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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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之书-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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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基督教的精神绝不在于将神化身为一片面包,然后举行圣餐礼大事膜拜,同时也不在于那五项抽象难解的信仰学说。一如艾许向来的习惯,他对自己笔下的普来厄波似乎寄予颇多同情,不过相对于他笔下那个穷凶极恶的僧人,很明显他并不喜欢他。那个坏脾气的家伙虽然满口胡言乱语,个中却透露着无比的庄严。到底要从哪一点入手,才能抓得住鲁道夫 ·艾许,这可真让人费思量。我担心他这样的诗人永远不会受到众人的好评啊!他在高查克中所带出的黑森林的味道真是绝响,只是,又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在忍受了他对神学的批评之后,还能欣赏到这一层?他诗里的情调曲折而纠缠,那是因为他总是运用那么强势的诗韵,以及一大串数不清、又没什么根据的奇怪模拟,结果,作品想表达的义理几乎没人能看得出来。一读起艾许的作品,我倒想起了柯特律治在他更年轻时,曾饶有兴味地吟诵自己为但恩所写的一首短诗:   

  且为这位诗才快若单峰骆驼撒腿疾驰的但恩    

  冠上以铁条编就、以真爱相饰的花环   

  这段文字,所有研究艾许的学者早就耳熟能详,而且经常有人拿来引用。罗兰相当喜欢克雷博·罗宾森,因为这个人有用不完的热心,有不止息的求知欲,爱好文学,乐于学习,不过却也不时地自我贬抑。   

  “我老早就发现,自己在文学上的才气不够,让自己的名字侧身英国作家之列的想望,如今看是不可能了。不过我想,我至少可以从当今许多才高八斗的名家那儿知道些事情,而且我还可以将与他们的访谈记录下来,这或许会是功德一件呢!”他认识所有的名家,前后两代都有,华兹华斯、柯特律治、德·昆西、兰姆;歌德、席勒、卡莱尔、G.H.刘易斯、丁尼生、克拉夫、白哲特。罗兰一路读完了一八五七年的日记,接着又开始翻阅一八五八年的部分。在这一年的二月,罗宾森这么写道:   

  如果这是我活着的最后一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还能再活多久?)我要感谢上帝,让我得以见闻那么多天赋优越的人才。女士之中,我在希登斯夫人身上,看到了英雄宏伟的气魄;在乔丹夫人与玛尔斯小姐身上,看到了想象力的绝妙;我欢喜地倾听柯特律治那梦幻般的独白———“那老人雄辩堂堂”;我与史上最伟大的抒情诗人华兹华斯一起神游于天地之间;我体尝查尔斯·兰姆的才气与哀愁;我自在地与歌德坐在他家桌边畅所欲言,他确实是德国这一辈作家中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他坦白地讲,他认为只有莎士比亚、斯宾诺莎和林奈是他眼中的标杆,就像华兹华斯立志成为诗人的时候,心里就只唯恐自己赶不上乔叟、斯宾塞、莎士比亚与弥尔顿而已。   

  在六月的日记里,罗兰发现了他一直想找的线索。   

  家里的这场早餐聚会进行得相当顺利,至少就谈话这一点而言是如此。我请来了白哲特、艾许、约翰逊夫人、斯皮尔教授、兰蒙特小姐,以及兰蒙特小姐的朋友格洛弗小姐,后面这位小姐似乎沉默寡言一点。艾许从来没见过兰蒙特小姐,的确,她的出现实属难得,她这么做让我很高兴,她也和我谈起她父亲《神话》这部作品,当初我还曾出了点力,让这部作品得以在英国出版。一讨论起诗,大家的反应都很热烈,尤其是但丁他那无人能及的天赋,不过莎士比亚写诗的才气也不在话下,特别是在他年少时创作的作品里那谐谑的活泼,艾许就格外欣赏。兰蒙特小姐一谈起诗的那股劲道,令我相当意外。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真的是非常可爱。我们也讨论了所谓的“神灵”的显形。拜伦夫人就曾深有所感地写了封信和我谈起这事。据说,斯托夫人对外声称,她曾和夏洛蒂·勃朗特的灵魂对话。格洛弗小姐几度插进来谈了一些,有一次她还激动地表示,她相信这类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而且确实存在。艾许则说,他觉得有必要做个简单确切的实验,或许就可令人信服,不过他认为这恐怕遥遥无期。白哲特说,艾许在诗中所表现的梅兹默十分相信神灵的力量,可见,艾许并不真像他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那么坚持实证科学。艾许回道,历史的想象空间需要由他笔下那些人物的内心世界来呈现另一种诗意的信念,这对他而言是一股十分强大的驱动力,也因此,他现在岌岌可危,因为他已完全没有自己的信念可言。兰蒙特小姐对于灵媒与灵魂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不过她始终不愿发表高见,只回以一式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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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第三章 线索(2)         

  罗兰把这一段抄下来,又继续往下读,可是再来就没提到兰蒙特小姐,至于艾许,他不但是相当活跃的与会客人,自己也经常邀宴作东。罗宾森赞许艾许夫人治家有方,同时也感叹她是那么一个贤妻,却一直未能有机会成为母亲。他好像没注意到,兰蒙特小姐或格洛弗小姐对艾许的诗作有什么不同凡响的见解。这番交谈,或许是“不期而遇而愉悦的”,又或是“令人惊艳的”,是在其他地方进行,又或其他场合。克雷博·罗宾森的日记在罗兰笔下,转誊成细密难辨的字迹,看起来十分古怪,因为那誊本少了几分自信,一点也不像生活中自然的某个环节。罗兰明白,若要照统计学那样精打细算,那么只要他在转誊中有一丁点的不当,这份文稿的原意就等于是叫他给误传了。穆尔特默·克拉波尔要求他底下的研究生将书里某些段落誊写出来———作品通常取自鲁道夫·亨利·艾许———然后照着自己的誊本再誊写一次,接着用打字机打出来,再以严苛如编辑的目光,一一审查,找出错误。结果自始至终,从来没出现过一份丝毫无误的文稿,克拉波尔说道。这种挫人锐气的练习他未曾稍停,即便到了今天这根本无须多费吹灰之力的复印机时代。布列克艾德倒不用如此讲究的训练方法,不过虽说如此,他也还是会去注意那些多不胜数的讹误,并且予以更正,一更正就免不了开骂,一开骂就没完没了地痛斥起今日英文教育如何地每况愈下。在他那个时代,他说,做学生的拼写底子都很强,而且诗文和《圣经》都熟记在内心深处。好个怪异的说法,“在内心深处”,他每次都这么特别强调,仿佛诗文是储藏在血液里似的。“依循内心予以感应”,华兹华斯如是说,布列克艾德如是说。然而,身在这最优秀的英文传统中,他却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责任该为自己不长进的学生灌输他们所欠缺的学识。而他们就不得不在迷迷糊糊的抱怨与鄙弃中,含混地把学业敷衍过去。   

  为了找到布列克艾德,罗兰来到大英博物馆。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他说,所以就先在阅览室占定位置,消磨了些许时间。阅览室上方高大的圆形屋顶,尽管是那么高不可攀,但他觉得,毕竟还是无法为勤奋用功的读者提供充足的氧气,难怪他们一个个看起来昏昏欲睡,像是闷在韩福瑞·戴维①的钟形玻璃罩里,赖以维生的氧气烧完了,一道道焰火跟着也就闪闪灭灭地作垂死状。当下是午后时分,早上已经完全贡献给了克雷博·罗宾森,而现在这个午后让人联想到的,自然是那一张张宽敞、高大、淡蓝色的皮面书桌,这些全坐满了的桌子由中心柜台向外排开,一列列宛如大车轮里的辐辏,而目录柜就陈列在中心柜台的外围,形成一道圆形防护。他在这些辐辏之间的弧形边角,找到了个极小的三角旮旯儿,不过这已经让他十分满足。这些位于边角的书桌都是幽灵书桌,即不怎么重要的桌子,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的桌子。DD GG OO。他在门口附近找了个位子,就在目录AA(为的是艾许'Ash')这排辐辏末端的边角。有幸进入这座学术中心,他感到十分荣幸,他认为这里就像是但丁《神曲》中的天堂,所有圣人、尊者、处子皆整齐有序地围坐成一个圆圈,一朵巨大的玫瑰,还有那巨大书册中的书页,一度散落于天地之间,如今又再聚集一堂。而淡蓝色皮桌面上的镀金刻字又平添了几许中古世纪的幽情。   

  如果那是天堂,那么窝居在博物馆内部的艾许工厂,俨然就是地狱了。阅览室里有个铁梯,从那儿往下走就可到达。另外还有个出口,通往一扇总是锁着的大门,门后正是阴森黑暗的埃及史前坟场,四处布满了瞪着空洞目光的法老、弯腰驼背的抄写员、小型的狮身人面像、空无一物的木乃伊棺材。艾许工厂里头闷热,金属橱柜、玻璃隔间,装藏着打字机嗒嗒的声响,照明全靠幽暗不明的氖气灯管。阅读缩微胶卷的放大机在幽暗中亮着绿光。偶尔复印机出点故障,这儿就会流泄出一股硫磺的气味。这里甚至还会出现哭嚎和奇怪的尖叫,让人不胜其扰。整个大英博物馆的下层都可闻到雄猫的臭骚味。这些家伙是从铁栅栏和通风花砖那儿钻进来的,他们四处胡走,时而被驱赶,时而又有人偷偷以食物喂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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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第三章 线索(3)         

  布列克艾德座位四周堆放着他编辑的资料,看似混乱,实则井然有序。毛皮镶边的索引卡片以及几乎塞爆的斑驳的档案夹,堆积成了两道陡峭的悬崖,而他就在悬崖之间的谷地中,筛拣着四处飘零的细小纸片。在他身后轻巧疾走的那位,是他的助理,黯淡无光的波拉。她用橡皮筋束起一头色泽惨淡的长发,脸上架着的两只大镜片,浑然一只飞蛾,手指尖上只见得肮脏灰暗的一层厚茧。往屋里走,就在放打字机的小房间旁,有一个由档案柜搭建而成的小洞穴,里头住着比厄特丽斯·耐斯特博士,而各式装满了爱伦·艾许的日记及书信的箱子,恰好砌出了一道分隔墙。   

  布列克艾德,四十五岁,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编纂艾许,全是出于一股怨气。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苏格兰的中学教师。他的祖父总在黄昏时分,偎着炉火,吟诵诗文:《玛尔米恩》①、《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②、《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他的父亲把他送进剑桥大学的唐宁学院,师从法兰克·雷蒙·利维斯③。利维斯对待布列克艾德的方式,一如他对待任何一位认真的学生:他让他见识了英国文学那无可比拟、堂皇宏伟的影响以及紧迫强健的力度;同时,也让他再也无法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对这个局面有所贡献,或是带来改变。年轻时的布列克艾德曾写诗,他自己假想了利维斯博士对这些诗文的评论后,接着就把诗文全数焚毁。他拟出一种论文风格,有斯巴达式的简洁,字句含混,让人怎么读也读不懂。他的命运决定于一次鉴定作品年代的研讨会。剑桥的研讨室里座无虚席,连空地上都站满了人,扶手椅上众人高坐。细瘦轻巧的院长,穿着敞领式衬衫,站在窗台旁边,推开了一扇窗,好让新鲜空气、剑桥里冷冷的日光进到屋里来。讲义里几篇待鉴定年代的作品,计有一首吟游诗人的抒情诗、一首英国十七世纪初期的戏剧性诗篇、几首讽刺的对句、一首对火山泥有所冥思的无韵诗,以及几首十四行情诗。布列克艾德因着祖父的调教,一眼就看出这些诗篇其实全出自鲁道夫·亨利·艾许一人之手,那是他典型的腹语式作品,是最不容易理解的部分。他这时面临两种选择:是该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直陈出来,还是该让研讨会继续进行,任由利维斯套诱那些倒霉的大学生,让错误的判断由他们口中说出,接着他就可以大力展现自己解析文字的天才,知悉如何辨别真伪、透视维多利亚时期的话语与真实情感之间那特有的歧异?布列克艾德选择了沉默,而艾许果然在适当的时机被揪了出来,然后被挑出几处表现不足的地方。布列克艾德觉得自己根本是在背叛鲁道夫·亨利·艾许,即使照道理而言,他更应该觉得他背叛的是他自己,是他祖父,或许,也应该算上利维斯博士。他决定要弥补。他将博士论文的题目定为“有意识的论证与无意识的偏见———论鲁道夫·亨利·艾许戏剧诗里的张力源起”。在最不时兴谈艾许的年代,他成了研究艾许的专家。他经人说服,早在一九五九年就开始着手编纂《艾许诗歌戏剧全集》,尚在人间的艾许先生甚表赞同,这位年迈的卫理公会信徒,是艾许远房堂兄的后代,他继承了所有尚未卖出的手稿的所有权。在以前那种单纯的时代,他一度以为这个有限的编辑工作说不定可以发展出其他一些好处。   

  他手下的研究助理时多时少,这些助理就像诺亚方舟里的鸽子和乌鸦,被他派往世界各地的图书馆,攫取数量有限的各式小纸片,像是洗手间的使用票券,又或是午餐的收据。这每一张小纸片,都有可能引发出一个问题,也可能记载了哪句引文的半行,又或是留下了哪个大家正在寻找的名字。罗马双轮战车转着车轴,继续追踪历史学家吉朋留下的脚注。“贤者梦中危险的甜瓜”,最后终于真相大白,原来这个句子源自笛卡儿的梦。艾许不论对什么都感兴趣。阿拉伯天文学、非洲运输系统、天使与栎五倍子、水力学与断头台、督依德教的祭司、拿破仑远征大军、主张苦修的清教徒与印刷厂的恶棍①、发自灵媒身体的心灵体、有关太阳的神话、古代乳齿象在结冰之前吃的最后一餐、天赐灵粮玛纳真正的本质。这些脚注已大量吸纳、侵吞了正文文本。它们看起来十分笨拙,也不雅观,但却不可或缺;布列克艾德觉得,这一个个冒出来的脚注好像是九头海蛇怪的头,才斩下一个头,随即就又生出两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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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第三章 线索(4)         

  他常在自己那幽暗的地盘里想着,人是如何走入自己工作的呢?如果最初他选择当一个……嗯……一个拨算住房经费的公务员,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又或者,当个警察,整天就在几根毛发、皮肤,以及拇指头的指纹里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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