的怨恨。
另一个原因,是她初中时独一无二的死党——钱灵也立志报考这所学校,小麦不想因为升学,而与最好的朋友分开,她期望从初中到高中直到大学,她们姐妹都能在一起。
南明高级中学规模很大,六百多个学生全部在校住读,周末才能回家,几年前学校翻修一新,三栋教学楼和两栋宿舍楼,加一个标准足球场,每年春天姹紫嫣红开遍。只有一样不方便,就是学校位置过于偏僻,校门外除了荒野就是废墟,回市区只能坐公共汽车。
“你喜欢这样的春雨?”
慕容老师唱完昆曲,在走廊下幽幽叹息,年期一枚掉落的花瓣,转眼变成少女杜丽娘。
“哦——”真正的少女从遐想中回来,伸手出去感觉一下雨水,“看来快要停了啊。”
“为什么不回答?”
慕容老师斜睨着她,露出冷酷的表情,细长的嘴角和骄傲的眼神,又似女版的流川枫。
“妈妈死的时候,我记得也是这样的春天,天空也下着这样的小雨。”
小麦终于说出了原因,抬起下巴看着廊外春雨,鼻头有些酸涩。
“对不起。”
慕容老师蹙其娥眉,三十岁的单身美人,永远是南明高中的话题女王,免不了各种奇异传闻——人们说她很风骚,频换各种各样的男朋友,周末晚上常去衡山路泡吧。据说几年前和男学生谈过恋爱,那可是真实版的《教师别恋》,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惹得小正太的家长来学校兴师问罪,她差点因此被开除教职。
尽管如此,她却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眼高于项从不把其他老师放在眼里,恐怕她也因此树敌颇多,成为老师们排斥诟病的对象。对于绝大多数学生,她也是一副看不惯的表情,常在课堂上公开批评现在的孩子品位低下,顺便把许多自以为是的学生通骂一顿,让不少成绩优秀的同学抬不起头来。
不过,还是有人悄悄崇拜慕容老师。有段时间她一直穿黑色,不久有些女生放学后也穿起了黑衣。她经常改换发型,染上特别的颜色,这也成为寒暑假女生们的发型指南——她是南明高级中学的时尚风向标。
更迷人的是她的气质,有一次语文课快要结束时,她突然拿出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念出一段意识流的文字——她念得那样投入,仿佛自己就是女主人公,那个十多岁的法国少女,在越南南方的热带阳光底下,看着那个来自中国北方皮肤白皙的男人。仿佛她也有某种切肤之痛,声情并茂,催人泪下,让在座的学生叹为观止。当时,小麦痴痴地看着她,仿佛眼前站着一位女神,一位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女神。
黄昏,雨停了。
她们来到一片花园,校园里最偏僻的角落。慕容老师惬意地漫步,紫色丝巾被风吹起,如三十年代的欧洲名媛,又像小麦刚读过的《蝴蝶梦》里的吕蓓卡——那也是慕容老师送给她的书,同样千叮咛万嘱咐别让他人看到。
小麦忍不住大胆地说:“老师,你的丝巾太漂亮了。”
慕容老师微微一笑,竟把丝巾从自己脖子上解下,趁着小麦没反应过来,丝巾已缠上十八岁少女的脖子,像朵雨后绽开的紫色的花——这才是真正的少女杜丽娘。
“你配的上这条丝巾!”
老师欣赏着自己的学生,像欣赏一幅刚完成的油画,那是高更陛下的塔希提岛,是世外桃源待人来嗅的花。
丝巾贴着小麦的皮肤,光滑冰凉的丝绸,轻轻抚摸脖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感。
然儿,当她闭上眼睛,却感到丝巾越来越紧,勒住自己的脖子。
窒息。
小麦手忙脚乱地解下丝巾,羞愧地交还到慕容老师手中,咳嗽着说了声“抱歉”,低头冲出这片花园。
第一次在偶像面前失态,再也不敢回头看惊愕的老师,她穿过雨后松软的球场草坪,径直跑出南明高中的大门。
她在校门外遇到钱灵和几个同学,死党抓住她的胳膊问:“发生什么了?”
“没……没事……”
小麦极力掩饰,硬挤出一丝笑容。
她跟随同学穿过空旷的南明路,来到学校对面的小超市。这是荒凉郊外,方圆几公里内没有其他商店与餐厅,只有这家小小的超市。它像黑夜唯一的烛光,对喜欢买各种小东的女生来说尤其如此。
超市虽然有个连锁牌子,却由一个外地大叔经营,守着这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店。南明高中几乎每个学生都认识这位店主大叔。
趁着食堂开饭前的空当,这群女生在小超市闲逛。钱灵在外头挑选零食,小麦独自转过第二排货架,在狭窄的通道尽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大男孩。
他的样子像高中生,身材高高瘦瘦,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理着一个学生头,却又不像南明高中的学生。
不知为何,从不多看陌生人一眼的小麦,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想要看清楚他低下去的脸。
忽然,他感觉到了她的存在,猛然扬起头来,盯着小麦这不速之客。
他有一张清秀的脸,轮廓分明的鼻子与下巴,白净皮肤上有几粒青春痘,最吸引人的是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带着怯生生的目光。
小超市昏暗的角落,四周全是脸颊的日常用品,他那身衣服也够乡土的——但他起身时那微眯双眼,轻咬嘴唇,喉结微动的样子,看上去还真是一个俊朗少年。
小麦心底一颤,皱起眉头靠近几步,与少年四目相对了几秒,直到他羞涩地把头低下。
这张脸似乎在哪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她不敢再向前走了,意识到自己过分大胆,疑惑着转头离开货架。
正好钱灵和几个女生过来,她们也看到了那个男生,却没有一个人多看他第二眼。小麦用眼角余光瞥去,发现那个少年也不时抬头,悄悄观察这群女生的一举一动,那眼神就像防贼似的——上个月有同学在超市偷东西被店主逮住了。
“小麦,快点回去吧!”
钱灵在收银台结账时喊了一句,小麦匆忙回答:“好,马上就来。”
等到同学们都走出小超市,她却独自留下来,回到第二排货架后,正好看到少年抬头。
田小麦终于认出了他。
第二十章
十年前,点点滴滴的记忆,埋入尘土的似水年华,终于如电影画面,无比真实地回到眼前。
怅然若失地打开手机日历,菜确定现在时2010年12月,而非2000年伤感的春天。
手中的高中语文课本,李清照的《声声慢》,夹在书页里的紫色丝巾,恰是一把打开记忆大门的钥匙。小麦将这条丝巾放在床上,拿出藏在抽屉里的那条,两相比较完全相同,无论触摸材质的手感,还是白色的植物花纹,简直是同一双手织出来的。
怪不得“魔女区”开价五千元,其中包含这条丝巾的价值——对她来说是无价的。
可是,钱灵脖子上的丝巾又是从哪里来的?
魔女区?
最后一次与钱灵见面,她提到过慕容老师,但又搪塞了过去,或许,当年语文课堂上见到的紫色丝巾,给少女钱灵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十年后在“魔女区”看到相同的丝巾,自然不可遏止地买下了它!要知道,当年的慕容老师虽在学校处处树敌,风言风语并不断,但却是许多女生心目中的偶像。她的穿着打扮乃至香水气味,都是钱灵喝小麦们竞相模仿的对象。
她立刻进入淘宝“魔女区”,黑色大门飘出“本店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点进店主的阿里旺旺,直接打入一行字,“那种紫色的Esfanhan丝巾,除了卖给我以外,你还卖给过其他人吗?”
隔了半分钟,店主回复:“本店卖出的一切宝贝,都会为买家保密,我不会说出来的。”
“如果我要买这个秘密呢?”
“对不起,秘密是非卖品。”
秘密是非卖品?好有哲理的一句话,小麦直截了当道:“我的一个好朋友,两天前被人谋杀了,她是被同样的丝巾勒死的!而她,也是‘魔女区’的忠实买家。”
“真的太遗憾了!但这与我有关系吗?”
“我想和你见面!”
打完这句话,她的手指在颤抖,后背冒出冷汗。
“首先,我从来不和任何买家见面,这是规矩,决不能破坏这个规矩。”
“这是你的规矩,不是我的规矩。”
“其次,你也不可能看到我。因为,我是一个幽灵。”
这些鬼话都吓不住小麦:“你不是说在‘魔女区’能买到任何东西?我想买到你的脸,看看你究竟是谁。”
“真的要买这个?”
“是!”
“好吧,你拍这个。”
底下出现一条链接,点入是个一千元的定制产品。
用支付宝付完款,店主却已下线。小麦回头看着床上两条丝巾,已无法分辨出哪一条曾系上过自己的脖子,让自己又幸福又窒息。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
小麦在公司忐忑不安,午餐都没心思吃,只想着昨晚在“魔女区”拍下的货——不知今天会受到什么。店主本人直接出现?相貌猥琐的宅男,还是仪表堂堂的帅哥?姿色平平的宅女,还是妩媚动人的美眉?
埋头思量这些时,却常被主管尖利的嗓音打断,提醒她别忘了某项重要工作。她在外企做HR,税后八千的月薪——大部分贡献给了淘宝。好在不用像业务部门那样整天加班,但要看老板脸色行事,还得时时避免得罪同事。和前男友分手后,有两个男同事开始追求她,一个不时约她出去看电影,另一个每天送她好吃的点心。最难缠的是公司副总,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经常以谈工作为名把她约出来。小麦每次都非常小心,只要谈到与工作无关的事,就捣糊糊般敷衍了事,而且从不让那家伙开车送自己回家。
焦虑地等到临近下班,终于收到“魔女区”的快递。
跟从前的文件袋不同,这回事个正方形的纸盒,大小相当于骨灰盒——晕,怎么会这样比喻?可能是刚经历过父亲葬礼的缘故吧。
回到家她费劲地拆开纸盒子,里面塞着一团废报纸,却没看到任何照片,只有一面椭圆形的镜子。
一千块钱买来这么一面镜子?地摊上恐怕只要十块钱。
她恐惧地拿起镜子,以为会看到另一张脸,抑或店主本人的脸。
可惜,她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脸——二十八岁的田小麦,明亮的双眼略带憔悴,最后的婴儿肥也消失了。她怜惜地抚摸这张脸,面对镜子转动角度,分别找出脸颊两侧,看到耳后诱人的青丝——似乎只有这些青丝,十年来从没改变变过,仍然停留在南明高级中学,停留在十八岁少女的身上。
鼻尖一阵酸涩,若非“魔女区”帮她挽回记忆,她就要不认识自己这张脸了。
可是,她想要看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隐藏在“魔女区”里的“魔女”的脸。
小麦飞快地打开电脑,点开阿里旺旺,在与“魔女区”的对话框里输入:“你骗了我!”
等待了一分钟,店主回答:“我没骗你。”
她愣了一下:“镜子?”
“你已经看到了我的脸。”
这下小麦火了:“你把我当白痴?”
“我想你应该是个聪明人。”
魔女就是她自己?
“你会后悔的!”
狠狠地打完这行字,她直接给电脑来了个热启动。
像只饥饿的野兽,小麦紧握拳头来回走动,虽是十二月的冬天,却走出一身热汗——既然魔女不愿现出真身,那么有人会把他(她)的真身抓出来的!
她拿起手机,停顿许久才按下拨号键:“喂,是老王吗?”
“小麦?怎么会是你?需要帮忙吗?”
电话里传来警察老王的声音,最近他正负责钱灵的命案。
“我想提供一条重要线索。”
“快说!”
“勒死钱灵的那条丝巾——”停顿片刻,还是咬牙说出来,“我知道是从哪里买到的!”
她觉得自己像个告密者一样将“魔女区”的秘密和盘托出。
“这么重要的线索,怎么不早说?”
“对不起,我本以为那种丝巾其他地方也能买到的。”
“好,感谢你支持我们办案。”
“先别挂电话!”小麦的心情越发沉重,赎罪似的说,“如果,你们抓住了‘魔女区’的店主,请在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一定要见到这个人。”
“我答应你。”
警察老王挂断电话,小麦把手机扔到床上,感到一阵风掠过后背,变成一只手搭了上来。
她缩在床上自言自语:“我出卖了魔女?”
可是,这是为了找到杀害钱灵的凶手。
除非,魔女就是凶手。
窗外的城市已灯火通明,小麦忐忑不安地闭上眼睛,看见十年前的南明高级中学……
2000年的记忆,第二章
2000年,一个春天的傍晚。
郊外荒凉的原野,南明高级中学对面,孤零零的小超市,昏暗逼仄的货架间。
田小麦终于认出了他。
这张脸——这张深沟对岸的脸,佘山脚下的黄昏旷野,闪动泪光的悲伤眼睛,转身而去的绝望背影。
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张脸,再也不会想起这张脸,就像天空中划过的小鸟,一去之后了无踪迹。
“小麦。”
当她还没来得及想起他的名字,他几乎也同时认出了她的脸,并轻声说出了她的名字。
是,就是他,就是这张脸。
虽然,时光已相隔五年,足够让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成长为风华正茂的少年。但总有些东西无法改变,比如羞涩的目光,不知所措的表情,永远漂泊的异乡人的不安感。
他打开电灯开关,照亮两个人的脸——他的个头长了不少,几乎跟小麦父亲一般高了。眉宇间已有成年人的样子,嘴上绒毛更加浓密,下巴与两腮上冒出一片青色,或许快要用剃须刀了。
“秋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