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比诺医生借口处于危机时刻,为自己的懦弱自我解嘲,甚至没有把心自问,母亲和妻子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和她们所信仰的宗教背道而驰。他不承认和妻子冲突的根源是家庭中缺乏和睦气氛,他认为那是婚姻的本质造成的:婚姻是个只有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能存在的荒唐的创造。两个还不大了解的人,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亲缘关系,性格不同,文化程度不同,甚至连性别也不同,突然就要在一块儿过日子,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共同面对两种也许是大相径庭的命运,这是大悖科学常理的。他说:“夫妻之间的疙瘩每天晚上消失了,但每天吃早饭之前又必须重新制造。”据他说,他们夫妇间的问题更是如此,那是在两个有着天渊之别的阶级之间产生的,而且又是在一个依然梦想回到总督时代的城市里产生的。唯一可能抹上的一点稀泥,如果存在这种稀泥的话,也是跟爱情同样不可靠而又脆弱的。而在他们夫妇之间,成婚的时候是没有这种稀泥的,当他们正要创造这种稀泥的时候,命运除了把他们推向现实之外没伸出援助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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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学弹竖琴期间他们的生活状况。令人回味的偶然现象已经成了往事。当初,她走进浴室帮他洗澡的时候,虽然他们之间已龈龋不断,虽然每天要吃有毒的茄子,虽然要受呆头呆脑的妹妹们和生下这些妹妹的母亲的气,他还是有足够的感情来要求她给他抹肥皂。她带着他们之间残存的从欧洲带回来的爱情渣儿为他抹,两人逐渐捐弃前嫌,最后便在地板上滚在一起,浑身糊满香气四溢的肥皂沫,耳朵里听着女佣们在洗涤间里的议论:“他们没再弄出孩子来,是因为他们不生了。”有时候,他们从疯狂的晚会上回来,藏在门背后的对往昔的怀念一下子就把他们击倒了。于是,便爆发一场有滋有味的争吵,一切又跟从前一样,五分钟之后,又成了蜜月时期的纵欲无度的情侣。
可是,除了这种并不多见的情况之外,睡觉的时候,总是有一个比另一个更疲乏。她在浴室里俄延片刻,用香纸卷烟,独自抽,又跟年轻时在家里当姑娘,自己是自己身体的唯一主宰的那一阵一样,自我安慰起来。她总是头疼,也许因为太热——永远热,也许因为睡多了,也许月经来潮。月经,没完没了的月经。月经多得不得了,以致乌尔比诺医生竟敢在课堂上说——仅仅是为了吐一吐他的难言苦衷,结婚十年之后,女人的月经最多可达每周三次。
雪上加霜,费尔米纳赶上了早晚要无可挽回地发生的最倒霉的年头:她爸爸那些无本万利而从来没见过人的买卖原形毕露了。省长把乌尔比诺召到办公室里,把他文人的违法行径告诉他,省长一言以敝之:“天人上间的法律,没有一条是这家伙没触犯过的。”其中几个最严重的骗局,是在女婿的权势庇护下搞的,很难想象,女婿和他的妻子会不知道。乌尔比诺医生心里明白,唯一需要维护的是自己的名誉,因为那是唯一还没扫地的。于是,他便使出浑身解数,终于用他的担保掩住了丑闻。就这样,洛伦索·达萨搭上了第一班轮船出国,一去不复返了。他象人们有时为了欺骗思乡病而作短期旅行那样回到了祖国,但在这种表面现象底下,也有某种真实的东西:一段时间以来,他登上来自祖国的轮船,只是为了喝一杯水仓里运来的故乡的泉水。他走了,没有恋恋不舍的拥抱,他一直在抗议说他是无辜的,而且还想让女婿相信,他是某个政治阴谋的替罪羊。他走了,哭着小妞儿走了——他自打费尔米纳一结婚就这么叫她,哭着外孙子走了,哭着他赖以发财致富并获得了自由的地方走了。在这里,他凭昧心的买卖起家,把女儿变成了贵妇。他拖着年迈而有病的身子走了,但仍然活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被他坑害过的人谁也不希望他活得那么久。费尔米纳接到父亲的死讯时,不由得如释重负地吁出了一口气,为了避免人们询问,她没有为父亲戴孝,但一连几个月,当她反锁在浴室里吸烟的时候,总是不知所以地啜泣得不可开交,其实她就是为父亲而哭。
两人关系中最荒谬的一点是,在那些不幸的年头里,两人在公众场合却表现得和睦美满。实际上,那几年是他们在克服心照不宣的敌意中取得胜利的最辉煌的几年。她不愿意如实承认,那些年是非同一般和罕见的,因而也是违背常理的。然而,这对费尔米纳来说,是容易应付的。社会生活,曾使费尔米纳产生了种种疑虑,其实那只不过是一连串返祖还原的协议,陈陈相因的礼节,预先想好了的言辞,人们在社会上借此你愚弄我,我愚弄你,免得自相残杀。这个庸俗轻浮的天堂的主要标志,是害怕不了解的人和事。她把这一点概括成了更简单的一句话:“社会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胆怯,夫妻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反感。”自从她拖着新娘婚纱那长得没有尽头的尾巴走进万紫千红。香气钦绕、圆舞曲乐声回荡的社会俱乐部大厅,发现那一大群汗流使背的男人和微微发抖的女人不知如何逃避她这个来自异己外界的光彩照人的威胁性人物时,心头便象显影般地发现了这个道理。她刚满二十一岁,除了从家里到学校以外,她几乎没到外面去过。但她向四周扫视一眼,便明白她的敌人不是因仇恨而恐惧,而是因害怕而发呆。她没有再象刚进门时那样去吓唬他们,而是宽宏大度地去帮助他们了解她。没有一个人跟她想象中的不同,正如她对各个城市的看法一样,她不觉得那些城市比原先更美或者更丑,而是跟她心里想象的一样,拿巴黎来说吧,虽然阴雨连绵,店铺老板贪吝,车夭言谈粗鲁,但她的记忆中,巴黎始终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并非因为巴黎实际上真是最美或者不是最美,而是因为巴黎和她最幸福的那几年是联系在一起的。至于乌尔比诺医生呢,用别人对付他的那些同样的武器来对付别人,只不过是操纵得更巧妙、更道貌岸然罢了。他们在一切场合露面:郊游,灯谜,文艺演出,募捐舞会,爱国运动,第一次乘坐气球。他们无处不在,而且几乎永远是发起人和主持者。谁也无法想象,在他们过得最不愉快的那些年里,还有谁比他们更幸福,还有哪对夫妇比他们更琴瑟和鸣。
父亲留下的那座房子,给费尔米纳提供了一个逃避家庭宫殿的窒息气氛的避难所。一旦躲开众人的视线,她便偷偷溜到福音公园去,在那里接待新结识的女友和某些学校或图画班的同学。
在那座房子里,她象个未婚母亲似的消磨宁静的时光。她重新买了香兀骛,捡回野猫,把它们交给普拉西迪哑喂养。普拉西迪虹已经老了,风湿性关节炎使她行动有些不便,但依然有使那座房子复活的雄心。费尔米纳又打开了那间缝纫室,那里曾是阿里萨第一次看见她的地方,也曾是乌尔比诺医生让她伸出舌头以便了解她的心的地方,她把缝纫室变成了回忆往事的神庙。
在一个暑气蒸人的下午,暴风雨降临之前,她去关阳台的窗户,看见阿里萨正坐在小公园里的扁桃树下那条他亲常坐的长凳子上,身上穿的是他母亲用父亲那件上衣改成的衣服,膝盖上摊着一本书,但她看见的不是她偶尔相逢几次的上了年纪的阿里萨,而是留在她记忆中的那个年轻的他了。她不寒而栗,认为那种幻觉是死神的通知,她为之心酸了。她竟开口对自己说,说不定她同他结合是美满的,她单独和他住在那座她以无限的爱为他修葺一新的房子里,正如他以同样的爱为她翻修的房子里一样。单是这个假设,就把她吓坏了,因为这使她发觉她落到了何等不幸的地步。于是,她竭尽全力,迫使丈夫不再闪烁其词地同她争论,同她对抗,同她撕打,同她一起为失去了的天堂号啕大哭,直到鸡叫五遍,曙光透进宫殿的窗帘,太阳变得火一样红。因一宿谈话而面色浮肿,因彻夜不眠而筋疲力尽,因哭干眼泪而心肠变硬了的丈夫,系紧靴带,收缩腰带,束紧还残存的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一切,对她说,她吧,亲爱的,让我们去寻找丢在欧洲的爱情吧,明天就去,一去不复返。这个决定千真万确,他同大富银行——他的全球财产管理人——达成了立即变卖巨万家财的协议,这些财产从一开始就分散在各式各样的买卖、投资和债券中,只有他本人才准确地知道,财产并不象传说的那样无穷无尽。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折成打有印记的黄金,一点一点地汇到国外的银行去,直到不在这冷酷的祖国剩下巴掌大的土地来作为他和妻子的葬身之地为止。
和费尔米纳的想法相反,阿里萨还存在着,还活生生地存在着。当她跟丈夫、儿子一起乘坐黄骡马拉的马车到港口的时候,阿里萨正站在法国远洋船停靠的那个码头上。他看见他们下了船,同在公众场合无数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一样:衣鲜鞋亮。他们领着儿子,儿子已被教育成让人能想象出他长大成|人后将是什么样子的模样了,酷肖父亲当年。乌尔比诺摘下帽子笑容可掬地向阿里萨打了个招呼:“我们去找回失落了的爱情。”费尔米纳向他点了点头,阿里萨摘下帽子,微微躬了躬身。她朝他看了一眼,对他早谢的秃顶没有一点同情的表示。是他,跟她过去见到的他一样:一个她始终没有看透的人的影子。
阿里萨也没处在最走运的时候。工作日益繁重,他对偷偷摸摸地拈花惹草感到厌烦,时光犹如一潭死水。母亲身体恶化到了最后关头,她的记忆力完全消失了:几乎是一片空白。有时候,她甚至转身看着儿子——儿子依然坐在那张沙发上看书——惊慌地问他:“你是谁的儿子?”儿子总是实言相告,但她马上打断地的话。
“那么告诉我,孩子,”她问儿子,“我是谁生的?”
她胖了好几圈儿,动都不能动了,她终日呆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卖的店铺里,从头遍鸡叫起床开始,直到第二天黎明都在梳妆打扮,因为她只睡很少一会儿。她把花冠戴在头上,抹上口红,把脸和胳膊涂上灰尘,不管遇到谁,她都问对方,她打扮得象谁。邻居们知道她在等待着同一个回答:“你是小蟑螂马丁内斯呀。”这个身分,是引用儿童故事中一个人物的,只有这个身分才能使她满意。她继续颠头晃脑,摇着一大把粉红色的羽毛,然而又重来一遍:戴上纸做的花冠,把廉香抹在眼皮上,给嘴唇涂上胭脂,用一把一把的铅粉擦在脸上,再一次问离她最近的随便哪一个人:“我打扮得象谁?”她成了邻里的笑料。一天夜里,阿里萨派人把老店铺的柜台和货柜拆了,堵死了临街的那道门,照她描述过小蟑螂马丁内斯的卧室的样子,把她的卧室布置起来,从此以后,她再没有问人家她是谁了。
根据叔叔莱昂十二的建议,阿里萨找了个年岁很大的女人来照顾母亲,但那个可怜的老太婆总是半睡半醒的,有时候给人的印象是她也忘了她是谁了。于是,阿里萨一出办公室就呆在家里,直到把母亲哄睡为止。他没再到商业俱乐部去玩骨牌,也很长时间没再去找同他常来常往的那几个老相好,因为自从同奥林皮姬·苏莱塔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会之后,他心里发生了某种极为深刻的变化。
那是爆炸性的一幕。在十月份那几场使我们度过难关的暴风雨中,一天下午,阿里萨刚把叔叔莱昂十二送到家,从车里看到一个身材娇小、动作敏捷的姑娘。她身上穿着一件满是细布宽荷叶边的衣服,仿佛披着婚纱。她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因为风吹断了她的雨伞,把她吹得脚不点地地直向海边飘去。他把她救上了车,拐个弯,把她送回了家。她家是利用一座小庙堂改建的,面海而立,满院的鸽宠从街上就能看到。在路上,她对他说,她嫁给一个杂货商还不到一年。阿里萨在公司的轮船上同他打了许多次照面,他从船上卸下各式各样的陶器来卖,还实装在鸟笼里的鸽子,那些鸟笼的尺寸跟母亲们在内河船上用来放初生婴儿的藤笼一样。从奥林皮妞·苏莱塔整个身躯看来,似乎是生长在养蜂人家里的,臀部丰满,上身扁平,铜丝似的头发,满脸太阳斑,两只骨碌碌乱转的圆眼睛之间的距离比常人更宽,声音尖细——一种只有说俏皮话的时候才用的声音。阿里萨觉得她滑稽有余,诱人不足,送她回家后就把她忘记了。她跟丈夫、公公和家庭的其他成员住在一起。
过了几天,阿里萨又在港口看见了她的丈夫,这回他不是卸货,而是装货。轮船起锚的时候,阿里萨清晰地听见了魔鬼般的声音。当天下午,他送叔叔莱昂十二回家之后,佯装偶然地经过奥林皮哑·苏莱塔的家,越过栅栏,看见她正在给咕咕乱叫的鸽子喂食。他在车子里对她喊:“鸽子多少钱一只?”她认出了他,高兴地回答:“不卖。”他问:“那怎么才能弄到一只呢?”她一边继续喂食一边说:“碰见养鸽子的女人在大雨天迷路的时候,用车子把她送回家。”当天晚上,阿里萨回家的时候,带着一份奥林皮她·苏莱塔表示感谢的礼品:一只大腿上有个金属圈儿的信鸽。
第二天下午,该喂食的时候,美丽的女郎看见送出去的那只鸽子跟着鸽群回来了,她以为它是逃回来的。但当她抓住它进行检查的时候,发现金属圈儿上缠着一张纸条:一封表示爱慕的信。那是阿里萨第一次留下书面痕迹,而且还不会是最后一次,虽然这一次他留了一手,没有署名。第二天是礼拜三,下午他正要进家门的时候,一个野孩子交给他一个笼子,笼里装着原来那只信鸽,并带给他一个口信:养鸽子的太太让他把这个给他的,还让他告诉他,请他把笼子关好,要不鸽子还会飞掉的,这是最后一次送还给他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也许鸽子在路上把信弄丢了,也许养鸽女人故意装傻,也许是把鸽子送回来让他再给放回去。不过,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她照理该在送还鸽子时附封回信。
礼拜六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