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挠挠头,望着博雅。
这两个人的年龄都不易猜。
从外表看,晴明显得年轻。
不仅年轻,相貌也更端正。
鼻梁挺直,双唇如薄施粉黛般红润。
“是什么事呢?”
“你是个好人,不过对这方面的事可能没多少兴趣吧?”
“你得先说是什么事呀。”
“咒。”
晴明说道。
“咒?!”
“就是去谈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
“谈了些什么?”
“比如,到底何谓‘咒’之类的问题。”
“‘咒’难道不就是‘咒’吗?”
“这倒也是。只是关于咒究竟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种答案。”
“你想到了什么?”
博雅追问。
“这个嘛,比如,所谓咒,可能就是名。”
“什么名?”
“哎,别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
晴明微笑着说。
“虽然不是为酒而来,可酒我却是来者不拒。”
“好,上酒!”
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随即传来裙裾窸窣之声,一个女子手托食案出现了。
食案上是装酒的细口瓶和杯子。
她先将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来一个食案,摆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子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满酒。
博雅举杯让她斟酒,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贯的打扮,却不是刚才那名女子。同样年约二十,丰满的唇和白净的脖颈,有一种诱人的风情。
“怎么啦?”
晴明问注视着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刚才那个女人。”
博雅这么一说,那女子微笑着行了个礼。
接着,女子给晴明的杯子斟满酒。
“是人吗?”
博雅直统统地问道。
他问的是,这女人是否晴明所驱使的式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要试一下?”
晴明说道。
“试?”
“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娇吧……”
“别取笑我啦,无聊!”
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
“喝!”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子再往空杯子里斟酒。
博雅望着她,嘴里嘟嘟哝哝自言自语:
“永远都弄不清楚。”
博雅叹口气。
“什么事弄不清楚?”
“我还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个真正的人。每次来看见的都是新面孔。”
“咳,你算了吧。”
晴明边答话边向碟子里的烤鱼伸出筷子。
“是香鱼吗?”
“早上有人来卖的时候买的。是鸭川河的香鱼。”
是长得很好、个头颇大的香鱼。
用筷子夹取鼓起的鱼身时,扯开的鱼身中间升腾起一股热气。
侧面的门打开着,看得见院子。
女子退出。
仿佛专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旧话题。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关于咒的问题。”
“你是说……”
晴明边喝酒边说话。
“你就直截了当说好啦。”
“这么说吧,你认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样的?”
“最短的咒?”
博雅略一思索,说道:
“别让我想来想去的了,晴明,告诉我吧。”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名?”
“对。”
晴明点点头。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正是。像山、海、树、草、虫子等,这样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种。”
“我不明白。”
“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
“……”
“你知道,名字正是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种东西。”
“……”
“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了。不妨说是不存在吧。”
“你的话很难懂。”
“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为例,你和我虽然同样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这咒所束缚的人,我则是受‘晴明’这咒所束缚的人……”
不过,博雅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
“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岂不是我也消失了?”
晴明轻轻摇摇头,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有些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即便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可用名字来束缚。”
“噢?”
“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一个名字,下了咒的话,就叫做‘相恋’……”
“哦。”
虽然点了头,但博雅依然是一脸困惑的神色。
“可是,即使没有‘相恋’这个名字,男人还是觉得女人可爱,女人还是觉得男人可爱吧……”
博雅又加了一句: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晴明随即答道:
“二者又有所不同。”
他呷一口酒。
“还是不明白。”
“那就换个说法吧。”
“嗯。”
“请看院子。”
晴明指指侧门外的庭院。
长着紫藤的庭院。
“有棵紫藤对吧?”
“没错。”
“我给它取了一个‘蜜虫’的名字。”
“取名字?”
“就是给它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样?”
“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来了。”
“你说什么?”
“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花在等着。”
“这家伙说话莫名其妙。”
博雅仍是无法理解。
“看来还非得用男人女人来说明不可了。”
晴明说着,看看博雅。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
博雅有点急了。
“假定有女人迷恋上你了,你通过咒,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给她。”
“怎么给她?”
“你只须手指着月亮说:‘可爱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给你。’”
“什么?!”
“如果那姑娘答‘好’,那么月亮就是她的了。”
“那就是咒吗?”
“是咒最根本的东西。”
“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认为,就当有那么一句真言,把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
博雅一副绝望地放弃的样子。
“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个月,就跟和尚谈这些?”
“哦,是的。实际上也就是二十天吧。”
“我是弄不懂咒的了。”
博雅举杯欲饮。
“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吗?”
晴明问道。
“算不上是趣事———忠见在十天前去世了。”
“那个咏‘恋情’的壬生忠见?”
“正是。他是气息衰竭而死的。”
“还是不吃不喝?”
“可以算是饿死的。”
博雅叹息。
“是今年的三月份?”
“嗯。”
两人连连点头叹惋不止的,是三月里在大内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的事。
歌人们分列左右,定题目后吟咏和歌,左右两组各出一首,然后放在一起评比优劣,就是这样一种和歌比赛。
晴明所说的“恋情”,是当时壬生忠见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这是忠见所作的和歌。
当时,与忠见一较高下的是平兼盛。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②
这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认为两首和歌难分高下,一时难住了。见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词,回味着诗句。天皇低吟的是“深情”句。
就在藤原实赖宣布兼盛胜的一刻,“惨也!”忠见低低喊叫一声,脸色变得刷白。此事宫中议论了好一阵子。
从那一天起,忠见就没有了食欲,回家后一直躺倒在自己的房间里。
“据说最后是咬断舌头而死的。”
似乎无论多么想吃东西,食物也无从入口了。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骨子里却是极执著的家伙。”
晴明嘟哝道。
“真是难以置信。赛诗输了,竟然食不下咽。”
博雅由衷地叹息,喝了一口酒。
此刻,两人都是自斟自饮了。
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时,博雅看着晴明说:
“哎,据说出来了。”
“出来?”
“忠见的怨灵跑到清凉殿上去了!”
“噢。”
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
“说是已有好几个值夜的人看见了。脸色刷白的忠见嘴里念着‘恋情’,在织丝般的夜雨中,哀哀欲绝地由清凉殿踱回紫宸殿方向……”
“很有意思呀。”
“你就别当有趣了,晴明。这事有十来天了。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迁居了。”
晴明也少有地严肃起来,对博雅所说的话频频点头,嘴里连连说“对呀对呀”。
“好,你说吧。博雅……”
晴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说什么?”
“也该说出来了吧———你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
“你知道了?”
“写在你脸上啦。因为你是个好人。”
晴明带几分取笑地说道。
博雅却认真起来了。
“是这样,晴明———”
他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
“五天前的晚上,圣上心爱的玄象失窃了……”
“呵呵。”
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谓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虽说是乐器,但若是名贵的宝物,就会为它取一个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品,是从大唐传来的。
《胡琴教录下》有记载:“紫檀直甲,琴腹以盐地三合。”
“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如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
“的确伤脑筋。”
晴明嘴上是这么说,却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为难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线索。
“前天晚上,我听到了那玄象弹出来的声音。”
听见玄象声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凉殿值班。
此时的情况,《今昔物语集》有记载。
其人深通管弦,常为玄象失窃之事叹息。当日万籁俱寂,博雅于清凉殿上,遥听南面方位传来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倾听,发现的确是玄象的熟悉的声音。
起初,博雅心想:难道是壬生忠见的怨灵因和歌比赛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边的朱雀门一带弹奏?
又想:这是否幻听?再侧耳倾听,果然是琵琶的声音,绝对是玄象的音色,错不了的。博雅“深通管弦”,没有理由听错。
深感诧异的博雅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带着一个小童,身穿直衣,套上沓靴就往外走。
从卫门府的武士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向南面走。
来到朱雀门。
但是,琵琶声听来仍在前方。
于是,博雅从朱雀大道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门,该是前面的物见楼一带?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怨灵,而是盗窃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见楼,在那里弹奏琵琶。
可是,当抵达物见楼时,琵琶的声音依旧从南方传来。琵琶声仍和在清凉殿上听见的一样大小,实在是不可思议。难以想像是世间之人在弹奏。童子脸色变得煞白。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博雅来到了罗城门前。
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门。有九间七尺 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耸立着。
不知何时起,四周飘起纷纷如雾的细雨。
琵琶声从城门上传来。
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门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灯光,只隐隐约约映出城门的轮廓。自二层起,昏暗就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这昏暗之中,琵琶声不绝如缕。
“回去吧。”
童子恳求道。但博雅却是个耿直的汉子,既然已来到此地,就没有扭头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声多么美妙啊。
是迄今没有听过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博雅。
琤琤———
琵琶悄吟。
琤琤———
琤琤———
哀艳的音色。
如泣如诉。
“世上真的有隐没未闻的秘曲呢……”
博雅心中深深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亲耳听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听一位名叫蝉丸的盲老法师弹奏的。
是博雅与之交往了三年,才终于得以听到的曲子。
那时候,在逢坂关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师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宫里的杂役。
老法师就是蝉丸。
据说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连今天已无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懂。
在吹笛子弹琵琶方面,博雅被认为是无所不晓的人,听了这种说法,博雅按捺不住想听这位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的蝉丸处,对蝉丸说:
“此处如此不堪,莫如进京。”
意思就是说:“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呢?上京城来住如何?”然而,蝉丸幽幽地弹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世上走一遭,宫蒿何须分。
“这世上好歹是能够活下去的,美丽的宫殿、简陋的茅屋又有什么区别呢?最终不也都得消失无踪吗?”
法师随着琵琶声吟哦的,大体就是这样的意思。
听了这些,博雅更加不可自拔。
“真的是个风雅之人啊。”
他热切盼望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并非长生不老之人,连自己也是不知哪天就要死掉的。若老法师一死,秘曲《流泉》与《啄木》恐怕从此就隐没无闻了。太想听这两首曲子了。无论如何都要听听。想尽办法也要听。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见他,直接要求他“请弹给我听”的话,这样的做法令人不快,纵使弹奏了,其中用了几分心思在里面,也还难说。
有可能的话,最好能听到老法师自然的、真心实意的弹奏。
这个耿直的人从拿定这个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师那边跑。
躲在蝉丸的草庵附近,每个晚上都充满期待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