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满不在乎地仰望着罗城门。
“还有一位……”
那声音欲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
那声音似是喃喃自语。
“没错。”
晴明说道。
“是精灵吗?”
那声音低低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来楼上是俯视着城门下面。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晴明问道。
“汉多太———”
回答的声音很小。
“是外国名字吗?”
“是的。我出生在你们称之为天竺的地方。”
“应该不是今世的人吧?”
“对。”
汉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么?”
“我是游方的乐师。原是小国国王的庶子,因国家亡于战争,便远走他乡。自幼喜爱音乐多于武艺,十岁时便通晓乐器。最擅长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
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
“我就抱着一把月琴浪迹天涯,到达大唐,在那里度过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日子。我来到你们的国家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制作琵琶等乐器,有一天晚上来了盗贼,我被那贼砍掉头颅而死……”
“那为什么你又会像现在这样?”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乡。也许是久别故国,客死他乡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的确如此。”
晴明点头称是,又开口问道:
“不过,汉多太啊……”
“请讲。”
那声音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走那把玄象呢?”
“其实,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作的。”
声调低沉而平静。
晴明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
“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正成先生……”
那声音说道。
用的是刚才晴明所报的假名字。
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正成先生……”
那声音又说话了。
博雅看着晴明。
晴明朱唇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门。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来。
“那把玄象也许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是我们的东西了。你能否把它还给我们呢?”
博雅瞪视着上方说道。
“归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
那声音很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不过,你们能否答应我一项请求?”
“什么事?”
“说来惭愧,我潜入宫中时,对一名女官心生倾慕。”
“竟有这种事?”
“我十六岁上娶妻,这名女官与我那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
“说来我是为那女官而夜夜潜入宫中的。由此才看见了那把玄象……”
“……”
“当然,我可以凭借鬼神力量将女官据为己有,可我却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怀念往者,怀念妻子悉尼亚,弹奏着琵琶抚慰自己的心灵。”
“那么……”
“请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请她过来一次。仅一个晚上即可。请她给我一夜情缘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宫,我则悄然离开这里……”
言毕,声音似哀哀地哭泣起来。
“明白了。”
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
“在下不胜感激。”
“那位女子有何特征?”
“是一名肤色白净,额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若圣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射过来。若圣上不准,则射的是涂黑的箭……”
“有劳大人代奏。”
那声音答道。
“对了。你———”
突然向城门上搭话的,是刚才一直没有做声的晴明。
“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
“弹琵琶?”
“对。”
“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楼上演奏了。”
那声音这样说着。
琤琤———
琵琶声响起。
琵琶声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
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伫立在旁的蜜虫轻轻一弯腰,把灯放在地上,又轻盈站起。微风荡漾的夜色之中,蜜虫白净的手臂轻轻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着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
博雅不禁发出惊叹。
曼舞和琴声结束了。
上面传来了说话声。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请到此为止吧。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
“万一?”
“为了你们明天不会干出傻事。”
话音刚落,从罗城门二楼扫过来一道绿光,照在蜜虫身上。
蜜虫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间,脸上现出苦闷的表情,双唇开启。就在要露齿的瞬间,光和蜜虫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灯映照出一个飘动着的东西,缓缓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诸位了。”
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
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头捏着紫藤花,轻轻按在自己的红唇上。
唇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
第二天晚上。
罗城门下站着四个人。
细密如针的雨从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细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岛贵次的武士。
他腰挂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几支箭。他本领高强,大约两年前,曾用这把弓射杀了宫中出现的猫怪。
女子就是玉草。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称美人。年约十八九岁。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没有再带酒来。
博雅的装束也没有改变,只是没有带弓箭。
琴声悠扬地奏响在四人的头顶上。
四人默默地倾听着。
不一会儿,琵琶声止住了。
“已恭候多时了。”
说话声从头顶上传下来。
是昨天的那个声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们如约前来。”
博雅对城门上说道。
“换了一个男人嘛。”
“蝉丸没有来。我们是守约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约。所以请了另一位同来。”
“是这样吗?”
“那么,女子可以给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吗?”
“女子先过来。”
那声音说着,从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条带子。
“让女子抓住带子。我拉她上来,确认没错之后,就把琵琶放下来。”
那声音又说。
“好。”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
让女子抓住带子。
她刚抓住带子,带子便摇摇晃晃地往上升,转眼已升上了罗城门。
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声传来。
“悉尼亚啊!”
欢喜若狂的颤音。
“就是她!”
不一会儿,带子绑着一件黑糊糊的东西再度从上面垂下来。
博雅解开带子。
“是玄象!”
博雅拿着紫檀琵琶回到两人身边,将玄象给晴明看。
就在此时———
罗城门上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
是那种咬牙切齿的、充满痛苦的野兽吼叫。
“你们骗我啊!”
野兽的嚎声。
隐约听见一声钝响。
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惨叫声。
女人的叫声突然中断。
自地面传来一股血腥味。
“玉草!”
晴明、博雅、贵次一起大叫起来,向城门下跑去。
只见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渍。
移灯细看,原来是鲜红的血迹。
咯吱,咯吱……
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冬!”一声重重的钝响,有东西掉落地面。
是一只连着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
贵次大声叫道。
“怎么了?”
博雅扳过贵次的肩膀。
“玉草失败了!”
“什么失败了?!”
“我让她用带有比叡山和尚灵气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级。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弯弓搭箭。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觉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对方是妖怪的情况下,还投怀送抱,是家门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是这样!”
博雅说话的时候,一道幽幽的绿光自罗城门射向昏暗的空中。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嗷!”随着一声类似犬吠的喊声,绿光落在地上。
只见一名赤裸的、面貌怪异的男子站在那里。
肤色浅黑,鼻梁高挺。瘦高个子,精瘦的胸脯肋骨清晰可见。两只闪烁的眼睛睨视着三人。嘴角向两边开裂,牙齿暴露。他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围染成猩红。身体自腰以下长着兽毛,下身是兽腿。额上生出两个尖突,像角一样。
确实是一只鬼。
鲜血和着泪水,在鬼的脸上流淌。
充满憎恶、哀怨的双眼望着三人。
贵次射出一箭。
箭头插入鬼的额头。
“不要这样!”
当晴明大叫时,鬼猛冲上前。
它扑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贵次身上,利齿咬入贵次的喉部。
贵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余两人。
博雅拔出腰间的长刀。
“不要动,博雅!”
鬼大叫。
“不要动,正成!”
鬼又对晴明说道。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姿势,没有动。
“太伤心了。”
鬼沙哑的声音喃喃道。
“呼”的一下,幽幽的绿焰自鬼的口中飘出。
“伤心啊,伤心……”
每次说话,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绿焰荡到黑夜里。
博雅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动也动不了。
“啖汝等之肉,与我玄象同归……”
在鬼这样说的时候,晴明开口了:
“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啊。”
他的脸上浮现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迈步上前,从博雅手中夺过长刀。
“你这是欺骗了我,正成!”
鬼又惊又怒地说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被叫名字时又答应了,所以被下了咒。
晴明说的是假名字。
鬼顿时毛发倒竖。
“不要动,汉多太!”
晴明说道。
毛发倒竖的鬼———汉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捅入汉多太腹部。
鲜血涌出。
晴明从汉多太腹中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是一个活着的狗头。
狗头龇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来是狗啊。”
晴明自言自语。
“这是鬼的真身。汉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
话音刚落,汉多太僵立不动的肉身开始发生变化。
脸孔变形,全身长出长毛。
原先是脸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
狗屁股上插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动了。
“晴明!”
他发出一声高叫。声音在颤抖。
一只干巴巴、不成样子的无头狗倒在刚才汉多太站的地方。
只有晴明手中带血的狗头还在动。
“把玄象……”
晴明一开口,博雅马上抱着琵琶过来了。
“就让它附体在这把没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抱持狗头,左手伸到狗头前面。
牙齿发出声响,狗头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间,他松开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两只眼睛。
但是,啃咬着晴明左手的狗头没有掉下来。
“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下身,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头放在玄象上面。
被狗咬着的手冒出鲜血。
晴明自上而下仔细打量那狗头。
“哎,听我说……”
晴明和颜悦色地对狗头说道:
“那琵琶的声音可好听哩。”
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轻轻移开了。
狗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晴明将左手从狗嘴里抽回。
血在流。
“晴明———”
博雅呼唤。
“汉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
“你施咒了?”
“嗯。”
晴明低声回答。
“就是用刚才那句话吗?”
“知道吗,博雅?温柔的话,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对方是女人,会更加有效……”
晴明说着,唇边浮着一丝笑意。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博雅喃喃地叹息道。
玄象上的狗头,不知不觉间已变成白骨。是一具残旧、发黄的狗头盖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其胆色如是。某次遇火灾,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胜枚举。众说纷纭,相传至今。
《今昔物语集》第二十四卷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第二十四》
第二部分 栀子女 … 第17节 栀子花香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家,是农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
太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现成的一块荒地。
围起宅子的,是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随风起伏。
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