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越俯首咬着唇,然后说:“搞什么!你真是过分。这下子可真的没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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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 第八场 会客室
隔天十二月二十八日,早晨安然无事的来临。昨晚没发生任何状况,这虽是小事,但多少值得刑警骄傲一下。对他们来说,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说“是警方没让事情发生”。
挑剔的客人开始发觉,这些一脸自大的专家手上掌握的线索,其实跟自己差不多。从圣诞派对那夜开始算起,他们经历的三个夜晚,有两晚发生了命案,一次居然还是毫不客气的在刑警眼前发生的。同时,说到这些可怜的专家掌握到的事实,只有死亡推定时间,以及确定凶手完全没有留下指纹之类的线索。
终于——对客人来说是缓慢的,对警方来说却着实太快——二十八日的太阳沉落,到了吃晚餐的时间。他们被叫唤后,缓缓面对豪华大餐开始行动。
围绕餐桌时,客人逐渐变得沉默。幸三郎似乎颇为在意这一点。餐间他虽然勉强装出快活的样子,但这时可以很明显的看出少了一个爱用大嗓门夸张奉承的男人,影响有多大。
“原本应该开心享受的圣诞假期,看来变成了一场灾难。我深深感到内疚。”吃完饭后幸三郎说。
“不,这不是董事长您的错。”金井在一旁说。
“对呀,爸,你何必这么说呢?”
英子也用悲鸣似的声音肯定的说。一阵短暂的沉默。这阵沉默仿佛在逼迫某些人开口。
“该感到内疚的是我们。”牛越佐武郎认命的说。
幸三郎继续说:“关于这次的事件,我本来只希望有一点绝对要避免。那就是我们之间,互相在背地里猜测‘那家伙是凶手’、‘不,那家伙才是’。如果我们外行人开始这样起内哄,彼此的人际关系就会崩溃了。可是现在看来,刑警先生似乎真的很困扰,最重要的是,我们也想赶快从这场无聊的灾难脱身。各位之中,不知道有没有哪位对这个事件有什么发现,或是有什么好建议可以提供给刑警先生的?”
专家们聆听后,在一瞬间面带苦涩,接着便略微调整姿势,摆出严阵以待的姿态。也许是察觉到刑警的态度吧,幸三郎说完后,没有人立刻开口,因此幸三郎不得不继续说几句。
“日下,你对这种推理解谜不是很拿手吗?”
“是的,我有几个想法。”日下果然是有备而来,立刻便说,“怎么样,刑警先生?”
“那就洗耳恭听。”牛越说。
“首先,关于上田命案的十号房密室,我认为那是可以解释的。关键就在铅球。”
刑警无人颔首。???????? ※棒槌学 堂の 精校 E书 ※
“那个铅球上绑着绳子,前端挂着木牌。那条绳子八成是凶手把它加长的,这显然是为了制造出密室。先把那个门闩上像平交道栅栏般上下的铁片抬起,用胶带固定木牌来支撑铁片,然后再把铅球放在门边,迅速把门关上,由于这个屋子的地板都是倾斜的,铅球自然会滚动,最后绳子被拉直,木牌跟着被拉掉,龄是门闩就栓上了。”
“啊,原来如此。”金井说。
至于户饲,显然心中情绪并不稳定。刑警只是默默的点了两三次头。
“嗯,日下,你还有想到别的吗?”幸三郎说。
“有是有啦,可是还没有弄清楚。关于菊冈先生的密室,我想那个应该也是有办法解释的。因为如果是完全密室,那就没话说,可是那个房间却开了一个小小的换气孔,如果用刀子杀了他,再把桌子直着放,用绳子支撑,绑在厕所或是哪里的门把上,再穿出换气孔,把绳子另一端垂到走廊的话,让桌子倒下后,桌脚押到门把中央之类的方法……”
“这个我们当然也考虑过了。”尾崎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阻止他说下去,“可是柱子和墙上毫无钉子的痕迹,而且像这种作法需要大量的绳子,可是这个家里,或是各位的携带用品中,完全找不到绳索之类的东西。还有,若要制造密室,在早川先生他们随时会去地下室的情况,凶手要动手脚,就必须在五到十分钟内完成。可是若照你刚才说的作法,门锁又有三道,花费的时间一定更久。”
日下默然。接下来的沉默比之前更令人窒息。
“英子,我想听听唱片。你去放一张好吗?”
幸三郎察觉到这种气氛,连忙说。英子站起来,接着华格纳的《罗安格林》(Lohengrin)便填满了会客室这片无人能填补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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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 第九场 天狗屋
到了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流冰馆的客人们,待在会客室各个角落,像死了似的动也不动,大厅简直变成了将要被送上刑场的罪人的休息室。如果说是充满倦怠感,他们看起来未免太过紧张,如果说是在害怕,那也没错。要说是无聊,的确也有那种感觉。
看到客人这种样子,滨本幸三郎对金井夫妇和久美说,去看看我收集的西洋古董吧。金井道男和被杀的菊冈曾在夏天参观过一次,初江和久美还没看过。本来滨本早就预定要带大家参观的,但发生那种骚动之后,便无心顾及了。
虽然有点老旧,但是有很多西洋娃娃,幸三郎大概认为久美会感兴趣吧。英子和嘉彦己经看腻了,所以留在会客室。这么一来,户饲当然也跟着留下。日下对这种东西似乎很感兴趣,都己经看了好多遍,还是跟着去了。久美之前去图书室时,曾从走廊的窗户看过里面,由于没留下什么好印象,所以不大想去,但还是跟去了。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滨本幸三郎和金井夫妇,还有相仓久美、日下,相偕走上西侧楼梯,来到天狗屋的门前。久美像上次一样看着窗子。只有这间三号房在走廊这边有窗户,而且还相当大,从走廊几乎便可看见全室的样子。窗户右端和南面墙壁相接,左端一直到门边一点五公尺左右的地方,窗子的宽度大约有两公尺吧。左右各打开了三十公分左右,两扇玻璃窗集中在中央。这扇玻璃窗通常都是这样开着的。
幸三郎插入钥匙,把门打开。虽然从外面己经知道大略,但进去之后还是觉得很壮观。首先,入口的正面站着与真人一样大的小丑,脸上笑得很开心,但是与此对照的,却是发霉的臭和阴森森的房间气味。
人偶有大有小,但全都有点肮脏,挂着年轻的表情年年老去,如今似乎己达濒死状态。脸孔肮脏、涂料逐渐剥落的人偶,令人感到仿佛潜藏着某种疯狂。有的站着,有的带着沉思的表情坐在椅上,每一具都浮现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微笑,同时却又安稳得不可思议,简直像是恶梦中出现的精神科病房候诊室。????? ※棒槌学堂の ※
漫长的岁月削去了赘肉,令涂料如疮疤般剥落,他们内在的疯狂,如今好似被清楚的揭露着。那种疯狂所侵蚀的东西,就像那红漆剥落的唇边浮现的微笑。如今那早己不是微笑,变成他们人偶——这种世上最荒谬的存在——的本质,也是生来的业报渗透出的证据。微笑的本质就是这样吗?观者不禁在瞬间怔忡。腐蚀,是的,用这个名词来称呼的确很适当。没有比这种玩物浮现的微笑的变质,更适合这个名词了。
他们充满无药可救的怨恨。他们在人类一时兴起下诞生,历经千年也不容死去。若这种事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的嘴唇也会浮现那种疯狂,那种时时伺机报复,怨气高涨的疯狂。
久美发出了小声但却异常深刻的悲鸣。但是和这屋里众多人偶口中持续发出的无声悲鸣比起来,她的声音显得极其微弱。
南面墙壁挂着整片红色的天狗面具。无数只怒张的眼睛,和树林般耸立的鼻子,俯视着房间的人偶。
走进屋里的人,察觉到这无数面具的意义。这些面具真锁着人偶的悲呜。
看到久美发出尖叫,幸三郎似乎有点高兴起来。
“每次看都还是这么精采。”金井说。
初江也起劲的搭着腔,可是这种随兴乱掰的对话,非常不适合这个房间的气氛。
“很久以前我就想盖个博物馆,可是工作太忙,辛苦收集来的收藏品全都在这里了。”幸三郎说。
接着,他打开手边的玻璃柜,取出一尊高约五十公分,坐在椅子上的男童人偶。那把椅子还附有小小的桌子,男孩握着笔的右手和没拿东西的左手放在桌上。这具人偶的表情极为可爱,脸孔也不太脏。久美不禁说:“好可爱。”
“这是写字娃娃,是发条人偶中的杰作,据说是十八世纪末的作品。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得到的。”
哇,客人们都发出感叹声。
“既然叫做写字娃娃,应该会写字吧?”久美用胆怯的声音问道。
“当然,我想它现在还是会写自己的名字。要不要我来试试看?”
久美答不出话。幸三郎撕下一张放在旁边的小型便条纸,塞进人偶的左手下方,卷上背后的发条,再轻触一下右手。能是人偶的右手就开始缓缓移动,慢慢在便条纸上开始书写什么文字。喀搭喀搭的,轻轻发出齿轮咬合的声音。
令人安心的是,它的动作很可爱,就连压着纸的左手不时用力的样子,也非常逼真。
于是久美叫道:“哇,好可爱。可是又有点恐怖。”
事实上,众人都体会到那种心情迅速稳定下来的感受。搞什么,原来他们的动作只是这样啊,了解他们的底细后,根本一点也不恐饰嘛。众人纷纷这么想着。
人偶只写了一下子。写完后,两手立刻离开纸张。幸三郎抽出便条纸给久美看。
“己经过了两百年,所以动作比较不灵活,不过还是看得出写的是Mark?马克,也许是马尔可,这就是他的名字。”
“哇,真的耶。居然会签名,好像大明星喔。”
“哈哈哈,以前据说真的有只会写自己名字的大明星噢。他以前好像会写更多字,可是现在只剩下这一招。也许已经忘了怎么写字了。”
“活到两百岁,也许已经有老花眼了吧。”
“哈哈哈。那就跟我一样了。不过我把它的钢笔换成原子笔之后,我觉得好像写得比以前流利多了,因为以前没有好笔嘛。”
“真厉害。这玩意的价钱一定很贵吧?”初江提出家庭主妇式的问题。
“价钱很难定。这种东西应该放在大英博物馆里。至能我是用多少钱买到的,恕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怕我的疯狂行径吓到各位,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哈哈,我懂。”做丈夫的说。
“不过如果说到高价,那边那个价钱更高。就是这个‘演奏古钢琴的公爵夫人’。”
“这个和这张桌子是一组的吗?”
“是的。通常机关都是做在这个台子里面。”
演奏定音鼓的公爵夫人,穿着长裙,坐在露出漂亮末纹的桃花心木台子上。在她面前有一台好似小型钢琴的古钢琴。人偶本身并不大,大约三十公分。
幸三郎好像动了什么地方,钢琴突然开始响起,声音意外的大。人偶的两手正在动着。
“其实她并没有在敲击键盘。”日下说。
“嗯。要做到那种地步似乎很难。说它是个大型的音乐盒也可以。附带发条娃娃的音乐盒。因为原理是一样的。”
“可是它的声音没有音乐盒那么尖锐,很柔滑,属于那种悠扬的,还有低音的声音。”
“的确。听起来也很像是钟声。”久美也说。
“那是因为箱子大吧。而且它和那个马克男孩不一样,会弹的曲子很多。大概有LP唱片单面那么多吧。”
“哇!”
“这是洛可可时代的法国杰作。这边这个是德国杰作,据说是十五世纪的东西。有耶稣诞生场景的时钟。”
那是金属制,做成城堡的形状。上面有巴别塔,从仿照宇宙的球体垂下T字型的钟摆,上面载着耶稣。
“这是‘女神猎鹿’,这只鹿和狗、马都会动。这是‘洒水娃娃’,现在已经没有力气洒水了。还有这个,是十四世纪的贵族命人制造的桌上喷水池,现在也已经喷不出水了。中世纪的欧洲就像这样,有这种魔术玩具式的惊奇箱概念。后来机械开始取代魔术登场。因为每个人都喜欢被惊吓,所以用魔术来吓人的时期很长,可是到了这个时代,机械终于登场,取代了魔术。也许是一种机械崇拜吧,当时人们有一种用机械不断复制自然的倾向。所以魔术和机械在当时,曾有一段时间被当作同义词。这算是过渡期吧。当然那些都是被当作玩具,也就是一种游戏。不过我认为这显然是今日科学的出发点。”
“没有日本的东西耶。”
“是的,顶多只有那个天狗面具。”
“日本的机关玩具,水准真的这么差吗?”
“嗯……不,我倒不这么认为。像沏茶小童、飞弹高山的机关娃娃,还有平贺源内或络缲仪右卫门等人应该做出了技术相当高的自动人偶,可是现在很难找到了。这也是因为日本金属零件比较少,几乎都是用木制齿轮或鲸须做的发条,经过百年后都破损了。即使弄到手,也是仿制品,不过现在就连仿制品也很难找到。
“设计图也很难保存吧。”
“是啊,如果只留下了图样,没有设计图就无法仿制。日本的工艺师似乎有不留设计图的倾向,大概是想独享机关人偶的秘密吧。这和技术高低无关。我认为问题是出在日本人的习性。比方说江户时代,据说有‘鼓笛儿童’这种相当精巧的人偶,可以同时吹笛打鼓,可是既没有留下实物也没有设计图。所以我常常叮咛公司的工程师,如果开发出新制品或技术,一定要把过程详细记录保存下来。那会是留给后代的遗产。”
“您说得真好。”金井说,“做人偶的工匠在日本遭到轻视,应该也是一个原因吧?”
“的确。因为在日本,机关人偶只是纯粹被当作玩具,不像西方那样由发展时钟产生机械革命,最后创造出电脑。”
“有道理,的确是。”
客人们各有所思的绕着收藏品参观。相仓久美掉头回去看刚才的写字娃娃和“演奏古钢琴的公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