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第二章 失踪的四天(2)
就是像这样的时刻,对吉米而言,就是像这样的时刻,让一切都变得值得了………即使是在挨了他老爸一顿毒打,或是刚发现他什么心爱的东西被偷走了的那种最黑暗的忿恨深渊里,这样的时刻都能让吉米重振精神,重新爱上在平顶区度过的日子。管他是多久的积郁、怨恨与不满,管他工作是如何操劳,管他亲不近邻不睦,这里的人们似乎总能在瞬间就把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喝吧,笑吧,仿佛他们的生命中从来就没发生过任何不美好的事。在圣派崔克节或是白金汉日,有时在国庆节,或者是红袜队在九月的球赛里表现神勇、屡战屡胜,或者在像今天这种失而复得的难得时刻里,这里的人们总要抛开一切,全街狂欢,陷入某种疯狂的节庆氛围里。
尖顶区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们当然也有街坊宴会,但那里的人总会在事先精密计划,确定该申请的许可都申请到了,但到时却还提心吊胆的,要小孩儿小心来往车辆、小心别踩坏邻居的草坪………哎呀,当心点儿,我刚油漆过那排篱笆哪。
至于在平顶区,反正大半的房屋前根本没有草坪,篱笆也多半失修多年摇摇欲坠,所以说,妈的,就随它去吧。要开心就尽情开心吧,因为,去他的,就当作是老天欠你的。这样的日子里没有老板上司、没有社会福利调查员、没有高利贷派来的讨债打手。至于警察………现场就有两个警察,玩得可开心了,库比亚基警官手里拿着一根刚下烤架的辣香肠,而他的伙伴则正往裤袋里塞罐啤酒,等着待会儿解渴用。记者早走光了,太阳也渐渐偏西,整条瑞斯特街都沉浸在晚餐时间特有的温暖光辉里。但今天这条街上的女人不煮饭,所有人都不必回家。
除了大卫。大卫回屋里去了。吉米从消防水柱底下冲出来,扭干裤腿再穿回刚刚脱下的T恤,然后跑到烤架前排队等着领热狗………就是在那时候,他才猛然发现大卫不见了。庆祝大卫归来的狂欢会还正热闹着,大卫却悄悄进屋去了。他母亲显然也一样。吉米抬头看看位于二楼的大卫家:小窗的窗帘都拉下了。
那几扇紧闭的百叶窗不知怎么了,竟让吉米想起了鲍尔小姐。他想起她爬上那辆嬉皮车的模样,他想起自己曾盯着她右脚的小腿与脚踝,看着它们弯起、缩进车里,然后车门关上。他突然感到有些自惭形秽,有些落寞悲哀。她要去哪里?她现在是否正在公路上,让风掠过她的发稍,就像乐声飘过瑞斯特街那般?夜幕是否正要掩上嬉皮车里的两人,随他们往……往哪里去呢?吉米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他明天还会在学校里见到她………除非学校也打算为庆祝大卫的归来而放假一天………他想趁机问她,但他终究不会开口。
吉米领了热狗,坐在大卫家对面的街边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看到对面二楼其中一扇百叶窗拉起来了,大卫就站在窗边,紧盯着他瞧。吉米举起吃了一半的热狗,朝大卫挥挥手,但大卫毫无反应;吉米又试了一次,大卫却依然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吉米看不清大卫脸上的表情,但他却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眼神,空洞与责怪。
吉米的母亲朝他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大卫一闪身,消失在窗后。吉米的母亲是个瘦小的女人,有着一头颜色淡得不能再淡的淡黄头发。她虽然瘦,肩头却又仿佛时时担着千斤重的砖头,总是弓着身子,拖着脚步走路。她还常常叹气,她叹气的方式往往让吉米无法确定,她究竟知不知道那叹息声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吉米看过她母亲怀他之前照的相片………相片里的她丰润且年轻多了,像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吉米后来算过,她当时确实差不多就是那个年纪)。那时的她有着一张圆润的脸,眼角与额头还没有那堆细纹;面对着相机镜头,她笑得灿烂而动人,只是眼神中却隐约藏着一抹恐惧,或者是好奇,不过吉米也说不清。他父亲跟他说过千百次了,说他母亲为了生他差点就丢了命,说她血流不止,连医生都没把握止不止得住那来势汹汹的鲜血。他母亲从此就像丢了半条命似的,身体再没好过一天,他父亲这么说。当然,生小孩的事也就到此为止。那种事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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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第二章 失踪的四天(3)
她一只手搁在吉米膝上:〃一切还好吧,我的美国大兵?〃他母亲常常要用不同的昵称叫他,通常还是当场随兴叫出口的,吉米却通常搞不清楚那名字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耸耸肩。〃还不就那个样。〃
〃你今天还没跟大卫说过话哪。〃
〃你把我搂得那么紧,我哪有机会。〃
他母亲缩回放在他膝上的手,抱紧自己,以抵御随夜幕降临而渐深的寒意。〃我是说后来,他还没进屋之前。〃
〃我明天就会在学校里碰到他了。〃
他母亲在牛仔裤口袋里一阵摸索,掏出她的剑牌香烟,点了一根,然后急急地吐了一大口白烟。〃我想他明天应该不会去上学。〃
吉米吃掉最后一口热狗。〃嗯,过几天吧。〃
他母亲点点头,又吐了几口烟。她一手托肘,边抽烟边凝望着对面二楼的窗户。〃今天在学校还好吧?〃她说,她看来并不真的期待吉米回答。
吉米耸耸肩。〃还好。〃
〃我刚刚看到了你们老师。很漂亮。〃
吉米没有搭腔。
〃真是漂亮。〃他母亲对着一团冉冉升空的烟雾轻声说道。
吉米还是没说话。他常常不知道要跟他的父母说些什么。他母亲无论何时看来都这么疲倦。她的目光幽幽地飘向某个未知的地方,只是一个劲儿地抽她的烟,吉米一句话常常要反复说上好几次才能叫她听见。他父亲则通常是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即使不是,吉米也知道眼前这个几乎称得上是好父亲的家伙随时都可能翻脸,转眼又要变回那个满心苦涩的醉鬼,而吉米便成了他发泄怒气的对象………半小时前还能惹得他哈哈大笑的一句话,半小时后却成了他痛打吉米一顿的理由。吉米还知道,无论他怎么逃避、怎么伪装,他体内确实流着这两人的血液:他兼有他母亲的沉默与他父亲那种突然而至的暴怒。
除了想象自己是鲍尔小姐的男朋友之外,吉米有时也会想象自己如果是鲍尔小姐的儿子,一切又会是何等光景。
他母亲这时却突然盯着他瞧。夹在指间的香烟高举在耳边,眯着双眼,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搜寻。
〃怎么了?〃他说,有些发窘地对他母亲一笑。
〃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哪,少年拳王阿里。〃她回报以一笑。
〃是吗?〃
〃嗯,没错。将来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孩子哪。〃
〃啊,那也好。〃吉米说道。母子两人相视而笑。
〃你可以多开口说点儿话。〃他母亲说。
你也是,吉米很想这么告诉她。
〃不过也没关系啦。酷一点也好,女人就吃这套。〃
吉米从母亲的肩头看过去。他父亲步履蹒跚地从屋里走出来,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一张脸则因刚睡醒或是酒喝多了………更有可能是两者兼是………而显得有些浮肿。他父亲睁着惺忪的双眼,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幕,一脸困惑。
他母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而当她终于回过头来时,她脸上再度出现了平日那种倦容,刚才那抹微笑则消散得无影无踪,几乎让人怀疑她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微笑。〃嘿,吉姆。〃
他最喜欢她这么叫他了………〃吉姆〃………这让他觉得跟母亲更亲近了。
〃什么事?〃
〃我真的很高兴你没进那辆车,宝贝。〃她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吉米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光芒。接着她站起来,朝其他几个正在聊天的母亲们走过去,始终背对着她的丈夫。
吉米抬头看去。他再度看到大卫静静地站在窗边,凝望着他。他房里的灯开了,昏黄的灯光从他背后幽幽地向外映射。这一次,吉米甚至不想再试着朝他挥手了。警察和记者都走光了,而没了他们的提醒,街上这群酒酣耳热、玩得正来劲儿的人们大概早忘了这宴会原来是为何而起。吉米可以感觉到大卫孤零零地待在那间狭小的公寓里,除了他那个半疯的母亲外,就只有一屋子老旧的棕色壁纸与昏黄微弱的灯光陪伴着他。
吉米再度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没上了那辆车。
破玩意儿。吉米的父亲昨晚是这么跟他母亲说的:〃就算那孩子活着被找回来了,八成也已经成了个破玩意儿………早不是原来那个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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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第二章 失踪的四天(4)
大卫突然举起一只手。他把手掌举高在齐肩处,却半天都不动。吉米朝着他挥手时,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悲伤窜进他体内,在深处缓缓地蔓延开来。他不知道这股深沉的悲伤究竟因何而起,是因为他的父亲、他的母亲、鲍尔小姐,还是这整个地方,或者是因为那个站在窗边动也不动、只是痴痴举着手的大卫;但无论是何者………其中之一或是全部加在一起………他却都能确定,这悲伤一旦窜进他体内就再也不会出来了。十一岁的吉米坐在街边,却再也不能觉得自己只有十一岁了。他感觉自己老了。像他父母一样老,像这条街一样老。
破玩意儿,吉米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垂下了挥动的手。他看见大卫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便拉下百叶窗,转身回到那间贴着棕色壁纸的小公寓里去了………那间只有时钟滴答声划破一片死寂的小公寓。吉米感到那股悲伤仿佛在他体内找到了温暖的归宿似的,在他心底扎了根。但他甚至不期望它能离开他心底,因为他隐约明白,任何努力都只是徒劳。
吉米站起身,一时间却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感到一股熟悉的冲动,像针刺般搔弄着他不安的心。他多想一拳打到什么东西上头,或是去做些真正刺激的事。但他的胃又叫了,他这才想起来肚子还没填饱呢,希望还有热狗剩下。吉米举步朝人群走去。
大卫·波以尔足足出了好几天风头,不只在平顶区,几乎全州的人都认识他了。第二天的《美国记事报》头版就写着斗大的标题:〃小男孩去而复返〃,底下还附了一张照片:大卫坐在他家门前的阶梯上,他母亲的双臂从后方拥住他、交叉在他胸前,两人身旁则挤了一堆抢镜头的小鬼,一个个全咧着嘴,笑得很开心。除了大卫的母亲。她脸上的表情看来像是刚在冷天里错过了一班公交车似的。
大卫回到学校不出一星期,那些当初还在头版上同他笑得很开心的孩子就开始叫他〃死怪胎〃。大卫在他们脸上看到一股恶意,但他并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明白那恶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大卫的母亲说,他们八成是从父母那里听来一些不干不净的话;你根本不必理会他们哪,大卫,等他们叫腻了自然就会忘了这一切,明年大家就又是朋友啦。
大卫点点头,却依然不明白,是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特点,还是他脸上有着什么他自己看不到的记号,才会让人总是想欺负他。比如说那辆车上的那两个家伙。他们为什么独独挑上他?他们为什么知道他会肯跟他们上车,而吉米与西恩就不会?大卫事后回想起来,事情似乎就是这么回事。那两个家伙(大卫其实知道他们的名字,至少是他俩用来称呼彼此的名字,但他根本不想再让那几个字进入他的脑海)事前就知道西恩与吉米不会轻易上他们的车?西恩一定会转身跑回家,搞不好还会大吼大叫,而吉米,他们恐怕得先把吉米敲昏了才能把他弄上车。在连赶了几小时的路后,大肥狼就曾开口这么说过:〃你有没有看到那个穿白 T 恤的小鬼?你有没有看到他是怎么死盯着我看的?恶狠狠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死样子。将来谁遇上他谁倒霉,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另一个家伙油头狼,微笑着应道:〃我就喜欢这种带劲儿的货色。〃
大肥狼摇摇头。〃想把他弄上车?看他不咬掉你一根大拇指才怪。这小王八蛋就容易多了。〃
大肥狼与油头狼………大卫在心里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大卫宁可不把他们看成人。他们只是两头披着人皮的恶狼,而大卫自己则是故事里的另一个角色………〃被狼带走的男孩〃、〃自狼口逃生后穿过阴暗树林安全抵达埃索加油站的男孩〃、〃始终保持冷静机警等待逃生机会的男孩〃。
但在学校同学的眼中,他却只是那个〃被人干过的男孩〃。他们还随心所欲地想象那四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天早上,在学校厕所里,一个叫作小麦卡菲的七年级男孩逮到大卫站在便池前解手,于是凑过身子问道:〃他们有没有叫你吸啊?〃他那群同是七年级的朋友跟着在一旁讪讪地怪笑,还频频弄出亲吻的吱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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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第二章 失踪的四天(5)
大卫涨红了脸,用颤抖不已的手指勉强拉上拉链,转头看着小麦卡菲。他试着想装出凶狠的表情,但小麦卡菲只是皱了皱眉,然后啪一声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掌打得清脆响亮,其中一个七年级学生像个女孩似的倒吸了一口气。
小麦卡菲说道:〃死怪胎,你有话想说是吧?嗯?想要我再扁你一拳是吧?你这死同性恋!〃
〃他哭了。〃有人说。
〃哎哟,还真的哪。〃小麦卡菲尖声说道。豆大的泪珠沿着大卫两颊滑落下来,他感觉脸上那阵麻麻的感觉渐渐转变成刺痛,但他哭不是为了这个。他从来就不是那么怕痛,也从来不曾因为痛而哭出来。即使是上回他从自行车上跌下来,脚踝让脚踏板狠狠地划破了,事后在医院还足足缝了七针,他都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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