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人闲坐在门前阶梯上的宽阔大街迈步前进。他将大步大步跨得像布鲁斯·史宾斯汀……不是《内布拉斯加》或《汤姆·约德的鬼魂》式的史宾斯汀,而是《生为自由魂》、《两心胜一心》、《萝莎丽塔今晚约个会吧》的那种史宾斯汀,那种酷毙了的史宾斯汀。没错,就是那种酷劲。他就将以这种酷劲,昂首阔步地走在柏油大马路上,管他后头有车辆逼近有驾驶员狂按喇叭。他将朝白金汉区阔步前进,迎上他心爱女孩等待的目光,执起她的手,然后他俩将携手远走天涯,头也不回地将这里的一切抛在脑后。他俩将跳上飞往拉斯维加斯的飞机,十指交缠地站在圣坛前,让手持《圣经》的猫王问他〃你是否愿意娶凯蒂·马可斯为妻〃,而凯蒂也将说出他等待已久的那三个字……我愿意……然后,然后……谁还管然后!他俩将永远离开这里,就只有他与凯蒂,结了婚,开始全新的生活,将过去永远永远地抛到脑后,重新洗牌,重新开始。
他环顾自己的房间。衣服都已打包。美国运通旅行支票安然地躺在小旅行袋中。高筒球鞋也带了。他与凯蒂的合照也带了。CD随身听、几张CD,还有简单的洗漱用具也都带齐了。
他又看了几眼那些留下来的东西。〃大鸟〃伯德与派瑞许的海报,一九七五年费斯克击出那记著名的再见全垒打时的海报照片,反卷起来的莎朗·斯通海报(他第一次带凯蒂偷溜进房间时就已经把海报卷起来收在床底下,不过……)。还有他半数的CD。妈的!算了,反正其中大部分他买来后就只听过两次。妈的,还MC汉默咧,比利·雷·塞洛斯,老天!此外就是那对他专为他那套坚森牌音响系统买来的新力牌喇叭。足足两百瓦,酷爆了却也贵死了;他去年在巴比·奥唐诺手下打工,铺了一整个夏天的屋顶,换来的就是这对超炫的喇叭。
不过他却也因此才有机会认识凯蒂,老天,那竟然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有时他觉得这一年感觉像是十年,有时却又觉得像是一分钟。凯蒂·马可斯,他之前就听过她的名字,这是当然的事;这附近谁没听说过这样的一号美人。没错,凯蒂就有那么漂亮。但没什么人真正认识她。美貌就是这么一回事!它会吓退人,要人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真实生活中的美丽完全不是电影中描述的那回事;电影镜头把美丽塑造成某种诱人、动人、吸引人接近的东西。而在现实生活中,美貌倒像一堵围墙,把旁人全挡在外头了。
但是凯蒂,老天,从他真正有机会接近她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是如此亲切,如此平易近人。那天,巴比·奥唐诺把她带来工地,不久后却领着手下那班喽啰离开了,显然是要去处理什么所谓的〃要事〃;他像完全忘了凯蒂的存在似的,把她留在原地,同他们这班工人一起。布兰登一边在屋顶上安装防水板,凯蒂一边在下头像个哥们儿似的陪他闲聊。她知道他的名字,而且她说:〃像你这么好的人,布兰登,怎么会来巴比·奥唐诺手下做事呢?〃布兰登……这名字如此自然地从她口中说出来,仿佛她每天都要说上好几回似的;布兰登跪在屋顶边缘,几乎要因满心的喜悦而瘫软成一团、跌落在地。瘫软,没错,她对他就是有这股魔力。
而明天,只等她打电话来,他俩就要出发,远走高飞。一起离开。永远离开。
布兰登躺在床上,想象凯蒂的脸庞浮现在眼前的天花板上。他知道他今晚睡不着了。他太兴奋,太紧张了。少睡点儿不碍事的。他躺在那里,而凯蒂则一脸微笑地俯视着他,亮晶晶的双眼在他面前那片黑暗空间里闪烁着微光。
那晚下班后,吉米同他的小舅子凯文·萨维奇,在瓦伦酒吧小酌一番;他俩坐在靠窗的位子,看着外头街上几个小伙子打曲棍球。他们总共有六个人,在渐暗的天色下勉强追逐着小球,沐浴在昏暗中的几张小脸已经模糊成一片了。瓦伦酒吧位于昔日的屠宰场区,巧妙地隐身于小巷一角;小巷人车罕至,白天便成了理想的曲棍球场,夜里倒不成,这边的街灯早在十年前起就没再亮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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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第三章 发间的泪水(2)
凯文是个理想的酒伴,因为他和吉米一样,都是话不多的人。他俩静静地坐着,啜饮着啤酒,一边聆听着外头断断续续的球鞋胶底刮地声、木质球棍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硬胶小球偶尔碰撞汽车金属轮框的铿锵声。
三十六岁的吉米·马可斯已然学会享受这种平静的周六夜晚。那些拥挤嘈杂的酒吧,那些酒醉的告白早已引不起他的兴趣了。离他出狱已经足足有十三年的时间了。现在的他,有妻有女……三个女儿……还有一间位于街角的小杂货店;他相信自己已经从当年那个热血小子,蜕变成了今天这个懂得享受平稳生活步调的男人:享受一口一口慢慢啜饮的啤酒、晨间的漫步,以及从收音机里传来的球赛转播声。
他转头看着窗外。玩球的小伙子这会儿已经走了四个,就剩两人还不肯离去,依然紧握着球棍,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那颗滑溜的小球。吉米看不清那两个几乎叫黑暗吞噬掉了的身影,但他可以从一阵阵急切的脚步声与挥棍声中,听出蕴藏在两人心中那种狂乱骚动的年轻活力。
总要找个发泄的渠道吧,那种怎么也压抑不住的年轻活力。吉米自己还小的时候……妈的,老实说是一直到他二十三岁之前……这股狂躁的活力几乎主导了他一切行为。然后……然后他就终于学会了收敛,他猜想。你迟早要把它放到一边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的大女儿凯蒂,现在就正处于这个阶段。十九岁的黄金年华,又是如此如此美丽……她体内的荷尔蒙想必如惊涛骇浪般汹涌地翻搅着。但近来他却在她身上似乎嗅到了某种从容优雅的气息。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打哪儿窜出来的……有的女孩儿就是能从容不迫地蜕变成女人,有的则一辈子都是小女孩儿……但他的凯蒂,却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脱胎换骨,散发着一股沉着优雅,甚至是清澈祥和的气息。
下午在店里,她在吉米颊上轻轻一吻,说了声:〃待会儿见,爸爸。〃然后便下工离开了。一直到五分钟后,吉米才突然理解到,她的声音竟还在他脑中幽幽回荡个不停。那是她母亲的声音,他突然惊觉,比她原本的嗓音微微低沉了些,也更自信了些。吉米一下子出了神,回想着,曾几何时,她母亲的声音竟在她的声带上落了户,生了根,然而他之前为何从未注意到?
她母亲的声音。她那十四年前就过世了的亲生母亲,如今却透过他俩的女儿重回了吉米身边,轻声说道:她是个女人了,吉米。小女孩终于长大了。
女人。老天,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大卫·波以尔那晚压根儿没打算要出门。
没错,那是周六的夜晚,是经过漫长而辛苦的一周后才终于姗姗来迟的周六夜晚;但大卫已经到了那种周六和周二感觉起来也差不多的年纪,去酒吧喝酒感觉起来也不会比一人在家独饮好玩儿到哪去。待在家里或许还好些哩,至少电视遥控器还掌握在你手里。
所以后来……一切都已发生过了的后来……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是命运在作祟。这甚至已经不是命运第一次插手大卫·波以尔的生命了……即使不是命运,至少也是运气,但绝大多数都是厄运;但在那个周六夜晚之前,这只插进来的手与其说是帮手,还不如说是某种阴晴不定、又有点暴躁易怒的怪手。命运百般无聊地坐在云端深处,某个声音就跟他说啦,今儿个没事干哦,命运老兄?命运就说啦,嗯,是有点无聊。既然没事就干脆来整整大卫·波以尔吧,寻点儿开心也好,就看能不能让自己心情好一点儿了。
所以说,命运到底插没插手,大卫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也许,在那个周六的夜晚,命运正在开生日宴会或别的什么,心情大好之余决定放可怜的老大卫一马,让他好好地发泄一下而不必承担后果。命运就说啦,去吧去吧,大卫,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保证你无后顾之忧。又好比史努比漫画里面的露西,哪一天终于大发慈悲,终于愿意好好地捧稳手中的球,让查理·布朗好好地踢一次球。因为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因缘巧合,都不曾事前计划过。事后的好几个深夜,大卫曾独坐桌前,摊开双手,仿佛面对着一群陪审团似的对着空无一人的厨房喃喃说道:真的,你们必须知道,没有人曾计划过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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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第三章 发间的泪水(3)
那晚,他送儿子麦可上床睡觉后便独自下楼,打算去冰箱拿罐啤酒,却让他老婆瑟莱丝遇上了。她告诉他今晚是她的周六聚会夜。
〃这么快又轮到了?〃大卫打开冰箱门。
〃已经四个礼拜啦。〃瑟莱丝以那种轻快的、半像哼唱的嗓音说道。她这种声音有时会让大卫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在啃噬着他的脊椎似的浑身不舒服。
〃哦。〃大卫靠在洗碗机上,一把扯开了啤酒拉环。〃你们今晚打算看哪一部电影?〃
〃《亲亲小妈》。〃瑟莱丝两眼闪闪发亮,合掌说道。
每月一次,瑟莱丝会和她在欧姿玛美发沙龙的三个同事固定在她和大卫的公寓里举行聚会。四个女人通常就是帮彼此算算塔罗牌,喝一大堆红酒,再挤到厨房里试些新收集到的食谱,最后还要看上一部傻兮兮的文艺爱情片。剧情不外乎就是一个芳心寂寞的女强人,终于在哪个浪子身上找到了真爱;再不然就是两个小马子在经历过一堆所谓的人生风浪后,终于洞悉了人性友情的真谛……这通常还是发生在其中一人染上了什么致命恶疾后,而且电影最后一幕还八成就是女主角躺在一张面积大如秘鲁的豪华大床上,漂漂亮亮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这样的周六夜里,大卫通常有三种选择:他可以待在麦可房里,看着儿子睡觉;或者是躲到他与瑟莱丝的卧室里,盯着电视屏幕并猛按遥控器度过一夜;或者,他干脆出门找一家酒吧好图个耳根清静,省得万一浪子终于觉悟爱情诚可贵但自由价更高,因而决定转身绝尘而去时,那群娘儿们免不了又要一阵抽抽搭搭,吵得他连遥控器都按不下去。
大卫多半选择出门。
今晚也不例外。他喝光手中的啤酒,在瑟莱丝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她用力回吻他,还伸手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时,他胃里还暖暖地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然后他便出门下楼,经过麦卡利先生的门前,朝平顶区的周六夜走去。他可以走到巴克酒馆,或者是再多走几步路往瓦伦酒吧去。他站在公寓大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开车。说不定就上尖顶区去,瞄几眼那边的大学小妞,还有那堆近来成群进驻尖顶区的死雅皮士……尖顶区眼看就要沦陷在那群死雅皮士的手里了,平顶区几乎也快要不保了。
那群富裕的雅皮士已经在平顶区铲平了好几栋老旧的三层楼公寓,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安妮女王时代风格的别致建筑。他们在旧公寓四周搭起脚手架,毫不留情地把旧屋连根铲起;然后,在建筑工人日夜进出三个月后,某个穿着名牌休闲服饰的雅皮士便会开着他的豪华汽车,停在〃安妮女王〃门前,从车里搬出一个又一个上头写着〃陶仓家饰精品〃的纸箱,往屋内走去。轻柔的爵士乐绵延不绝地透过纱窗往外流淌,他们还会在鹰记酒类专卖店买些甜葡萄酒之类的狗屁不通的玩意儿,然后再牵着他们那些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宠物狗在附近溜达。他们恐怕还会请专人来修剪门前那块小不溜丢的草坪。到目前为止,他们还只搞掉了盖文街与度湄街交叉口附近的几幢旧公寓,但如果以尖顶区为样板,不久恐怕连平顶区最南边的州监大沟附近都会出现一堆绅宝汽车和精品美食店的购物纸袋。
不过就在上星期,大卫的房东麦卡利先生,故作不经意状地跟大卫说道:〃这附近房价涨得厉害哪。厉害得吓人。〃
〃您老就等着吧,〃大卫边说边回头望了望这幢他住了将近十年的公寓,〃等哪天高兴了,再把它给……〃
〃等哪天高兴了?〃麦卡利先生瞅着大卫,〃我说大卫啊,光是财产税就快要把我拖垮了。我可是吃死薪水的人哪。你帮我算算看,我要不赶紧把房子脱手,不出两三年,这房子恐怕就要让天杀的国税局查封了。〃
〃卖了房子你要往哪儿去?〃大卫心里想的却是:那我又要往哪儿去?
麦卡利耸耸肩。〃天知道。说不定就威茅斯吧。里欧明斯特那边还住了几个老朋友。〃
他说得好像已经打过几通电话、还去那边看过几栋房子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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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第三章 发间的泪水(4)
大卫开着他的汽车,边往尖顶区开去边在心里仔细回想着,他认识的同年纪或再小一点的人里头,有什么人还住在这边的。他在红灯前停下来,却瞥见两个身穿紫红色圆领衫和咔叽短裤的雅皮士,坐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开开心心地捧着一杯冰激凌还是优格,一匙一匙地往嘴里送。那里原来是普里摩比萨店的,现在却给改成了十分时尚的什么〃咖啡共和国〃。那两个身强体壮却叫人分不出性别的混混,伸长了晒成古铜色的长腿,勾着脚踝坐在人行道上,两辆闪闪发光的越野自行车则倚着咖啡馆的橱窗,停放在那抹白色的霓虹灯光下头。
大卫禁不住纳闷起来,万一平顶区真的给雅皮大军攻陷了,他们这一家三口又能往哪里去?要是这些酒吧和比萨快餐店真的都变成咖啡馆了,光凭他和瑟莱丝的收入,要是能申请到一户帕克丘公房的两室公寓就该偷笑了。苦苦排上十八个月的队,为的就是要搬进一户破得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