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第四章 玻璃棺材(9)
罗兰默默地想。一间客房似乎令人无限地向往:宁静的空间里,他可以睡个没有瓦尔的好觉,然后想想艾许,照着自己的步调随心所欲。一间客房也得付出他手头付不出的钱,此外,还有那张当天回程车票。
“我手上有张限今天使用的回程车票。”
“票我们可以拿去换。”
“我想还是不了。我是个没工作的研究生,没什么钱。”
马上,她脸红得像葡萄酒似的。“我没想到这些。那你就来我住的地方好了。我有一张空床。这样比你再去买张车票还划算,何况你人都在这里了———我来做晚餐———然后你明天可以继续看档案里的其他资料。这没什么麻烦的。”
他注视着那黯淡的褐色书面,凝视着上头闪闪发亮的黑色字迹。“好的。”他说。
莫德住在林肯郊区一幢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红砖房的一楼。她有两间大房间,以及由过去的佣人房重新隔出来的厨房和浴室。供她自己出入的前门,以前则是商店的出入口。这栋房子校方所有,上方的楼层作大学公寓用。由石砌的厨房望出去,可以看见铺设红砖的庭院,各式各样的常绿灌木栽种在木盆里。
客厅没有任何一丝研究维多利亚的学者所予人想望的气息。整个空间呈现出亮丽的白,油漆、电灯,然后是餐桌。地毯是北非柏柏尔风格的米白色。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全都漆了各式颜色,绽放出亮丽的色泽,孔雀图纹、枣红色、向日葵、浓艳的玫瑰,完全见不到淡白或是粉彩的色调。壁炉旁的壁龛里,放着聚光用的玻璃片、小小的圆酒桶、细扁的小酒瓶、镇纸。罗兰丝毫不敢大意,只觉得自己仿佛误入了哪个艺术走廊,又或是外科医师的候诊室。莫德前去准备晚餐,同时拒绝了罗兰想帮忙的好意。罗兰拨了个电话回普特尼的住所,但一直没人接听。莫德打另一头走来,手上拿着杯饮料,说道:“你要不要看看《写给天真之人的故事》?我有这本书最早的版本。”
这本书的绿色皮面有些磨损,上头隐约可见歌德体的题字。罗兰坐在放于壁炉旁的白色大沙发上,翻开了书页。
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位皇后,大家都认为她已拥有她所想要的东西,可她的心里却想着一只稀有的沉默之鸟。那是她从一位旅人口中得知的,据说这只鸟住在终年积雪的高山上,一生只筑一次巢,抚育着金色与银色的鸟宝宝,一生也只歌唱一次,然后,它就会像白雪一样,渐渐地消失在低平的大地上……
从前有一个很穷的鞋匠,他生了三个聪明强壮的儿子以及两个美丽的女儿,另外,他还有一个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女儿,成天不是打破盘子,就是把织线缠得一团乱。她把牛奶煮到凝固,做不出奶油,也生不起火,熏烟直往屋子里冲。总之,她就是这么一个一无是处、无可救药、只会做梦的女儿。于是她的母亲就跟她说,你应该试着到荒野的森林里独立生活,那么,你就会了解多听人忠告、把事情做好是多么重要。这个倔犟的女儿从此满脑子只想着前往森林,即使只是走一小段路也无妨,因为那里不会有盘子,也没有女红,但很有可能存在着其他需要她、而她也知道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做的事情……
他望着书名页上的木版画,画上标注着“插画:布兰奇·格洛弗”。一帧女性的身影,头罩围巾,身着飞扬而起的围裙,脚上套着一双大大的木鞋。她站在林子里的空地上,黑压压的松树环绕四周,交错的松针之间布满了白色的眼睛。另一个人影,则包裹在看似挂满了小铃铛的网里,一双拳头包在网里,击打在农庄的大门上,上方的窗户后面,则有几张扁烂、肿胀的脸,正带着恶意斜斜地俯视。一幢小小的房子,四周种满了同样黑压压的大树,就在树底下,横亘着一匹巨狼,它的下颚靠在白亮亮的阶梯上,蜿蜒的身体宛若一条回龙,绕着屋角曲转,身上的鬃毛恰恰与树丛尖尖的叶子刻画成一体。
莫德·贝利拿了罐头虾给他,还有煎蛋卷、蔬菜沙拉、法国布雷斯蓝奶酪,以及一篮酸渍苹果。他们聊起了《写给天真之人的故事》。莫德说,这本书大多取材自格林和蒂克①的惊悚故事,主要是在谈动物和叛逆。他们一起看了另一则故事,内容是有名妇女曾经扬言,只要能拥有孩子,她就会给孩子一切,不论是什么样的孩子,即使是个刺猬也一样。结果,就在这之后,她生了一个怪物,长相一半是男孩,一半是刺猬。布兰奇曾画过一个坐在维多利亚式高椅里的刺猬小孩,就靠在维多利亚式桌子旁;后面是玻璃碗橱上黑黑的方格,碗橱前方突兀地冒出一只悬空的手,指着碗橱里的碟子。孩子的脸十分卤钝,满是毛发,扭曲狰狞的模样,仿佛即将放声大哭。丑陋的头颅四周长满了刺,就像是光圈向外放射出的尖锐光束,一路沿着没有脖子的肩膀生长下来,交错纵横,很不搭调地一直长到浆得挺直、镶有褶边的领子上面。粗短的双手上长着不很锐利的小爪子。罗兰问莫德,一般评论家都怎么解释这幅图。莫德说,莉奥诺拉·斯特恩认为,这象征了维多利亚时期女性的恐惧,也可以说是所有女人对于生出畸形儿的恐惧。它让人联想到科学怪人,而这正是玛丽 ·雪莱②因为阵痛和生产的恐惧所完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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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第四章 玻璃棺材(10)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这是以前的老故事了,是《格林童话》里的。黑色的公鸡站在高高的树上,刺猬就坐在公鸡身上,吹着风笛捉弄别人。我觉得你可以由克里斯塔贝尔写的这个版本来了解她。我认为她根本就不喜欢小孩———从前,很多未婚的姑娘阿姨都是这样的。”
“布兰奇很可怜这只刺猬。”
“是吗?”莫德又仔细地看了看这张小小的画像。“嗯!你说的没错!不过克里斯塔贝尔就不一样了。那东西顶像个诡计多端的养猪人———靠着森林里的栎子大举繁殖猪仔———其结局就是一堆得意的屠夫、烤猪肉,还有噼里啪啦的脆猪皮。这对现代那些还会为加大拉的猪群③感到难过的孩子来讲,恐怕难以下咽。克里斯塔贝尔为这个故事注入了一种自然的力量,那就像是一种胜利,克服万难之后的胜利。到最后,大家都认为国王的女儿会在夜里烧掉刺猬的皮,后来她也真这么做了,结果她发现她手上紧紧抓着的居然是个英俊的王子,外面那层皮全烧掉了,全身焦黑得跟煤炭一样。克里斯塔贝尔说:‘倘若他曾因为自己那裹了满身的刺以及敏锐不羁的才智感到遗恨,那就不会再有历史可言,因为幸福美满的结局已到手,我们自然可以就此停住。’”
“我喜欢这个说法。”
“我也是。”
“你是因为家族的这层关系才开始研究她的吗?”
“也许。但我想不是。我读过她写的一首小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这首诗就成了我心里的一种标杆。贝利家的人并不觉得家族里出了克里斯塔贝尔这号人物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这你知道的。文学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我是个可笑的意外。诺福克的奶奶教了我很多事情,费尽心机,就只是想让一个乖女孩以后可以做一个好太太。还有,诺福克的贝利家族不跟林肯郡的贝利家族说话。林肯郡那边的人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好儿子全没了,只剩下一个生着病的,后来变得很落魄。诺福克的贝利家倒是一直守着一大笔家产。当初苏菲·兰蒙特嫁的是林肯郡的贝利家族,所以呢,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从来不觉得家族里出过一位诗人,当然啦,要有,那也是因为姻亲的关系。我们这边有的就是两位德贝大赛马会的赢家,以及一位曾有攻上阿尔卑斯山脉艾格峰顶纪录的叔叔。反正就是这类的事情,才是我们家族所看重的。”
“你说的小诗是哪一首?”
“一首写库米城著名的女预言家西比尔的诗。收录在一本小书里,那本书是我某年圣诞节的礼物,叫《幽灵以及其他各种怪物》。我拿给你看。”
你是谁?
在这巍峨的高架上
在缠满蛛网的细颈高瓶里,我
吊挂着我褶曲的自我
干索如蝙蝠的皮
过往之你何如?
金色之神激励煽动,引我
尖声歌唱,高耸入霄
他极声叫喊
热力侵蚀于我心
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苍穹
固着于天空
我看到寿衣
阖上西泽的双眼
你企盼什么?
欲望之火熄灭
真爱顿成谎言
尘封的高架,是我俩的向往
我渴盼死亡
“好一首愁苦的诗。”
“年轻女孩都很愁苦。她们喜欢自己悲愁。这会让她们觉得自己很坚强。西比尔安全地待在罐子里,没有任何人可以碰她,她倒是希望自己能早点死。我不知道这里的西比尔指的是什么,但我就是喜欢这首诗的韵律。反正当我开始着手研究‘阈’①之后,我很自然就想到这首诗,还有她。”
“我写过一篇论文,研究维多利亚时期的女人对空间的想象。《边际的存在与阈限之诗》。说的是广场恐惧症和幽闭恐惧症,以及那种矛盾的欲望,一方面渴望将自己放逐到不受拘束的空间里,像是荒凉的野地、空旷的场域,可同时呢,又让自己的空间愈来愈闭锁,把自己局限在一如铜墙铁壁般的小地方里———就像埃米丽·狄金生决定自我禁闭那样,也像西比尔的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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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第四章 玻璃棺材(11)
“还有艾许笔下那个困在寸履之地的女巫也是。”
“那不一样。他是在惩罚她,只因为她的美貌,以及他认定的她的邪气。”
“没有,他不是这样。他是在写那些应该要为自己的美貌和邪气受到惩罚的人,这些人也包括西比尔。她其实认同他们的看法。但他没有。他把这一切留给我们自己判断。”
莫德的脸上掠过一抹不以为然的神情,不过她倒是只回说:“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去研究艾许?”
“我母亲很喜欢他。她以前是英文系的。他对沃尔特·拉雷爵士②的看法,以及他描写阿金库尔战役的诗歌,还有《堤道上的欧法》①,这些都一直陪伴着我成长。再来,就是《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当我受了教育、学着四处钻研,唯一还能拥有生命力的就是这些东西了。”
莫德笑了。“没错!就是这样!还有什么能逃得过我们教育的摧残!”
在客厅高架的白色沙发床上,她帮他铺理出一张床———那可不是一堆睡袋和毛毯,而是货真价实的一张床,放着洗过熨过、套着翠绿色棉布套的被子和枕头。
还有一床白色的床单,哗然垂落到床底下的隐藏式抽屉。她找出一支新牙刷给他,外头的塑料套仍然完好、未曾开封。然后她说,“乔治爵士这个人实在悲哀,做人那么尖酸,天晓得他手边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你去过思尔庄园那儿了吗?维多利亚时期的哥特式建筑,最典型的就是那些像花格窗似的尖塔,还有尖顶窗,全坐落在山谷深处。我们可以开车去那里。如果你觉得你挪得出时间。克里斯塔贝尔的生活真的很少挑起我的好奇心,说来好笑,对于她碰过的东西、去过的地方,我倒反而有种很拘谨的感觉———毕竟,语言才是重点,对吧!那是她内心走过的历程———”
“没错。”
“我从没费心去想过布兰奇说的游荡客,或是其他的那类事情———到底那个人是谁好像并不重要,反正就是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罢了———不过现在,你撩起了一些波澜———”
“你看!”他说,同时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信封,“我随时把它们带在身边。实在是,我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它们那么陈旧,可是……”
自从我们那一次令人惊喜的谈话,我的脑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绪……我认为,我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一切绝非出自愚妄或误解,你我无论如何都该再度交谈———
“我懂!”她说,“它们是有生命的。”
“可它们没有结尾。”
“不对,它们只是才开始而已。你想不想去看看她住的地方?或许可以得到结尾?”
一道记忆掠过他心头,他想起被猫撒过尿的天花板,以及一个毫无视野的房间。
“当然好啰!反正我人都已经在这儿了。”
“那浴室先让你用。请吧!”
“谢谢!谢谢你所有的帮助!晚安!”
他极其小心地在浴室里走动着,因为这个地方不是让人坐着、读书,又或是躺着、泡澡。这个地方,是一个寒气四溢的玻璃屋,闪烁着干净的清光,水绿色的厚玻璃架上放着大大的上了木塞的深绿色罐子,地板上铺着透明的瓷砖,往里头望去,还可窥见浅显虚幻的深度。粼粼生光的浴帘宛若一道玻璃水瀑,映着窗上挂着的帘子,漾着水盈盈的光彩。莫德的绿花格大毛巾井然有序地折放在烘干机上。完全没有爽身粉的踪迹,完全见不到肥皂的污斑。刷牙时,他看见自己的脸映现在蓝绿色的洗手台上。他想到自己家里的浴室,到处堆着旧旧的内衣、打开的眼影盒、吊挂着的衬衫和长袜、黏糊糊的各式发胶罐,以及一管管刮胡子用的啫喱。
之后,站在这里的人成了莫德,她在淋浴奔腾的热气底下来回动着修长的身躯。她的脑海里全是记忆中的一张床,大大的、没怎么整理、脏兮兮、皱巴巴的一张床;床上几处高耸着的尖峰用力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