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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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宫-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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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毛巾按在脸上颈上手腕上。这也只有聊胜于无的安慰,但至少我还能保持干净。那时浴室里的肥皂已经缩成小小的白薄片,我得留到刮胡子再用。而刀片也剩不多了,只好限制自己两周刮一次,小心谨慎地把时间排在要出门买东西的时候。虽然这可能没什么关系,但努力保持门面多少会让自己觉得心安。
  最重要的是算好下一步棋。但那正是我最大的麻烦,我再也无能为力。我已经丧失预先筹划的能力,无论多努力去想像未来,我就是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惟一属于过我的未来就是我现在的生活,而为了维持现状所做的挣扎,已经逐渐摧毁生命的其他面向。我再也没有任何构想。时机陆陆续续到来、不停推进,未来在每个时机犹如一张空无一物的白纸,伫立于我的眼前。如果生命是个故事,就像维克托舅舅常对我说的一样,而且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的作者,那么我就是一面前进一面编故事。我的故事没有情节,句子来到眼前才下笔,拒绝预先构思下一句。一切都很稳当顺利,或许吧,但问题不再是我能不能绞出脑汁写出故事。那部分已经完成了。问题在于笔没水了,我能怎么办。
  那把竖笛还在,好端端地放在盒子里面靠在我床旁边。现在想起来,我惭愧得不想承认,但我当初竟然差点沈沦到要把竖笛卖掉的地步。更糟的是有天甚至还拿到乐器行去估价。知道它卖的钱不够一个月房租时,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却是阻止我做出丑事的惟一理由。随着时间过去,我慢慢明白自己差点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竖笛是我跟维克托舅舅间最后的联系,正因为那是最后的联系,正因为再也没有舅舅的蛛丝马迹,于是他灵魂的全副力量都包含在竖笛里面。无论什么时候看着它,我都能感受到那股力量在我体内。那是一种凭借,一片支撑我漂浮水面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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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宫 1(16)
去过乐器行几天后发生了一场小灾难,差点害死我。在准备把两颗蛋放进水里煮时,蛋从指间滑落破在地上。那是仅存的两颗蛋,我忍不住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碰到最残忍最恐怖的事。两颗蛋狠狠地摔在地板上。记得在它们缓缓流过地面的时候,我惊恐地杵在原地。像太阳一样的半透明蛋黄嵌入碎片,突然之间到处糊成一片,软软一摊黏液夹杂着蛋壳碎片轻轻地颤动。有个蛋黄奇迹似地幸免于难,但弯腰去舀的时候,它却从汤匙上滑落破散。我觉得好像有颗星星在爆炸,彷佛有颗大太阳刚死寂。黄的散在白的上面,然后开始打旋,变成一团巨大的星云,一团碎片组成的宇宙气体。我再也受不了──这威力无法估计的最后一击。这事发生时,我真的坐在地上大哭。
  我努力收拾情绪,出门到“月宫”去大吃一顿。一点帮助也没有。自怜自艾让步给奢侈浪费,而我憎恨自己竟然败给这种冲动。为了加深自己的厌恶,我先从蛋花汤开始喝起,心里无法抗拒这个双关语的固执邪恶。然后点了煎饺、一盘香辣明虾跟一瓶中国啤酒。然而,这顿饭对我的好处完全被我思想中的毒素给否定。我差点被米噎死。我告诉自己,这不是晚饭而是最后一餐,这是他们在将死刑犯拖上绞架前所提供的食物。我强迫自己咀嚼、吞进喉咙,记起罗利爵士寄给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中有这么一句话:我的头颅已经破裂。没什么比这句话形容得更贴切。想到罗利爵士的脑袋,被妻子保存在玻璃瓶中。想到西哈诺的脑袋,被落下的石头给砸碎。然后想像自己的脑袋裂开来,像掉在我房间地板上的蛋一样到处飞溅。
  我给服务生一大笔小费,然后走回住的那栋大楼。进入大厅时,按照惯例检查信箱,发现里头有东西。除了迁移通知外,这是我那个月的第一封信。有那么一刻,我幻想那是某个不知名的好心人士寄来的支票,但检查后才发现那不过是另一种通知单而已。九月十六号得去军中报到进行体检。想想当时我的处境,我接受这个消息的态度算是十分镇静。反正那时候石头从哪掉下来都无所谓了。纽约或印度###,我跟自己说,最后下场都一样。连哥伦布都可以把美国跟古中国搞混,我又该跟谁去啰唆挑剔什么地理位置呢?我回到自己房间,把通知信塞到维克托舅舅的竖笛盒里面去。不到几分钟,我已经把这事忘得一乾二净。
  我听见有人在敲门,但我判定不值得浪费体力去看是谁。我正在思考,不想被干扰。几个小时后,又有人来敲门。这次的敲门声跟第一次的很不一样,应该不是同一个人。这次是粗鲁野蛮的重击,愤怒的拳头震得铰链喀喀作响,前一个却很慎重,几乎像是试探:用一个指节轻轻叩门,在木头上敲出模糊而亲密的讯息。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在心中推敲这些不同的地方,衡量如此简单的声音竟蕴藏着丰富的人类信息。我想,要是两次敲门的人是同一个,那么前后的差异反映出敲门者极大的挫败感,而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这么急着想见我。这表示原先的推论才是正确的。有两个人。一个出于善意,另一个不是。一个或许是女人,另一个不是。我不停地想着这件事,直到夜幕低垂。一意识到周遭的黑暗,我马上点起一根蜡烛,然后继续想着直到入睡。然而,那时我一直没想到要追究敲门的是谁,最重要的是我从来也没有试着了解自己不想知道的原因。
  次日早晨又有人在搥门。我那时已经够清醒,知道那不是在做梦。我听见走廊上传来钥匙哗啷乱响的声音──一个巨大的隆隆雷声在我脑袋里头炸开。我睁开眼睛,就在那时一把钥匙插进了门锁。门把在动,门被打开,接着大楼管理员赛门·斐南狄兹走了进来。他脸上留了两天没刮的胡子,身上套着从夏天开始穿的卡其裤跟T恤──现在已经被煤烟跟几十顿的午餐渍弄得一身斑斑点点。他直直地看进我的眼里却假装没见到我。打从圣诞节付不出年节礼金(书籍所支付的另一项费用)开始,斐南狄兹就变得很有敌意。不再打招呼、不再谈论天气、不再提他庞斯来的表亲差点在克里夫兰印第安队当起游击手。斐南狄兹所采取的报复行动就是假装我不存在,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说过一句话。不过,在这么特别的早晨,他出其不意地逆向操作他的策略。他在房里四处闲逛,敲敲墙壁好像在检查损坏的程度,然后在第二或第三次经过床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夸张地表演了回头再看的动作才注意到我。“我的天哪,”他说。“你还在这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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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宫 1(17)
“还在呀,”我说:“可以这么说吧。”
  “你今天就得搬出去,”斐南狄兹说。“公寓都是每月一号起租的,你知道,威利明天早上就会跟油漆工人一起过来。你可不想让警察给拖出去,对吧?”
  “别担心。大部分时间我都会待在外面的。”
  斐南狄兹摆出一副屋主的架子到处审视,然后嫌恶地摇摇头。“你房间还真有房间样,老兄。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这地方让我想到棺材。就是那种专门装流浪汉的松木箱子。”
  我说:“我的室内设计师去度假了。我们打算把墙壁漆成知更鸟蛋壳的那种蓝,可是不确定这颜色跟厨房的瓷砖配不配。所以我们决定再考虑一下再动手。”
  “枉费你还是个聪明的大学生。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呀?”
  “没什么不对啊。只是手头很紧。最近市场不怎么景气嘛。”
  “需要钱就该去工作赚钱哪。我只看到你屁股一天到晚黏在地上,跟动物园的黑猩猩没两样,你懂我意思吧?要是没工作,当然付不出房租。”
  “我是有工作啊。我跟大家一样,每天早上起床,然后看看自己是不是又可以再撑一天。这可是全职的工作。没午休、没周休、没加班费也没休假。请注意喔,我没有在抱怨,但薪水还真少呢。”
  “你听起来真像个瘪三。聪明的大学生倒成了瘪三。”
  “你是不该高估大学生的。根本就没那么了不起。”
  “要我是你,我会去看医生,”斐南狄兹说,突然流露出些许同情。“我说啊,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有够凄惨啊,老兄。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把骨头。”
  “我在节食。一天两颗蛋是很难让人看起来有什么好脸色的。”
  “我不懂,”斐南狄兹说,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有时候大伙好像全都疯了一样。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一定是他们射进太空里的那些玩意儿搞出来的啦。那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什么卫星火箭的。把人给送到月亮上头,一定会出事的嘛。你懂我意思吧?就是那个玩意儿让大伙做出阿里不达的事。你可别以为胡搞到天上去还能没事。”
  他把拿在左手的“每日新闻”摊开来给我看头版。这就是证据,最后一个证据。起先我还没弄清楚,但后来明白是因为那张空拍的群众照片。照片里头有几十万人,一个由人体聚在一起形成的庞大团块,我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看到这么多的人体。乌兹塔克。那跟我的遭遇实在没什么关连,我也实在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虽然那些人和我年纪相仿,但我觉得自己跟他们毫不相干,他们根本就像是站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人。
  斐南狄兹离开了。我在原处待了几分钟,然后爬下床穿上衣服。没多久就整装完毕。我把一些零星物品装入背包里,把竖笛盒夹在腋下,然后走出大门。那是一九六九年八月下旬。记得那天上午阳光耀眼,有微风掠过河面。我转身向南,停了一会,然后迈出一步。然后又迈出一步。我就这样开始沿着街道往下走,再也没有回头。
  

月宫 2(1)
从这开始,故事愈来愈复杂。我是可以写下自己的遭遇,但无论写得多精确多完整,在这个我试图叙述的故事里仍只是部分而已。其他人陆续牵扯进来,到最后他们和我在自己遭遇中所扮演的角色一样重要。我在想吴凯蒂、在想济马、想那时候仍然陌生的人。比方说,很后来才知道到我公寓来敲门的那个人原来就是凯蒂。她对我在星期天早餐哗众取宠的表演觉得不对劲,她也没坐着干著急,反倒决定直接到我住的地方去确认我是否无恙。难的是找出地址。她第二天就开始翻电话簿,但既然我没电话,我名字当然也没列在上头。这只让她更担心。她记得我一直在找的人叫济马,于是开始查起他的电话──心里明白济马也许是全纽约市惟一一个能告诉她我住在哪里的人。很不巧,济马一直到八月下旬才搬到新公寓去,那已经是十还是十二天后的事。大约在她努力从询问处取得济马电话的时候,我正把蛋掉在地板上。(我们比对整个时间线,厘清每个阶段的行动,连几点几分都推算出来。)她立刻打电话给济马,但对方占线。然后花了好几分钟才接通,但我那时已经坐在“月宫”里,在食物面前崩溃瓦解。后来她搭地铁到上西区。可是这一趟拖了一个多钟头,等她到达我公寓时已经太晚。我陷入沈思,没去应门。她告诉我她在门外等了五到十分钟,听到我在里头自言自语(她觉得很含糊,听不清楚我在说什么),接着,非常突然地,我好像就唱起歌来——疯疯癫癫又荒腔走板的唱法,她说──但我自己完全不记得那件事。她再敲一次门,我却还是赖在原地不动。她不想让自己变成讨厌鬼,最后只好放弃离开。
  这就是凯蒂给我的说法。刚开始听起来满真的,但后来一开始想,她的故事就愈来愈没说服力。“我还是不懂妳干嘛过来,”我说:“我们就见过那么一次面,我当时对妳来说不可能有多重要吧。妳干嘛要为个不认识的人费那么大的工夫?”
  凯蒂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看着地板。“因为你是我哥哥啊。”她轻声说道。
  “那只是笑话而已。没有人会为个玩笑自找麻烦。”
  “对,我想也是,”她说,微微耸肩。我还以为她会继续说下去,但几秒钟过去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呃?”我说:“那妳干嘛这么做?”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下,然后又盯着地板看。“因为我以为你会有危险,”她说。“我以为你会有危险,我这辈子还没为谁这么难过。”
  她隔天又去,不过我那时已经离开。当时门没关上,她推开门跨过门坎时,发现斐南狄兹在房里头乱转,一边气冲冲地把我的东西塞进垃圾袋里,一边低声地咒骂。根据凯蒂形容,他活像在清理一个死人的房间,一个刚死于瘟疫的人:一副非常厌恶的样子,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因为怕我的东西会传染疾病给他,所以他连碰都不想碰。她问斐南狄兹知不知道我去哪,但他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说我是个发神经的混蛋小瘪三,要是他知道个什么鬼,就是我大概爬到哪里去找洞等死了。说到这,凯蒂已经离开,回到楼下街上,然后在路上找到的第一个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济马。他的新公寓位于西村的银行街,但一听到凯蒂所说的话,他立刻丢下手边的事赶来跟她碰面。那就是我后来得救的原因:因为他们俩出去找我。当然我那时没意识到这点,但现在知道了,一想起过去那段日子就忍不住涌起对朋友的想念。我已经纵身跳下悬崖,结果就在快要跌到谷底之际,离奇的事发生了:我知道还有人爱我。像那样被爱着,让一切都改观。虽然那并没有减少坠落的恐怖感,却赋予那份恐怖感全新的观点。我已经一跃而下,然后就在最后的关头,有个东西伸出援手在半空抓住我。我将那个东西定义成爱。那是惟一能阻止一个人坠落的东西,那是惟一能推翻地心引力定律的东西。
  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离开住处的第一天早上,我只是迈开步伐,任凭自己的脚步带领方向。真要说有什么念头,那就是让机缘决定未来的遭遇,循着莽撞冲动与无常世事的路径。第一步踏向南方,所以继续往南走,经过一两个街区后了解到我反正至少得先离开自己住的小区。请注意自尊是怎样动摇我疏远自身苦难、自尊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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