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叫我维维安。”
“谢谢你,里甘太太。”
“噢,见鬼去吧,马洛。”她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我让门关着,站在那里,手一直放在门上。我愣愣地瞅着自己的这只手。我的脸有一点儿发烧。我走回办公桌前面,把威士忌酒放回?处,把两只酒±刷干净,收进抽屉里。
我从电话机上取下帽子,给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挂了个电话,找伯尼·奥尔斯接电话。
他已经回到他那鸽子笼里去了。“告诉你,我没有惊动那个老头儿,”他说,“管家说,他自己或者哪个女儿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这个欧文·泰勒住在车库上面,我检查了一下他的东西。父母都在衣阿华州都布克。我给那里的警察局长打了个电话,叫他去问问欧文的双亲打算怎么办。斯特恩伍德一家人会付给他们一笔钱的。”
“是自杀吗?”我问。
“说不准。他没有写下什么来。他是私自把汽车开出去的。昨天晚上除了里甘太太以外别人都在家。里甘太太同一个叫拉里·科布的花花公子到拉斯奥林达斯去了。我查对过。我认识那里一张赌桌上的侍应生。”
“你对那里的豪赌应该管一管。”我说。
“你还不知道咱们这里的黑手党?别那么天真了,马洛。那孩子脑袋上的伤痕叫我很起疑。在这件事情上我想你一定能帮帮我的忙吧?”
我喜欢他这样提出问题来,我可以拒绝他而又不感到自己在说谎。我们互相道了再见,我离开了办公室。我买了三份午后出的报纸,雇了辆出租汽车,坐到法院,把我自己的汽车从停车场里取出来。几份报纸都没有登盖格的事。我又看了看他的蓝皮记事本,但是那上面的密码仍然同昨天晚上一样固执,不肯泄露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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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12(1)
雨后,拉文特雷斯半条街上的树木绽出了绿油油的嫩叶。在午后澄澈的阳光中,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街后面的陡坡和躲在暗中开了三枪的杀人犯逃走的一段室外楼梯。后门对面沿街有两幢房子。这里面的人可能听到了枪声,也可能没有听到。
盖格的住房前面和整个这一街区上都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房前的箱形树障绿荫荫的一片宁静,房顶上的木瓦仍然湿漉漉的没有晒干。我开着汽车缓缓驶过盖格门前,反复琢磨一件事。昨天晚上我没有搜寻车库。盖格的尸体既已失踪,我也就不想去寻找他了。这样做反而会打乱我的步骤。我想的是:把他的尸体拖到车库,弄上他的汽车,然后再把汽车开到洛杉矶附近上百个荒凉峡谷中的任何一个,尸体就能很容易地处置掉,多少天甚至多少星期也不会被发现。但是这样做要有两个前提:必须要有盖格的车钥匙同房门、车库的两把钥匙。从这条线索下手就把侦查的范围缩小许多,特别是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已经把盖格身上的钥匙揣在口袋里了。
我没有机会搜查车库。车库的门上着锁,而且在我把汽车开到车库前面的时候,篱笆后面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身穿白绿相间的方格衣服、金黄的头发上扣着一顶纽扣大小的女帽的女人从篱笆后面踱了出来,睁大了眼睛望着我的汽车,好像她刚才没听到我的汽车开上来似的。接着她把身子一扭,马上又躲回到篱笆后面去了。不用说也知道,这个人是卡门·斯特恩伍德。
我把车开到马路上,停在路边,步行回来。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这样做似乎太冒险;我把自己完全暴露了出来。我穿到树障后面。她正痴呆呆地倚着紧锁的房门站着,什么话也没说。一只手慢慢地抬到牙齿前边,开始咬起那个畸形的大拇指来。她的眼睛下面有两块紫瘢,因为神经紧张,脸色苍白。
她对我微微一笑,招呼了我一声“嗨”,她的声音又尖又细。“你是——你是——”她的话没有说完,又开始咬她的手指了。
“记得我吗?”我说,“我是道格豪斯·莱利,个子长过了头的人。记得吗?”
她点了点头,脸上的肌肉抽搐地笑了一下。
“咱们进去吧,”我说,“我这里有钥匙。太妙了,是不是?”
“什——什么?”
我把她推开,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把她推了进去。我把身后的门关上,站在那里闻了闻。在日光照射下,这间屋子简直可怕极了。挂在墙上的中国式小摆设、地毯、装饰繁琐的台灯、柚木家具、花里胡哨的色彩、图腾杆、装着乙醚和鸦片酊剂的大肚瓶——这一切在阳光照射下叫人作呕,就像闯进一个男同性恋的###。
卡门和我站在那里对望着。她拼命想叫脸上挂上一个媚人的笑容,可是她脸上的肌肉都非常疲劳,一点儿不听她使唤。她那勉强摆出的笑脸就像水流过沙地似的一点儿也留不住。在她那对呆滞无神的眼睛下面,苍白的皮肤上显出许多小粟粒。她用没有血色的舌头舔着嘴角。她是一个漂亮的、被娇惯坏的、脑子又不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在邪道上已经走得很远很远,直到现在谁也没有伸手拉她一把。这些有钱的少爷、小姐,叫他们遭罪去吧。我对他们简直厌恶透顶。我用手指捻着一根纸烟,把几本书推在一边,坐在黑色书桌的一头。我把纸烟点着,喷出一缕烟雾,无言地望着面前这个女孩子表演咬大拇指的游戏。卡门站在我前边,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女学生站在校长办公室里一样。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最后我开口问她。
她只顾揪衣服上的线头,一句话也不说。
“昨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这次她回答了,眼睛里面现出一丝狡猾的闪亮。“记得什么?我昨天晚上生病了,在家里没出来。”她的声音含含混混,只在嗓子眼里滚动,我刚刚能听得到。
“别撒谎了。”
她的眼睛很快地上下闪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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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12(2)
“在你回家以前,”我说,“在我把你送回家以前。就在这间屋子里。在那把椅子上——”我指了指椅子,“坐在那个橘黄纱巾上。你当然记得的。”
一层红晕从她脖子底下慢慢泛了上来。这倒是件稀罕事。她居然还懂得害臊。在她那凝滞的、灰色的眼球下面出现了一块白亮。她使劲地咬着大拇指。
“你——是你吗?”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是我。你还记得些什么?”
她含含糊糊地问:“你是警察?”
“不是。我是你父亲的一位朋友。”
“你不是警察?”
“不是。”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你要干什么?”
“是谁把他杀死的?”
她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但是脸上一点儿也没有惊讶的神色。“还有谁——知道?”
“知道盖格的事?我不知道。起码警察还不知道,不然他们就要在这里扎营了。也许乔·布罗迪知道。”
这句话好像捅了她一刀子,叫她喊出声来:“乔·布罗迪!这个人!”
接着,我们两个又都不说话了。我只顾抽烟,她继续咬手指头。
“看在上帝面上,别耍弄你的小聪明了。”我催促她说,“这件事需要的是一点儿老式的爽直。是布罗迪把他杀了的吗?”
“把谁杀了?”
“噢,他妈的。”我叫道。
她看起来叫我骂痛了,下巴耷拉下一英寸来。“是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是乔杀的。”
“为什么要杀他?”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努力叫自己相信她确实不知道为什么。
“最近一些日子,常常和他见面吗?”
她的两只手落下来,骨节绷紧,成了一个个的小白疙瘩。“就见过一两次。我讨厌他。”
“那么你知道他住在哪儿,是不是?”
“知道。”
“你不喜欢他了?”
“我讨厌他。”
“那么你高兴他惹了这个麻烦了?”
她的脸也变得呆滞起来。我的推论太快了,她没能理解。但是我还是得这么问她。“你愿意不愿意对警察讲,这件事是布罗迪干的?”我试探了她一下。
她一下子大惊失色。“当然了,我是说假如我不让裸体照片的事抖搂出来的话。”为了宽慰她我又加了一句。
她嘻嘻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又叫我有了作呕的感觉。如果她尖叫起来,啼哭起来,或是晕倒了,一头栽倒在地上,事情就好办多了。但是她只是嘻嘻地笑起来。突然间,她觉得这件事非常非常有趣。她装成个埃及女神叫人拍了照,照片不知叫谁偷走了,盖格又当着她的面叫人打死了,她被灌得人事不省,对她说来,这一切突然成为一件非常叫她开心的事了,所以她嘻嘻地笑起来。太了不起了。她的笑声越来越大,从一个屋角回荡到另一个屋角,就像许多小老鼠在护壁板后面来回跑动一样。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我从书桌上跳下来,走到她跟前,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
“同昨天一样,”我说,“咱们俩在一块儿可真是逗乐儿。莱利和斯特恩伍德,两个滑稽演员的副手在寻找一位喜剧演员。”
她不再笑了,但是同昨天—样,对我打了她一个嘴巴毫不介意。说不定所有她的男朋友早晚都得打她的嘴巴。如果他们这样做,我是完全理解的。我又在书桌的角上坐下来。
“你不姓莱利,”她一本正经地说,“你是菲利普·马洛。你是一个私人侦探,维维安告诉我了。她把你的名片给我看了。”她揉了揉我打过的面颊。她对我笑了笑,好像挺愿意同我在一起似的。
“好,你还是什么都记得的。”我说,“你回来找你的照片,你进不了门。对不对?”
她把下巴贴在胸上,上下颠动了一下。她对我发出媚笑。她对我转动秋波。我正在被她引动上钩。马上我就要发出一声快乐的喊叫,请求她同我一起到尤马去。
。。
长眠不醒 12(3)
“照片叫人拿跑了,”我说,“昨天晚上在我送你回家之前,我已经找了。说不定被布罗迪拿去了,布罗迪的事你没有骗我吧?”
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说,“你不用再去想它了。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到这儿来的事,不管是昨天晚上和今天来的事都别说。连维维安也别告诉。干脆把到这儿来的事忘掉。什么事都由莱利替你解决吧。”
“你不叫——”她刚开口说,马上又停住了;她使劲点了点头,同意我给她出的主意,也许是暗自赞赏刚才她脑子里的一个什么想法。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几乎变成黑色的,像自助食堂里餐盘那么浅。她打定了一个什么主意。“我要回家去了。”她说,就像我们这时正在喝茶似的。
“好吧。”
我没有移动身体。她又向我递了一个媚眼,便向房门走去。她已经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了,这时我们两人都听见外面有一辆汽车开过来。她望着我,眼睛里出现了两个问号。我耸了耸肩膀。汽车停住了,正好停在这所房子门前。恐惧使她的面孔扭曲了。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门铃响起来。卡门回过头来,从肩膀上盯着我,手使劲攥住门把手;因为害怕样子变得都有些滑稽了。门铃不断地响着。又过了一会儿门铃不响了。一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卡门一下子从门前跳开,僵立在那里。门嗖地一下打开了。一个人敏捷地走了进来,但马上就站住了。他不出声地盯着我们两个人,神色镇定自若。
长眠不醒 13(1)
进来的是个一身灰装的人。除了脚上锃亮的黑皮鞋同灰色缎子领带上的两颗红钻石(非常像轮盘赌格子上的红方块)以外,从上到下全是灰颜色。他穿的衬衫是灰色的,质地柔软、剪裁合体的法兰绒双排扣西装也是灰色的。看见卡门以后,他摘下灰色的帽子,从帽子底下露出的头发也是灰白的,像用网罗筛过的那样细。他的一双灰白浓密的眉毛不知为什么给人一种?湖气。他的下巴很长,鼻子生着一个钩,一对灰色的沉思的眼睛,因为上眼皮耷拉下来遮住眼角,总是带着一种斜睨的样子。
他很有礼貌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摸着背后的门,另一只手拿着灰帽子,轻轻拍打着大腿。他的神情很严峻,不是恶汉的那种粗鲁,而是一个久经风霜的骑师的严酷。但他不是骑师,他是埃迪·马尔斯。
他把身后的门关上,把手插在上装带兜罩的口袋里,大拇指搁在口袋外面,在光线朦胧的屋子里闪着亮。他对卡门笑了笑。他的笑容又亲切又随便。卡门舔着嘴唇凝视着他。她脸上的恐怖神情已经消失了。她也回报给他一个微笑。
“?谅我这么随随便便地就闯进来了,”他说,“门铃似乎没引起你们注意。盖格先生在家吗?”
我开口说:“不在。我们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发现门没有关,就进来了。”
他点了点头,用帽檐蹭了蹭自己的长下巴。“你们是盖格的朋友,是吧?”
“通过买书认识的。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找一本书。”
“一本书,啊?”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很响亮,而且我还觉得有些刁钻,好像盖格的那些书的事他都知道似的。接着他又看了卡门一眼,耸了耸肩膀。
我向门口迈动脚步。“我们走了。”我说,一面拉住卡门的胳膊。她还在盯着埃迪·马尔斯。她挺喜欢他。
“有什么话要我带吗,如果盖格回来的话?”埃迪·马尔斯很客气地问。
“我们不麻烦你了。”
“太糟糕了。”他说,这句话有另一层含义。当我从他身边走过去开门的时候,他的灰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接着就变得严厉起来。他用很随便的语气说:“这个女孩子愿意走可以走。我要同你谈两句话,当兵的。”
我放开了卡门的胳膊,茫然不解地盯着他。“别耍这套了,”他说,“白费事。我外边车上有两个小伙子,我叫他们做什么都成。”
卡门在我身边发出了一个响声,笔直地跑出门去。她的脚步声飞快地消失在山坡下面。我没有看见她的汽车,她一定把车停在底下了。我刚张口说:“你到底要——”
“唉,别废话了,”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