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有多幽静,而且还顺手从砖砌曲墙边的一排杏树中,给他们每人摘了一颗金光闪闪、毛茸茸的小杏子。这座花园长而窄,处处绿叶成荫,日照充足的地方,是一片片青青草地,四周种满了低矮的黄杨木篱笆,空气中弥漫着玫瑰花,深暗的大马士革蔷薇,浓稠的象牙白,飘摇的粉红色,禁锢在花坛里的百合有着玄奇怪异的线条与斑点,看似蜷曲的青铜与黄金,大胆奔放,热情洋溢,华丽缤纷。而且,高不可攀。一开始,他们对这里一无所知,后来是欧文太太用她沙哑且优雅的嗓音细说起来,他们才知道原来这堵高大的砖墙,乃是内战时期费尔法克斯将军领地所在的一道边界。鲁道夫·亨利·艾许曾写过一首诗,诗中的叙述者是普特尼的一名采矿工人。他甚至亲身来到这里,凝视退潮时分的河水,这在爱伦·艾许的日记中都有记载,那时他们俩还带了鸡肉和西洋芹派来这儿野餐。这件史实,再加上费尔法克斯将军是诗人马维尔的赞助人,以及这堵墙内满园的鲜花水果,当然可以成功地诱惑罗兰与瓦尔租下这座花园公寓的地下室,顾盼窗外那禁止进入的美丽景致。
春天时分,一抹亮光会由上方射入他们的窗户,那是上头一排浓密艳丽的水仙花所散发出来的辉煌金光。美国藤的卷须则一路攀爬到窗框,带着小不隆咚的圆形吸盘,以极快的速度,穿越过一大面玻璃窗。有时,几株种在屋边的茉莉花在盛开之时倒栽下来,正巧就落在他们的铁窗上,散发出迷人的甜香,不过很快,穿着一整套园艺工作服的欧文太太就会出现,然后,她会把花束拉回原位绑紧。她的行头很地道,脚上套一双威灵顿长雨靴,工作围裙则罩在一身老旧脱线的斜纹软呢衣裤上。当时她诱引他们来这里时,身上就是这样的穿着打扮。罗兰曾问她,可不可以让他帮忙整理花园,然后让他偶尔进来坐坐。他得到的答复是,园艺的事他半点都不懂,而且年轻人全一个样儿,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草率粗心,再者,欧文太太非常重视自己的隐私。“你想,”瓦尔曾对他说,“那些猫在花园里能干什么好事?”结果,话才刚说不久,他们就在厨房和浴室的天花板上发现了东一块西一块湿湿的印痕,手指头摸下去,猛然一闻,这不是猫尿还能是什么。跟他们一样,猫们从此也成了禁令的对象,只许在几个角落里行走。罗兰认为他们应该换一处别的地方住,可是话还没说出来,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赚钱的人是瓦尔,而且就他自己以及瓦尔的立场,他们并不想作任何决定。
瓦尔给他端上了烤羊肉、普罗旺斯杂烩,以及几块热腾腾的希腊面包。他问:“要不要我去买瓶酒来?”结果瓦尔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你早就该想到了,等你把酒弄来,菜不都凉了?”他们就着一张折叠桌用餐,每次吃饭时就把桌子展开,等吃完了,再把桌子折起来。
“我今天有个惊人的发现。”他说。
“是吗?”
“我在伦敦图书馆发现,他们收藏有R.H.艾许的维科。是他自己用的那本。他们把书放在保险柜里,我拿出了这本书,结果书缝的地方全是他自己做的笔记,全都塞在那里,就写在账单那类东西的背面。我敢肯定,一定没人看过这些东西,打从这本书来到这里,肯定没有,因为那些纸张的边边很黑,而且线条的位置都很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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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第二章 迟到的罗兰(6)
“那可真有意思。”她无精打采。
“这很可能改变现在学术界的观点。应该可以。他们让我看那些纸张,他们也没把书拿走,我敢肯定,没人知道那儿夹着这些东西。”
“希望没人知道。”
“恐怕这件事我得跟布列克艾德说一声,他一定想去看看这些东西到底有多重要,确定克拉波尔是不是当真没碰过……”
“我想他会这么做的,对,没错!”
她的心情很糟。
“对不起,瓦尔,真的很对不起,你大概觉得我很无聊吧!不过那些东西真的很让人兴奋。”
“那也要看看你一心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想,我们都有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每个人都不一样,是吧?”
“我可以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写成一篇论文,那肯定是个很实在的新发现,找工作一定会更有希望的。”
“哪儿还有什么工作啊!”她接着说,“就算真的有,还不都落到弗格斯·伍尔夫手里了。”
他了解他的瓦尔:他望着她瞧,知道她正巧妙地控制自己,没把最后那句话从嘴里说出来。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做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你尽管去做你一心想做的事吧!”瓦尔说,“大家不都是这样,只要是运气好点的,都能找到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像你,你就喜欢去做跟这个死人有关的事情,而这个死人以前喜欢做的事也是跟一堆死掉的人有关。那很好,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会花心思在这上头的。我因为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工作,见过不少事情。上个礼拜,我在那个出口瓷器的地方,就在老板的办公桌上,看到几张照片压在一个档案夹底下。他们对照片里那些小男孩动了些手脚,用铁链拴住他们,还用东西堵住他们的嘴,还有——— 一堆恶心肮脏的东西———这个礼拜,我照例发挥我的效率,卖力地帮这个外科医生建档,结果无意间看到一个档案,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去年锯掉了一条腿———他们帮他装了一个假肢,花了整整几个月,动作慢得简直离谱———现在,他的另一条腿也出了问题,他还不知道,我倒是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一堆事情,各不相干,可是都一样没道理可言。有个男的去阿姆斯特丹采购钻石,我帮他的秘书订机票,头等舱,还有他坐的黑头大轿车,全都给他安排得妥妥当当、分毫不差。结果,他在运河旁边散步,正在欣赏对岸的房舍时,有个人从他后头捅了他一刀,捣烂了他一个肾,染上了破伤风,人现在已经死了。反正就是这样。就是这类家伙,他们需要我那上不了台面的服务。今天还在这里,明天,走了。鲁道夫·亨利·艾许,这位作家太古老了,很抱歉,我实在没那个力气去管他在他的维科里写了些什么。”
“瓦尔,这么糟糕的事情,你怎么从来没提过———”
“噢!这些都挺有意思的,这可是我在我那上不了台面的工作里观察到的,别会错意了。只不过,这些事情全没什么道理可言,我实在不知所措。我想,我应该很羡慕你,成天忙着拼凑老艾许的世界。只是,默,这到底能给你带来什么呢?你自己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滴着猫尿、你踩我我踩你的鬼地方?”
铁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才会这么心烦,罗兰根据她的反应这么推断。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三番两次地说出“一心想做”这话,这显然很不寻常。或许,是有什么人冒犯了她,或者还没出手。不,这样想她实在太恶劣了。发脾气,闹别扭,向来会让她“性”致勃勃,这点他十分清楚。他认识的瓦尔可不只是对他体贴的瓦尔。他走过去,轻轻抚弄她的颈背。她深吸一口气,僵直了身子,接着就全然松弛了。不一会儿,两人便往床上移去。
他一直没跟她说,而且也不能跟她说,他在图书馆偷窃的秘密。那天深夜,他躲进浴室,把那两封信又再看了一遍。“亲爱的女士:自从我们那一次令人惊喜的谈话,我的脑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绪。”“亲爱的女士:自从我们不期而遇并愉悦地交谈之后,我的脑中几乎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绪。”迫切。还没写完。令人震惊。罗兰从来不曾对艾许那早已消失的躯体感到如此兴致勃勃,他不曾腾出时间前往罗素大街去看看他住过的房子,也不曾在他坐过的花园石椅上小憩片刻。那是克拉波尔的调调。罗兰真心钟爱的,是了解艾许的心路历程,缓慢地行走在他遣词造句的曲折起伏之间,蓦然间与他犀利明确的修饰用语不期而遇。不过这些毫无生命的信函很让他头痛,甚至让他头痛欲裂,两封信都只是个开头而已。他没想鲁道夫·亨利·艾许手中的笔是如何飞快地在纸上移动,他想的是,那早已作古的手指头,究竟是如何轻轻地拿起这些写了一半的信纸,将之对折,然后随手夹放在书里,没有丢弃。是谁?他非要想办法弄清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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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第二章 迟到的罗兰(7)
第一章 伦敦图书馆的发现
第二章 迟到者罗兰
①罗兰,Roland,此人名典出罗伯特·布朗宁的诗作《罗兰少爷前往黑暗塔》。全诗描写见习武士罗兰行走天涯的期许与惶惑,面对一无所获的结局,罗兰吹起号角,坦荡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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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作ash,同艾许(Ash)。
①原文为Horrible,意为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
②普瓦图(Poitou),旧时位于法国西部的一个省份。
③拉伯雷(Fran is Rabelais ; 1490…1553),法国讽刺作家。
④安杜耶,即法文andouille,意指“香肠”。
⑤白夫人,即法文Dame Blanche,是法国传说中一名住在布列塔尼北岸的仙子,只要她一出现,就意味着死亡即将降临。白姑娘(Fata Bianca)则为意大利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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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格洛弗原文作Glover,意为“制作手套的人”。
①双关语,原文Mole有双重间谍的意思。
①亚奈林·贝文(Aneurin Bevan; 1897…1960),英国工党左翼领袖,曾任下议院议员、工党政府的卫生大臣,1951年,因为反对工党右翼重整军备预算而辞职下野,他最大的建树就是奠立了英国的“国家医疗服务”(National Health Serv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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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第三章 线索(1)
第三章 线索
值此幽暗之地
尼德哈葛龙潜行渐进,张扬深暗如炭之鳞
啃噬世界树源,建立一己巢穴
蜷入滋养自身之所,纠结迂深的迷笼
———R.H.艾许:《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第三卷
第二天一早,罗兰骑着自行车前往布鲁斯贝利。他很早就出了门,那时瓦尔还正在费尽心思地打点出一张上班专用的脸。他惊险万分地穿梭在那长达五英里的毛虫似的臭恶车群里,横越普特尼大桥,顺着泰晤士河北岸,穿过国会广场。他在这所老旧的学院里没有办公室,不过由于他兼任几小时的课,所以系方勉为其难地拨了个地方让他使用。他来到这里,在空无一人的静默中,拿出了放在脚踏车车筐里的东西,接着径自走到贮藏间去。庞大的复印机就窝在贮藏间里一堆闻起来秽臭的干布中,旁边则是个沾满茶渍的洗手台。趁着开启机器之时,他在通风口扇叶的幽暗与低鸣中,把那两封信拿出来,又读了一遍。之后,他将信函面朝下地摊放在黑色的玻璃面上扫描,几道绿色光束从玻璃面下飘掠而过,机器瞬时吧嗒吧嗒地发出一阵杂音,化学药品的味道热热地散出,信中的文字转为一道道光谱,炭黑的边缘印在空白之处,就像那积存了一百年的封尘在原稿上所造就的黑色镶边。他很诚实:他在系在沥干板上的留言簿里记下了他复印的欠费。罗兰·米歇尔,两页,十便士。但他也很不诚实。他手边现在已经有一份清晰的复印件,大可趁着没人注意时,把原信偷偷塞回伦敦图书馆的维科里,可是他却不想这么做。他觉得这两封原稿是属于他的。有些人会很迷恋大人物碰触过的东西,而他向来就对这种人存有一丁点的鄙视:什么巴尔扎克的雕花手杖、罗伯特·刘易斯·史蒂文森用过的六孔竖笛、乔治·艾略特穿过的黑色蕾丝花边披巾。穆尔特默·克拉波尔的某个习惯动作,就是从他西装内襟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只鲁道夫·亨利·艾许用过的大型金表,然后依着艾许的这只金表安排行程时间。比起原稿那褪色的铜灰色页面,罗兰的复印件实在清晰得无可比拟,那刚印上的炭墨真的是又黑又亮,复印机的滚筒一定是刚上过墨,可是,他就是想要原稿。
威廉博士图书馆的开放时间一到,他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那里,询问是否能看看克雷博·罗宾森纪念日记的手稿。其实他以前就来过这儿,不过他还是得打出布列克艾德的名号,人家才记起他这个人。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打算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布列克艾德,就算要让他知道,那至少也得等到他的好奇心满足了、原稿也已归还为止。
他从他一八五六年的日记开始读起,就在那一年,艾许出版了《神、人、英雄》,而克雷博·罗宾森曾不厌其烦地阅读这部作品,并给予批注。
六月四日 甫读鲁道夫·艾许新作品里头的几篇戏剧诗。我特别注意到其中各以希波教区①主教奥古斯丁和九世纪时一名撒克逊僧人高查克作为诗中叙述者的作品,以及一篇取材自《天路历程》的《同胞普来厄波》。另外还有描述弗朗茨·梅兹默和少年时的莫扎特在维也纳大公爵宫廷演奏玻璃口琴时奇特的回音。饱满的声音、诡异的气氛,构思和表现确实不凡。说到这个高查克,他是创立路德教派的元老,他甚至立下誓言与原来的信仰断绝关系。由于他一意倡导上帝预定命运论,因此一般人认为他多少代表了现今路德教派新教晚期这一宗。至于《同胞普来厄波》,这照理应是个嘲讽作品,讽刺的对象大概就是我辈之人了。他相信基督教的精神绝不在于将神化身为一片面包,然后举行圣餐礼大事膜拜,同时也不在于那五项抽象难解的信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