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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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之书-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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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经费的公务员,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又或者,当个警察,整天就在几根毛发、皮肤,以及拇指头的指纹里忙得团团转(这就是典型的艾许式推测)。如果,知识的搜寻是为了知识本身,是为了自己,就布列克艾德来说,也就是不再打探鲁道夫·亨利·艾许遗落、嚼烂、残余的东西,那么知识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曾经有一段时间,布列克艾德让自己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学术生涯就要走到尽头了。换句话说,在这个工作中,他所能意识到的自己的思路、所有的思考,压根儿就只是另一个人的思考,而他所有的作品,压根儿就只是另一个人的作品。于是,他觉得这一切似乎已没什么意义可言。但是他终究还是发现了艾许的迷人之处,即使经历了这多年来的煎熬和痛苦。就算他是一个附属品,这也是一种愉快的附属关系。他认为穆尔特默·克拉波尔一定以为自己掌控艾许、拥有艾许,而他,布列克艾德,却比他更清楚自己的本分。   

  他曾在电视上看过一位生物学家,他觉得好像看到了自己。这个人随身带着一个皮制的小囊袋,采集猫头鹰一颗颗的粪便,接着他将粪丸分别贴上标签,然后,手持镊子开始分解,并且置入各式玻璃烧杯,浸在不同的消毒水里;他将分解成碎片、装入压缩袋的猫头鹰骨骼、牙齿和毛皮按序排列,一排再排,为的就是要重新组合出这只已死的枭鹰,又或是那曾经蠕动、死去、继而穿过猫头鹰肠道的无脚蜥蜴。他很欣赏这个画面,当即就想动手为它写一首诗。然后他发现艾许早已先他一步。他曾经这么描写考古学家:   

  发现远古战役,缘起于碎裂之片   

  残破的刀剑、零乱断裂的骸骨,   

  毁坏的头颅,一如神父目睹   

  死亡的田鼠,又或无脚蜥蜴,在干涸的   

  洁净的猫头鹰的粪块上,为之扬弃   

  当白色的死亡飘掠而过,张起最柔软的风帆   

  血污的弯钩蜷曲在柔软的毛颈之中   

  之后,布列克艾德自己也不知道,他之所以会注意到电视上这个生物学家,是否是因为他装在心里的满是艾许的身影,又或许,这和艾许当真一点关系也没有。   

  罗兰走出了一列列的书架隧道,进入了布列克艾德灯火阑珊的地盘。波拉对他微微一笑,布列克艾德则紧皱起双眉。布列克艾德是个灰色的人,白灰灰的肤色、铁灰灰的发色。他头发留得颇长,因为他很得意自己的头发仍然相当浓密。他的衣着———苏格兰粗呢的短上衣加上灯芯绒长裤,体面、老旧、霉暗,就跟下头这儿的每一个对象一样。他很擅长笑出一脸的嘲讽,只要他展开笑容,可惜他并不常开口一笑。   

  罗兰说,“我想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看着吧!到最后,这些恐怕又早被别人发现过二十次有余了。那是什么来着?”   

  “我找出他的维科来读,里头居然还塞了一堆手写的注记,多得数不清,就夹在书页之间。书在伦敦图书馆。”   

  “克拉波尔恐怕早就拿牙刷从头到尾刷得一干二净了。”   

  “我想应该没有。我想一定没有。那些注记的外缘还积着一层灰尘,而且接连到内缘。这本书很久没人碰过了。我想从来没有。我拿了一些来读。”   

  “有用吗?”   

  “噢!非常!绝对!”   

  布列克艾德不想泄露出内心的惊喜,便动手剪起报上的文章来。“我是该去瞧一瞧。”他说,“我最好亲自去瞧瞧。我会往那儿走一趟的。你没动到什么东西吧?”   

  “噢没有!噢没有!那个,就是书本打开的时候,有些纸片飞出来而已,不过我都已经把纸片放回去了,我想就是这样。”   

  “这可让人费解了。我还以为克拉波尔无所不在呢!你可一定要保住这个秘密,你知道的,要是哪天伦敦图书馆更换地毯、装设咖啡机,克拉波尔就会再传来一封漂亮的信函,眉开眼笑地说他深表遗憾,希望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史坦特收藏中心的资料或是任何其他需要他都可以用缩微胶片提供,接下来,这些文件就一个个长了翅膀飞过大西洋到对岸去了。你没跟什么人说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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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第三章 线索(5)         

  “就只有图书馆员。”   

  “我会往那儿走一趟的。这可不是为了争取研究经费,这是为了自己的国家,我们一定要这么做,绝对不可以让东西外流出去。”   

  “他们应该不会———”   

  “我谁也不相信,只要克拉波尔的支票一摆到面前,会发生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布列克艾德费了一番力气,好不容易将身体塞进大衣里去,真是破败寒酸的英国式温暖。罗兰已下定决心,除非很有必要,否则他不打算和布列克艾德讨论自己偷出来的这两封信。不过,他倒是开口问了他:“有个叫兰蒙特的作家,您可以告诉我他的事情吗?”   

  “伊瑟多尔·兰蒙特,著有《神话》,一八三二年。《布列塔尼及大布列塔尼之原住民神话》,也叫《法国神话》。是一本民俗与传说概论,很有学术价值。内容大多都是在探查各种神话的谜题,这种做法很多人喜欢;另外,书里也谈了些布列塔尼的定位和文化问题。艾许有可能读过这些东西,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收集到什么作品,是他用这些资料创作出来的……”   

  “还有个兰蒙特小姐……”   

  “哦!他女儿啊!她是写宗教诗的,你是指她吧?她写过一本笔调灰暗的小册子,叫《最后二三事》。还有童话故事,《诉说在十一月的故事》。就是那些突然发生在夜里的事情。还有一首史诗,一般人都觉得那不好读。”   

  “我认为女性主义者对她会感兴趣。”波拉说。   

  “那是当然的了,”布列克艾德说,“她们拨不出一丁点的时间来读鲁道夫·艾许,她们成天想的就是去读爱伦写个没完没了的日记,咱们这儿的那位朋友,曾经还相当努力地想让这些个东西重见天日。她们认为鲁道夫·艾许压抑了爱伦的创作,而且还吸取了她的想象力。要证明这点,我想,她们可有苦头吃了,倘若她们真有兴趣想找证据。可是,她们是否真的在乎证据,这我就不敢确定了。她们在还没了解事情之前,就已经很清楚她们要了解的是什么了。反正她们就是一直强调,她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沙发上耗掉了,可是在她那个年代,那样的环境,一般淑女大多不都是如此。所以她们真正的问题———以及比厄特丽斯的问题———就在于:爱伦·艾许根本就乏善可陈。没有了简·卡莱尔,这又更让人觉得可惜了。悲哀的比厄特丽斯一开始一直想证明爱伦·艾许是如何地自我牺牲,如何地支持艾许,结果乱七八糟地到处找资料,找遍了她买醋栗果酱的每一张收据,调查她到布洛得史戴尔①的每一趟旅行,整整二十五年,你相信吗?最后梦醒了,她这才发现原来早就再没人想知道什么自我牺牲、自我奉献的,人家想要证明的是,爱伦狂怒的反动、她的痛苦,以及她不曾被挖掘出来的才华。可悲的比厄特丽斯。有本单薄的书是以她的名字出版的,叫《帮手》,没什么意外,这本小书丝毫不受时下女性主义者的青睐。一九五○年出的,简单地收录了那些伴随在文坛巨人身边的女性曾说过的柔美的警言妙语,像是D.华兹华斯②、J.卡莱尔③、E.丁尼生④、爱伦·艾许。不过,只要悲哀的比厄特丽斯占着这个编辑工作的位置一天,那些女性研究人士根本就不可能插手出版这些东西。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致命伤在哪儿。”   

  罗兰不想再听布列克艾德针对比厄特丽斯·耐斯特迟迟编不出爱伦·艾许所发表的长篇大论。一旦布列克艾德进入比厄特丽斯这个话题,他的声音里就会透露出一种语调,一种嘈杂、咆哮的语调,这每每让罗兰想起猎犬的狂吠(他从来没听过猎犬狂吠,只在电视上看过)。倘若想到了克拉波尔,教授的脸上则会浮现出一种鬼祟阴险的表情。   

  罗兰并没有向布列克艾德表示,要陪他一起到伦敦图书馆去。他走出这儿,想去弄杯咖啡。喝完咖啡,他就可以开始搜寻目录、追查兰蒙特小姐,就像追查其他已故人士那样,何况,关于她这个人现在多少已有些眉目。   

  在那些古埃及重量级的大公之中,罗兰的身影翩然出现。在两只巨大的石雕腿之间,他隐约看到了某个敏捷、白色、带金的东西,原来,这个人是弗格斯·伍尔夫,他走出来也是想弄杯咖啡。弗格斯非常高大,头顶上黄铜色的头发修得颇长,到了后脑门又修得极短,这是八十年代版的三十年代发型。他套了一件亮白色厚毛衣,配上松垮垮的黑色长裤,看起来活像个日本浪人。他对罗兰微微一笑,一种快活、贪婪的笑容,眼睛蓝蓝亮亮的,咧得老长的嘴里排满了坚实的白牙。他年纪比罗兰大,是个出生于六十年代的孩子,曾一度离开学校,选择了自由以及巴黎的思潮革命⑤,并且拜倒在巴特与傅柯的门下。之后,当他回到艾伯特亲王学院,立刻在校园里掀起一阵旋风。大体而言,他这个人还算和气,只是大多数人见到他,都会莫名地产生一种念头,觉得他带着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威胁感。罗兰喜欢弗格斯,是因为弗格斯似乎也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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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第三章 线索(6)         

  弗格斯正在以解构的观点,针对巴尔扎克的作品写一篇论文。英文系居然会资助法国著作研究,对此,罗兰已经见怪不怪了。时下这个世界似乎已是无奇不有,而且再怎么说,罗兰也不希望别人觉得他很小家子气。他的法文底子,由于母亲当初强烈干涉,相当不错。弗格斯大模大样地坐卧在自助餐厅墙边的长椅上,说他眼前的挑战就是要去解构一个显然早已自我解构的东西,因为这本书是在谈一幅画,最后,画不是画,只是一堆乱无章法的信笔涂鸦。罗兰礼貌地听着,然后问道:“有个兰蒙特小姐,你知不知道她?她是写童话故事和宗教诗的,差不多是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那个时候。”   

  这个问题让弗格斯笑了相当久,然后,他明快地接着说:“我当然知道。”   

  “她是什么人?”   

  “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神话传记家伊瑟多尔的女儿。作品有《最后二三事》、《诉说在十一月的故事》。她有一首史诗叫《仙怪梅卢西娜》。梅卢西娜是个仙子,为了得到灵性,嫁给一个凡人。两人约定,每逢星期六,他绝对不可以偷看她在做什么。多年来,他都照着做了,两个人生了六个儿子,每一个都有奇怪的缺陷———奇怪的耳朵、又大又长的牙齿、脸颊一边长出个猫头、三只眼,反正就是那一类的。他们其中一个儿子叫大门牙杰夫利,还有个叫霍勒勃①。她建了几座城堡,这可真有其事,到现在都还存在,就在普瓦图②。故事最后,当然啦,他从钥匙孔偷看她———如果照另一种版本的说法———是他自己拿剑在钢板门上钻了个洞———而当时,她正一个人在大理石水池里玩得不亦乐乎!她腰身以下,是鱼的模样,还是蛇的模样,拉伯雷③说的,‘安杜耶’④,就像一种庞大的腊肠,这个象征十分明显,她用她强有力的尾巴拍打池水。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后来,杰夫利,她的这个慓悍的儿子,看到弟弟弗洛蒙躲到寺院里去,怎么也不肯出来,很生气,就弄了一堆干柴,一把火把什么都烧了,所有东西无一幸免。事情传出来,雷蒙丁(他就是最初那个骑士,也就是丈夫)说:‘这全都是你造成的,我当初实在不应该娶一条蛇妖。’然后她责怪他,接着就变成一条龙,绕了城墙口一圈,制造出很大的声响,捣烂了墙石,飞走了。哦!在她离去之前,她还斩钉截铁地留下一个指示,说一定要杀了霍勒勃,要不然,他就会毁了他们每一个人,行动要快,绝对不可拖延。她回到了她在吕姬娘的领地,预言死亡———就成了白夫人或是白姑娘⑤那类的仙怪。什么象征的、神话的、心理分析的解读都有,这你可以想象得到。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把这个梅卢西娜的故事写成一首迂回复杂的长诗,却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才出版。那作品真古怪———里头汹涌着悲剧、浪漫爱情、象征符号,好像是一个梦幻世界,充满了野兽和秘密,以及一种怪诞的性意识、性欲。女性主义者爱死它了。她们说它传达了女人无力的欲望。读的人原本不多,后来因为她们重新发掘它———弗吉尼亚·伍尔夫就知道这部作品,她认为它象征着创造力在本质上同时包含了男女两性———不过新一代的女性主义者则认为沐浴中的梅卢西娜象征了女人压根儿不需要臭男人,一样可以拥有完满的性。我喜欢这个作品,充满骚乱,而且焦点不断地在移转。从那只描述生动的鱼鳞尾巴到后来的天人大战。”   

  “这些很有用,我会找来看看的。”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我碰巧发现了一个附注,和鲁道夫·艾许有关。反正总有一天,随便一个附注都可以和鲁道夫 ·艾许的事情扯上关系的。我说了什么让你觉得好笑?”   

  “我奇怪自己怎么不知不觉成了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的专家了!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只要号称是和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有关的事,她们全都知道。其中一位是莉奥诺拉·斯特恩教授,在塔拉哈西。另一位是林肯大学的莫德·贝利博士①。我是在一场巴黎举行的、讨论性意识和文本性的大会上认识她俩的,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我觉得她们对男人没好感。不过话说回来,我和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莫德倒有过一段感情,就在巴黎,还有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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