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又慢吞吞地、笨拙地把身子在转椅上转过来,把两脚平放到铺在地板上的油毡上。他的办公室里有一股多年例行公事的发霉气味。他阴沉沉地盯着我。
“我不打算浪费你的时间,上尉。”说着,我把椅子向后挪了挪——大约挪了四英寸。
他没有动弹,只是用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继续盯着我。“你认识地方首席检察官?”
“我见过他,我曾经在他手底下干过事。我认识他的侦探长伯尼·奥尔斯,而且相当熟。”
格里高利拿起电话,冲着话筒嘟哝道:“给我接检察官办公室,找奥尔斯。”
他坐在那儿,握着放在支架上的电话机。好一会儿过去了。缕缕烟雾从他烟斗里飘散出来。他的眼神浑浊呆滞,和他的两只手一样,一动也不动。铃声响了,他用左手拿起我的名片。“奥尔斯吗……我是阿尔·格里高利,我在办公室。有一个叫菲利普·马洛的人在我这儿。他的名片上说他是个私人侦探。他想从我这儿打听点儿情况……是吗?他长得什么样……好啦,谢谢。”
他放下电话,把烟斗从嘴里拔出来,用一支大铅笔的í帽按了按烟斗丝。他的动作是那么小心仔细,一本正经,就好像这也和当天必须干的公事一样重要。他向后一靠,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你想知道什么呀?”
“想知道一下你们有多少进展,如果确实有的话。”
他琢磨了半天。“里甘吗?”最后他问道。
“是的。”
“你认识他?”
“我从来没见过他。听说他是一个将近四十岁、长得相当漂亮的爱尔兰人,曾经贩卖过私酒,后来和斯特恩伍德将军的大女儿结了婚,两个人不太合得来。人家告诉我说他一个月以前失踪了。”
“斯特恩伍德应该感到庆幸才是,何必倒要雇个私人侦探到处打探呢?”
“将军很喜欢这个人。这种事是常有的。老头儿身体瘫痪了,非常寂寞。里甘过去总是坐在他身旁陪伴他。”
“我们办不到的事,你觉得你又能办到哪些呢?”
“在打听里甘下落这件事上,我可能什么也办不到。但是这里面还牵涉到一个神秘的敲诈案件。我是想证实一下里甘并没有参与进去。要能知道他在哪儿或不在哪儿,恐怕对我是有点儿帮助的。”
“老兄,我倒挺愿意帮忙,但是我并不知道他在哪儿。他已经谢幕退场了,就是这么回事。”
“想瞒住你们什么事恐怕很困难。对不对,上尉?”
“是的——不过也不尽然,我们也可能暂时被瞒住。”他按了按桌边的铃。一个中年女人把脑袋从侧门探了进来。“把有关鲁斯蒂·里甘的卷宗拿来,阿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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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20(2)
门关上了。格里高利上尉和我在更加沉闷的气氛中对看了一会儿。门又开了,那个女人把一沓编着号的绿色卷宗放在桌子上。格里高利上尉点头示意让她出去,然后在他那绽着青筋的鼻子上架上一副挺大的角质眼镜,慢慢·阅起卷宗里的文件来。我用手指转动着一支香烟。
“他是九月十六日那天出走的,”他说,“唯一重要的线索是那天司机放假,没人看见里甘把车开出去,虽然我们知道他开车出去的时候应该是黄昏了。四天以后我们在日落大道附近的一所非常漂亮的别墅的车库里找到了那辆车。看守车库的人把这事作为一起窃车案报案了,说这辆车不是那里的。那个地方叫做卡萨德奥罗。还有一点我待会儿再告诉你。到底是谁把车放到那儿的,我们没查到一丝一毫的线索。我们在汽车上搞到的指纹全都同警方档案中的旧犯无关。车库里出现的这辆车看不出和什么罪行有联系,虽然有理由怀疑发生过某种犯罪行为。它倒是和另外一件事有关,我这就讲给你听。”
我说:“和埃迪·马尔斯的妻子被列入失踪名单的事情有关吧。”
他显然有些恼火。“是的。我们对房客进行了调查,发现她正好住在那里。她失踪的日子和里甘出走的时间差不多,前后也不过两天。有人看见她和一个有点儿像里甘的人待在一起,但我们没得到确切的证据。警察们搞的名堂,有些也真滑稽:有时候一个老太太可能看见窗户外面跑过一个人去,六个月过去之后她居然能够从一群人中把这个家伙认出来;可是我们有时候给旅馆侍者一张挺清楚的照片,他们却什么也认不出来。”
“认人应该是一个合格的旅馆侍者必须具备的本领。”我说。
“是啊。埃迪·马尔斯和他妻子并没有住在一起,但是据埃迪说,他们的关系倒还融洽。有这么几种可能:第一,里甘手里有一万五千块钱,一直带在身上。据他们对我说那都是现款,绝不会面上一张真票子下面都是烂纸。这可是一大笔钱。有的人就爱在这上面炫耀,在别人看着他时,偏要掏出来显显。里甘可能就是这么个人。不过也说不定他对金钱的事一点儿也不在乎。据他妻子说,他除了食宿和他妻子给的一辆帕卡德120以外,从没花过斯特恩伍德老头儿的一个í子儿。别忘记了他过去是个发过大财的私酒贩子。”
“我真弄不懂。”我说。
“好啦,我们现在面对着的是一个潜逃出走的人,他的裤兜里有一万五千块现款,而且尽人皆知。所以这件事可能跟钱财有关。我自己要是有一万五,说不定也会潜逃——虽然我有两个上中学的孩子。因此,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有人为了那些钱整治了他,而且整治得太厉害了,所以只好把他弄到沙漠里去,种到仙人掌底下。可是我对这种推论不太相信。里甘随身带着一把枪,也有摆弄枪的丰富经验。他不只在那帮油头滑脑的酒贩子里混过;据我了解,早在一九二二年——或者随便是哪年吧——一次爱尔兰叛乱中他还指挥过整整一旅人马。像这样一个人对一个抢劫犯来说可不是块好啃的肥肉。再说,他的汽车停在那间车库里,也就使整治他的人——不论是哪个人——都知道他和埃迪·马尔斯的老婆交情很不错。我估计这也许是实情。不过这件事可并不是随便哪一个赌场上的无赖都能知道的。”
“有他的相片吗?”我问。
“有。可是没有她的。这也挺奇怪。这件案子奇怪的地方真不少。你看吧,”他把一张上光的照片从桌上推过来。我看到的是一个爱尔兰人的面孔,神色与其说是快乐不如说是忧郁;与其说是稳健不如说有些拘谨。这张脸不是一个硬汉子可也不是一个任人推来搡去的软骨头。笔直的黑眉毛,下面是突出的颧骨,前额很宽,不显得太高,浓密乌黑的头发,鼻子纤小,嘴挺大。下巴很有线条,可是却小得配不上那张大嘴。脸皮紧绷绷的,是一种遇事果断、盲打莽撞的人的脸形。我把照片递回去。以后要是看到这张脸,我会认出来的。
。。
长眠不醒 20(3)
格里高利上尉磕了磕烟斗,重新装上烟丝,用大拇指按下去。他点燃烟斗,喷着烟,又接着说下去。
“再说,可能有人会知道他爱着埃迪的太太。不仅是埃迪本人而已。奇怪的倒是埃迪怎么知道的。但是他好像不太在乎。我们当时彻底调查过事情发生前后他的行踪。他当然不可能出于嫉妒而干掉里甘。那样干也太引人注目了。”
“那要看他聪明到什么地步,”我说,“他也许正是将计就计呢。”
格里高利上尉摇了摇头。“如果他为人非常精明,连搞一个大赌窟都没人敢过问,他是决不会干这类事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因为他觉得我们不会怀疑他干这种蠢事,所以才放手去干。从警方的角度看,你这种推断是错误的。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引起了我们的密切注意。这对他的买卖是不利的。你也许认为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挺聪明。我没准儿也这么想。可是一般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今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是认为他不可能干这种事的。如果我错了,只要你能证明,我就把我的椅垫儿嚼着吃。但是在你拿出证据之前,我还要坚持埃迪是清白的。对于他这种类型的人来说嫉妒不会是杀人的动机。黑社会的头头儿都是有办大事的头脑的。他们懂得办事要注意策略,决不会叫私人感情误了正事。所以我认为你的推断不能成立。”
“你认为能成立的是什么呢?”
“这出戏是那个女人和里甘自己演的,别人并没有插手。她过去头发是金黄的,现在就不是这种颜色了。我们没有找到她的汽车,所以他们可能是开这辆车逃走的。我们动手太晚了一点儿,晚了两个星期。除了里甘的那辆汽车以外,我们没有任何其他线索。当然,这种情况我已经习惯了,特别是上流社会的家庭中发生的这类事。而且,凡是经我手办的事,当然我一律严守秘密。”
他把身体往后一靠,那双又大又粗的手掌啪的一声敲了一下椅子扶手。
“当然,我也不是揣起手来什么也不做,”他继续说,“我们已经向各处发出了通知,可是时间还不长,还看不出下文。里甘身上有一万五千块钱,这我们是知道的。那女的身上也有钱,也许是一大堆零钱。可是他们总有一天要花光的。那时里甘就得去兑换一张支票,总免不了会露出点儿蛛丝马迹。他也许要写封信什么的。他们现在多半住在一个陌生的城镇,改了名换了姓,但是一些旧习性是改不掉的。这种习性早晚要在钱财方面重新露头的。”
“那个女的在嫁给埃迪·马尔斯以前是干什么的?”
“是个唱流行歌曲的。”
“你不能搞到一张她从前的相片吗?”
“没办法。埃迪一定有,可是他绝不会撒手的。他不希望别人去打扰他。我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城里有几个朋友,要不然也不会干这么大的买卖了。”他咧开嘴笑了,“我说的这些对你有帮助吗?”
我说:“这两个人你谁也找不着。太平洋离我们太近了。”
“我还是可以跟你打个吃椅垫的赌。我们会找到他的,可能要花一些时间,可能要花一两年时间。”
“斯特恩伍德将军也许活不了这么长。”我说。
“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老兄。如果他肯出一笔报酬,多花一点儿钱,我们没准儿能搞出个名堂来。这个城市的市政当局收入不少,可是没给我这笔花销。”他的大眼睛盯在我身上,松散的眉毛抖动着,“你当真认为是埃迪把他们俩干掉的?”
我笑了。“不。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我的想法和你的一样,上尉。里甘和一个女人私奔了。他更喜欢这个女人。他自己的老婆虽然有钱,可是他和她不太合得来,再说,他老婆也还没有把家资弄到手呢。”
“你见过她吧?”
“见过。这个女人你可以同她度一个狂欢的周末,可要是整天泡在一起,那就要叫你倒胃口了。”
他又咧开嘴笑了。我谢了谢他为我浪费的时间和提供的情况,然后就告辞走了。在从市政厅回家的路上,一辆灰色的普利茅斯小轿车尾随着我。我在一条僻静的街上给了它个机会,让它超过我,可是它始终跟在后边。于是我只好把它甩掉。我还有不少正经事要干呢。
长眠不醒 21(1)
我没有再走近斯特恩伍德他们家。我回到办公处,坐在转椅上晃悠着两条腿,我很久都没有闲工夫这样做了。风一阵一阵地从窗口吹进来,隔壁旅馆中汽油炉子的煤烟顺风漫进屋子,在办公桌面上滚过去,就像飘拂过一块空地的野苋菜。我在想要不要出去吃饭,在想生活是多么乏味,即使喝一点儿酒生活也可能照样乏味;我又在想,在现在这个钟点一个人去喝酒真是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我正在想这些事,诺里斯来电话了。他用他那非常有礼貌的口吻告诉我说,斯特恩伍德将军身体不太舒服,报纸上的几条新闻都已经读给他听了,斯特恩伍德将军认为我的侦查任务已经结束。
“不错,关于盖格的事已经结束了,”我说,“不过他不是我打死的,我知道。”
“将军也并不认为是您打死的,马洛先生。”
“将军知道里甘太太担心的那些相片的事吗?”
“不知道,先生。他肯定不知道。”
“你知道将军给了我什么吗?”
“知道,先生。我想是三张借条和一张名片。”
“对了。我准备把这些东西都还回去。至于相片嘛,我看最好是让我马上就销毁了的好。”
“很好,先生。里甘太太昨天晚上好几次给您打电话……”
“我出去喝酒了。”我说。
“是了。那是十分必要的,先生,我知道。将军指示我给您寄去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您看够不够?”
“太慷慨了。”我说。
“是不是可以说这件事现在已经了结了?”
“呵,当然了结了,严严实实地封起来了,封得就像定时锁已经锈死了的保险库一样严实。”
“多谢您,先生。我敢说我们大家都认为这件事办得很好。等将军身体稍微好一点儿的时候——也许是明天吧——他要当面向您表示感谢的。”
“好的,”我说,“我还要去喝一点儿他的白兰地,也许还要加点儿香槟。”
“我一定把酒冰得凉凉的。”老仆人说,声音里简直是带着笑意。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们互相道了再见,挂上电话。隔壁咖啡馆的饭香随着煤烟从窗口飘进来,但是并没有引起我的食欲。于是我拿出储备在办公处的酒瓶喝起酒来。至于我的自尊心会有什么感觉,我已经没心思去管了。
我扳着指头计算了一下。鲁斯蒂·里甘放弃了一大笔财产和一个漂亮的老婆,同一个来历不明的金发女人逃跑了,这个女人不管怎么说是和一个名叫埃迪·马尔斯的黑帮头子结了婚的。里甘连句招呼也没打就销声匿迹了,这种做法可能有很多不同的解释。将军为人过于骄傲,从我第一次同他见面时的印象来看,也可以说过于谨慎,所以没告诉我失踪人口调查局已经着手办理这件事。失踪人口调查局这么多日子毫无进展,显然是认为这件事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