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学起了前任的行事,小心李翼地打岔问道:“大人,为什么先前在抱月楼里……您就笃定属下身上带着那么多银票?”
范闲懒懒地睁开眼,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上次崔氏孝敬的两万两在你这儿,你说担心手下们乱花钱,所以一人只赏了一百两,这是三千二百两,然后你给王启年那小老头儿家送了五千两过去,还剩下一万一千八百两。”
他闭上了眼睛,如数家珍一般说道:“你是个节俭人,吃穿都有公中出,你连监察院三处彭先生儿子的婚事都只送了五两银子的红包,事后还心疼地在我面前说了好几次,说要刹刹这种歪风邪气,这样看来,你一个月满打满算顶多能二两银子。”
“你和王启年不一样,一直没有成亲,单身汉一个,这剩下地一万多两银票你能放哪儿去?你这么谨慎的一个人,当然不敢放在家中,自然是要随手带着的。”
范闲笑了起来,拍拍邓子越的肩膀:“不过节俭归节俭,你家旁边那个小寡妇,既然不肯收进门来,那该打的银首饰还是打几件,别让一个妇道人家老嘀咕你小气抠门,咱监察院可丢不起这面子。”
车厢里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邓子越面色一窘,解释道:“大人。这银子的事情,我是向您禀报过后才分配的,一百两已经不少了。”
范闲笑骂道:“这么抠门,怎么对王家这么大方?他现在又不是你上司。”
邓子越微微沉默后说道:“王大人……毕竟身在北齐。下属总想着,万一有个什么问题,他家里总是需要银子地。”
范闲倒没想出他竟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叹了口气,略微有些感动,如果是一般的庆国使节与学子,滞留在北齐自然是安全无比,套句某世的话讲,是能享受国民待遇的,但像王启年这种密探头目。谁知道将来会有怎样地下场?
史阐立在一旁问道:“明日真的要再去抱月楼要银子?”
范闲正想着远在异乡的王启年,想着最近得的消息,司理理已经入了宫。心情正自复杂,听着这话,便有些恼怒了起来,监察院在外面为朝廷拼死拼活,这朝中的皇子权贵们却互相倾轧的厉害。甚至还想把这院子拖进浑水里,实在是有些可恶。
“当然要去。”
他对邓子越冷冷说道:“亮明你的身份去!先前和那女子说话时,她曾经说过。我从抱月楼赎了桑文,第二天还要乖乖地送回去,结果对方竟然连夜来抢人!……如此说到做到的敌人,我们当然要有些尊重与礼貌。”
“既然我们说了明天就要把这一万两银子拿回来,那就一定要拿回来。”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藤子京得了命令,准备第二天趁着城门刚开的时候,就将桑文先送到城外的田庄中。处理妥了这些事情,范闲才回到了房里。
锦被之中,婉儿看着他地眉间隐有忧色。心疼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范闲也不瞒她,将自己今夜遇着的事情讲了一遍,当然,公款嫖娼在这里自然就便成了借机查案,正大光明至极。
婉儿若有所思:“这事情里透着一丝古怪。”
范闲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婉儿长居宫中,对于尚书巷的那些国公府也不甚了解,毕竟身份地位不一样,只好开解道:“明天找机会去问问思辙他妈妈,柳氏自小在尚书巷长大,她家就是国公府,应该能有些风声。”
范闲心头微动,旋即否定了自己地猜想,柳氏如此老辣而不显山露水的人物,断不会在自己仍然当红的时节,来拖自己的后腿,他如今对于柳氏已经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这位妇人,始终是将范府或者说是父亲大人地利益放在第一位的。
“明天还要去抱月楼?”婉儿蹙着眉尖说道:“那些小孩子在京中恶名昭著,你虽然不惧,但是也要小心些。”
范闲摇摇头说道:“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打小就很警惕这种事情。”他温和一笑说道:“冬时候在澹州,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街上痛打欺男霸女地纨绔子弟,却一直不能得偿所愿,没想到今天夜里却满足了一下儿时的意淫。”
婉儿轻轻戳戳他的胸口:“澹州啊?你应该是最大的纨绔了吧?”
范闲没有接话,有些出神说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冷血的杀手,还是那些喜欢杀戳,不问缘由的权贵少年,因为杀手杀人还要有个目的,而这些权贵少年们只是……”
………只是纯粹是陶醉于这种刺激之中。要知道婴儿如果能杀人,那他为了一滴奶水就敢下手,因为婴儿是最本能的阶段,没有什么负罪感,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懂。所以京中这些权贵少年们,但凡年纪越小,就对朝廷天地越没有敬畏之心,做事就越狠辣,越胆大妄为……一旦松开了这道口子,就和今年江南地大堤一样,再也堵不上了。”
他摇了摇头,想着倒在自己手下的那些狠戾少年们,心底最深处的隐忧淡淡地浮现在清亮的眸子中。
当天晚上长街上的那场架,自然马上惊动了很多人,负责京都治安事宜的京都府,毫无疑问承担了最大的压力。那些横行于街上的小霸王,仗着自己的家世与朝廷的优渥待遇,向来行事毒辣,无法无天,这次拦街斗殴,落了如此凄惨的下场,实在是很令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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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查案的京都府官差,在看到那些骨折筋断的少年伤势后,惊愕之余,对于那位下手的“陈公子”更是感到了一丝畏惧和怀疑——对方明显是没有将这些国公们的势力放在心上,是哪里来的狠角?
正如邓子越所说,范闲的身份不可能瞒过京都所有人。
当夜的详细情节传出去后,虽然京都府还没有查到那位陈公子究竟是谁,而那些聪明人,却从那些街旁民宅里跃下的黑衣人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谁都知道,监察院的那位年轻提司大人,身边一直一个叫做“启年小组”的亲随队伍。
“让袁梦回来吧。”庆国的二皇子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温柔,和声说道:“得罪了范闲,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世子李弘成缓步走到窗边,心里有些阴寒,知道自己这位堂兄弟心机实在是无比的缜密,幽幽说道:“谁也想不到,范闲会去逛青楼,以他的孤倔性情,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二皇子微微一笑,伸手在身边的小碟子上捉了粒干果,搓去果皮,送入唇中缓缓咀嚼着:“范闲查的越仔细,把抱月楼的罪证揪的越实在,这事情就会越来越有趣。”
李弘成回首望着他,淡淡说道:“从一开始,你就是这般设计,只是……为什么要给范闲这个出手的机会?”
二皇子似乎有些失神,半晌后才说道:“因为我始终还是在寻找一个能与范闲和解共生的途径,抱月楼,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范闲愿意伸出手来,我会很有诚意地握住……我想给他一次主动握手的机会。”
第五卷京华江南第三十四章自古龟公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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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府受制于二皇子的警告,又知道抱月楼的东家与京都出名的恶少们关系不浅,所以对于抱月楼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监察院却没有这方面的顾忌,虽然他们没有权力去调查京都民事,但是借口查京都府渎职之事,从各个方面寻到了极多的相关信息。
范闲坐在书房里,看着面前的案宗,忍不住深深皱起了眉头。抱月楼一共有两位东家,神秘的狠,基本上没有几个人看见过。至于抱月楼的行事,果然是胆大包天,行事辛辣狠利,今年春天才开楼,只不过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在武力与银钱的双重开道下,打熄了旁的楼院生意,强行抢了不少出名的红倌人入楼,声势顿时大显。
抱月楼一行,范闲从那些细节上就可以看出,这楼子的东家一定是位善于经营的高手,但是在那些一般的商贾手段之下,掩之不住的是一片黑暗手法——沐铁说的没有错,仅仅一个月,就有四个不怎么听话的妓女失踪了,想来早就死了,而抱月楼暗中的肮脏事更多,什么雏妓,变态的生意都接。
范闲的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心里越来越冰寒。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这天下总是污秽的,只是庆国京都的天空,这种污秽却更容易被摆到台面上来,权贵们倚持着自己手中的权力地位,对于天下的庶民,总是在不停地剥削与压榨,就像抱月楼这种事情,其实在京都官场来说。并不是特例,更不是首例,而是所有的达官贵人们已经习惯了的敛财手段。
对于天下的贫寒者,卑贱者。不平事……以前地时候,范闲更多的只是做一名旁观者,冷眼看着这世界上的丑恶慢慢发生,或者下意识里不去思及这些不公与黑暗——因为他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他自己也从这种权贵地位中获得了足够地好处与享受,作为一位既得利益者,作为权贵队伍里的一分子,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沉默与接受。
沉默与接受,不代表他能够习惯,纵使他已经在这个盛着污水的酱缸里呆的足够久。却依然无法习惯。
区区一个抱月楼,也不足以让他改变自己的理念。他或许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好事,赎出桑文。打压一下抱月楼,让那些权贵们做事的时候更柔和一些,调济一下阶层之间的矛盾,但他不会尝试做出雷霆一般的反应。
因为雷霆一般的反应意味着否定抱月楼所代表地一切,就意味着要去挑战整个天下。而这种逆天的事情,只有叶轻眉似乎曾经尝试作过。而他的母亲,似乎最后还是失败了。
但抱月楼又似乎不仅令是区区一间青楼这般简单。范闲已经嗅到了里面隐藏着地不安,自己内心深处渐渐涌出些不祥判断,和一股无由而生的邪火!
所以他要亲自再赴抱月楼,确认一下自己的判断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一个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下午,身为启年小组头目地邓子越再次来到了抱月楼。
一看到他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抱月楼的知客打手们都涌了上来,时刻准备将他当场打成肉泥,但一看到他那身死气沉沉地衣服。所有的打手们都讷讷地退后了半步,似乎害怕他身上那身衣服所渗出来的阴寒味道。
邓子越今天穿着监察院的官服,所以身份便不一样了。抱月楼自认为身后也有监察院做靠山,自然不会做出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情,马上换了一位有身份的人出来,恭恭敬敬将他迎进了三楼的一间清静房间。
房间里有一道帘子,看不清楚里面有些什么。
帘外是一张青州石做成的圆桌,看上去清贵异常,石清儿满面带笑将邓子越迎到桌边坐下,妩媚说道:“原来大人竟是院里的大人,昨夜实在是莽撞了,早知晓是院里地大人,那桑文双手送上就是,哪里还敢收您的银票?”
说话间,她的眼光有意无意间往帘子里望了望,只是却根本没有取出银票来的动作。
邓子越知道帘后一定有人,说不定就是抱月楼那位神秘的老板。他是监察院八年,从来没有做过倚权欺商的买卖,但是范闲逼着他今日一定要将那一万两银票夺回来,他只好再走一遭,稍一斟酌之后,冷笑说道:“石姑娘好生客气,只是昨夜出了楼子,便撞着了几匹小狗,今日来,只是问一下,这狗是不是贵楼养的?”
石清儿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有些隐隐担忧,昨夜只是以为对方是十三衙门的人,哪里想到竟是和监察院有关系,二东家的那些小兄弟往日里横行京都,哪里知道昨夜竟是被对方打的一塌糊涂!今日对方竟然又在上门,言辞锋利好不客气,看来实在是很难善了,只是可惜时间太紧,竟是没有查到对方的底线。
因为某个方面的原因,抱月楼自身是断然想不到那位陈公子便是范提司的。但她依然不怎么将那位神秘的陈公子放在眼里,更不会将这一万两银票再吐出来,因为帘后坐的人,给了她足够的信心。
石清儿面色一寒,冷笑说道:“这位大人说话真是风趣,监察院什么时候也管起青楼的买卖来了?这不应该是京都府的事儿吗?大人如果被狗咬了,当心得病,还不赶紧回家休息,又来楼里照顾咱们生意?”她媚声笑道:“大人真是精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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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子越厉色说道:“少在这里废话!昨天的事情如果不给个交待,当心爷将你们这破楼子拆了!”他奉令前来抖狠,心中实在是有些别扭,但是长年的监察院工作。让他的话语间自然流着一股阴寒之意,压迫感十足。
帘内有人咳了两声。
石清儿将脸一沉,一掌拍到青州石桌之上,发狠骂道:“不知道哪里来地泼三儿!竟然敢到咱抱月楼来榨银子!那契结文书写的清清楚楚。你们强行买走了桑文,难道还不知足?你若再不肯走,当心本姑娘将你衣服剥光了赶出门去,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瞧瞧你的丑态。”
邓子越煞气十足地盯着她地眼睛,耳朵却听着帘内的动静,寒声说道:“看来贵楼真是准备与我监察院为敌了。”
区区一个青楼,哪里有与庞大恐怖的监察院做敌人的资格,但石清儿却出奇的毫不慌张,眯眼冷笑道:“休拿监察院来吓人,六部三司吃这一套。我抱月楼却不吃这一套!”
邓子越哈哈大笑道:“有种。”站起身来,冷眼看了帘内一眼,一拂袖子便准备离去。
……
……
“给我站住!”
一直安静。只传出两声咳嗽的帘内,终于有人说话了,声音稚嫩,却含着一股不屑与位高权重的味道。青帘缓缓拉开,一直神秘无比。从来没有见过外人的抱月楼东家,终于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邓子越愕然回首,双瞳猛缩。他确实没有想到对方的身份!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与自己见面!
他望着帘内穿着淡黄衣裳的那位少年,内心深处感到无比地荒谬!抱月楼——京都最大最红最黑的青楼,每天开门迎来送往嫖客,夜夜淫声浪语的妓院,它地老板居然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儿!
邓子越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穿着黄|色衣裳的小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