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啦,车子就借给我了呦!”良子撒娇地对店主说。
此时,我第一次有不想恢复记忆的念头。我很担心,该不会以前我就是一个暴戾的人吧?我的心里有股杀戮之气,我带着这股杀戮之气,开着卡车往前冲、转弯、闯过几个红绿灯。
虽然良子说她的东西不多,但是,一旦要搬家,打包起来之后,却发现行李出乎意料的多。良子大概是收拾那些易碎的陶瓷器皿嫌麻烦,所以把那些东西都送给住在隔壁房间的人了。
一些属于男人的破烂东西,都被丢进大的塑胶袋里,那只猫熊的布偶也被丢了进去。因为只搬走大型的东西,小东西不是丢掉,就是送人,这样的搬家方式还算轻松,所以我们很快就得以离开高圆寺。
对于无家可归的人而言,能够开着卡车到处去,以车为家,也是不错的生活方式。想到这里,我开始有点喜欢这样的生活。坐在副驾驶座看着地图,帮忙看路的良子,看起来也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一离开高圆寺,她的表情就变得开朗了。这些日子,一定让她有很多下愉快的回忆吧!
“你的工作呢?”我这么问她时,她告诉我已经辞掉了。昨天晚上和那个戴墨镜男人的争吵,一定也是她离开工作的原因之一。
在良子的指示之下,车子来到沿着多摩川的道路上。已经是傍晚的时间,夕阳隔着河边的草地与河面,落在对岸的大楼屋顶上。
昨天从公园的长椅子上醒来时,正好也是这样的时间。我现在的一切,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时间上才过了一天,我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个星期。风很舒服,一点也不会凉。良子的头发,被河边的风吹乱了。
“稍微停一下吧!”良子说,“我想到河边坐坐。”
“行李不会被偷走吗?”
“放心啦!”她笑着说。
把车子停在路边后,我们小心地踩着河堤上的草,往河岸边走去。走在后面的良子伸手过来,我就牵着她的手,扶着她走。走下堤防后,我们的手也没有松开,仍旧手牵着手,沿着河边走,欣赏河面的景色。这一刻真是幸福。
良子完全没有过问我丧失记忆的事,她一定还是以为我在开玩笑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此刻实在太轻松了,昨天的痛苦与无奈,已经随风消失,不复存在。
仔细想想现在的自己,因为没有过去的障碍,所以好像也没有烦恼,毫无疑问是个幸福的人。我像刚刚诞生的人,拥有完全的自由,又有一位可爱的女子作伴,这位女子似乎又不讨厌我。看来,丧失记忆并不是坏事。我开始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良子,我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昨天晚上如果没有遇到她,我必定得找一家便宜旅馆过夜,忍受便宜旅馆里那种馊味。然后今天早上一起床,就会开始心急地去寻找自己的过去;到了现在这样的傍晚,心底会是如何忧虑,恐怖。
如果没有良子,我现在一定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一定会处在绝望当中。光是用想的,就觉得不能忍受,所以我真的非常感谢良子。对现在的我而言,良子实在太重要了。或许她也同样需要我,而且并不是只要我帮忙搬家而已,那就太好了。
她在我旁边时,我感觉到心里就有一股暖流。我不想离开她了,不想再回到在那个公园时的情境了。才一天的工夫,她就深深地盘据了我的心,我甚至觉得: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离开她,为了她,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黄昏的河面,渐渐被夕阳染成金黄色。良子的影子在废弃的船只与河岸之间飘动。我好像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拔钉子的声音。啊!以前好像也有类似现在这样的感觉,那个时候的我,接下来会怎么做呢?现在是重要的时刻,我却手足无措。
“喂!”我突然大声喊。飘动的影子静止不动了,我好像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良子战战兢兢地走到我身边。一切已经开始了,再也回不去了。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我想要伴在她身边,不想失去她。但是,要怎么说,她才能了解我的意思呢?
“你相信丧失记忆这种事吗?”我说。
“你说了,我就相信。”她说完话,就沉默下来,好像在等待我继续说下去。
“我,现在……没有朋友,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是,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觉得开口述说自己如何的寂寞,实在不像男人的行为,“我的意思是……”放弃迂回的说词,还是直接的说出心里的意思吧!我说,“你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吗?”
“相信。”她很爽快地回答,“因为我有经验。”
“真的吗?”
“真的。”
“什么时候的事?”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说了:“昨天晚上。”
我放心地闭上眼睛。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下来,幸福的感觉浮上心头。但是,就在感觉到幸福的同时,我也察觉到自己心灵的干涸。我不知道自己过去的一切,但我感受到我的心是一块干涸的田地。不过,从现在开始,这块田地将变得不一样。神呀!我衷心地感谢。
一个柔软的东西靠到我的胸前,我微微地张开眼睛看,是良子的头。良子伸出手,温柔地抱住我的背。
正文 第6章
行李都搬进房间里后,我们立刻把卡车开回高圆寺,还给那个老板。虽然老板一再询问良子新居的住址,但是都被良子巧妙地把话转开,她完全没有透露一点点新居的讯息。
接着,我们赶上当天的最后一班东横线列车。进入车厢,列车一启动,我们不禁相视而笑。她终于摆脱了那个吃软饭的戴墨镜男人,而我也搭上末班,开始新的人生。
回到新家时夜已深了。电车虽然已经停驶了,但是卡车驶过高速道路的隆隆声响,远超出我们所能想像的吵。每次一有大型的卡车经过,房子就整间地震动起来。但是,在橙黄色的电灯泡光芒下,墙壁上的污痕,已经没有白天那么明显了。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如果我们能够在这里过着不被人打扰的隐居生活,这里就是我们的天堂。
暂且不管还未整理的行李,我们以速食面充当宵夜。因为没有餐具,所以只好就着锅子吃,每次不小心头碰头的时候,我们就相视而笑。
该怎么形容这锅速食面的味道呢?我心中的疙瘩,好像因为这一锅面,而消失殆尽了。没有这种经验的人,大概很难理解这种感觉吧!经历了几乎无法呼吸的煎熬,终于获得幸福的感觉,使我决意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做任何事。
搬到新家后的一个星期里,每天都过着梦幻般的日子。我完全不想恢复记忆,也没有任何悲伤的感觉。我们的活动范围,就是元住吉的车站附近,有时也在大型卡车行驶的高架高速道路下散散步,有时则沿着东横线的电车路线走走。日子一点也不会无聊,走在以前从未到过的市街,和以前从未见过的人打招呼,逛逛小商店,到超级市场买点必需品,一天换一家小咖啡厅,寻找趣味的小店……我们过着每天都像在冒险的日子。
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借用了石川这个姓,把自己当成石川良子家的义子。只是,每天过着闲散的生活,我们很快就会没有钱,不出去工作赚钱不行了。看到征求店员的招贴后,良子开始到车站前的蛋糕店工作,我则仍旧过着优闲的日子,每天只负责接送良子上下班。我不想和那个戴墨镜的男人一样,靠良子赚钱,自己过吃软饭的日子,因为那样最后一定会被良子嫌弃,所以我也想去工作。然而,去到职业介绍所,因为没有任何身分证明文件,很难找到工作,无奈之下,我只好又过了一星期的闲散日子。
有一天,我和良子碰头后,良子说这附近有一个工厂正在应征工作人员,坐电车只要十分钟就到了。那家工厂因为急着找人,所以并不要求正式的履历表。虽说不要正式的履历表,但是总还须要一份上面至少有名字的简历吧?目前我也用良子的姓氏,但是还没有名字。我说:既然姓石川,名字就叫“五右卫门”吧!(石川五右卫门,日本安士桃山时代的盗贼头目,事迹常被拿来编成戏剧,写成小说,是日本历史上有名的怪盗。)良子听了大笑,她不赞成,还说:“我喜欢‘介’这个字,你的名字叫做‘敬介’好不好?”于是,“石川敬介”就成了我的名字。
工厂位于菊名车站。第二天一早,我就过去看看,结果很快就被录用了。大概真的是正在缺人手吧!不过,工厂的人告诉我,刚开始只能有打工的待遇。不需要履历表,也不用缴交照片就可以工作,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根本不在乎拿什么样的待遇。
良子买香槟庆祝我找到工作,我们又出去外面庆祝了一番。房子已经安顿好了,我们也熟悉了元住吉这个市街,已经是元住吉这里的居民了。
但是,我的心里还有一个无法解脱的障碍,那就是“镜子”。自从在咖啡店的厕所里照过镜子以后,我就不敢面对镜子。走在路上,看到镜子时,我就会闪开,并且绝对不进有镜子的咖啡店;回到家里时,也永远背对良子的梳妆台。
虽然觉得这样很对不起良子,但是我就是害怕面对镜子。终于有一天,梳妆台不见了,良子将它送给邻居。我很不好意思的问良子:“没有梳妆台,你不会不方便吗?”
“我还有携带型的小化妆镜呀!”良子不在乎地回答。
没有了镜子后,我的日子每天都很平静,良子的生活也很平顺,那个戴墨镜的男人,并没有追到元住吉这个地方。开始工作以后,我总会在呼气时还会冒着白色水气的寒冷清晨,和良子并肩走向车站。但是,我们会避开匆忙的上班族群,稍微绕路,看一看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苏醒的街道。
还没有拉开百叶窗,仍然处于睡眠状态的早晨街道,与白天时的风情截然不同,给人生硬的感觉。路上有时会有水洼,反射着朝阳的光芒,我们会用力踩着水洼,让水珠飞溅,再走过去。
本来到了车站的剪票口时,我们就应该说再见的,但是良子上班的时间还没到,所以她会买一张最近距离的车票,跟着我进月台。我说这样太浪费了,她便说中午吃便宜一点的东西就可以了。
一走出工厂所在的车站,来到车站外的路上时,碰到的人都是同样前往工厂的工作人员。我混在其中,默默地走着,其他人也是无言地前进,彼此之间不做什么交谈,也谈不上什么事情,于是空气中就好像只剩下杂沓脚步声了。但是,我喜欢这种沉默的孤独感,也非常满意目前的生活。早晨刺骨的寒意、呼吸吐出来的白色雾气、无言的人群……这一切都让我很满足。
我的满足,都是良子所赐。如果没有她,这一切雾,都只是剩下痛苦,她是让我咬紧牙根撑下去的最大要素。
工厂的工作并不难,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穿着工厂发给的补丁已经破了的灰色工作服,将聚丙烯塑胶板加工成展示箱。先将大片的聚丙烯塑胶板,切割成既定的尺寸,再加热弯曲成型,冷却后撕去保护膜,磨平棱角后,再使用装在注射器内的接合剂,黏合已成固定形状的聚丙烯板,并且黏上补强用的三角柱,就可以了。
除了制作展示箱外,有时手边的材料用完了,还必须到仓库,将聚丙烯塑胶板搬出来;这些东西可重得很,有时也要帮忙把做好的成品抬上卡车;有时也会随车,将成品运送到东京。
这份工作几乎没有加班的必要,所以五点钟的下班时间一到,我就能离开工厂,步行到菊名车站,坐上摇摆的电车,回元住吉的市街。到了元住吉的车站后,我会靠着车站内的柱子,等良子下班;良子下班后则会提着卖剩的蛋糕盒子,朝我等待的地方走来。然后,我们就肩并肩地走回家。
回家的途中,我们会先找一间咖啡馆坐坐,喝一杯咖啡。其实,我们两个人赚的钱有限,合起来并不多,每天这样喝咖啡,实在相当浪费,可是,这个浪费却带给我们什么也比不上的快乐。
在工厂里做着单调的作业时,我最期待的事,就是黄昏时和良子到咖啡馆喝一杯咖啡。有了这个期待,我才能在沉默中提起精神工作。可能是我们之间没有所谓的恋爱阶段,所以明明回到家里也可以喝咖啡,还是想去咖啡馆喝。我们在同居后,才享受恋爱的感觉。
我不讨厌元住吉这个地方,但是走在这个不是很整洁,又有点枯燥乏味的市街,我偶尔还是会有不安定感;即使我已经站在公寓的玄关了,那种不安定的感觉也没有离我而去。不过,只要一钻过门帘,进入房间里,我的心情就不一样了。房间里有良子的气味,让我觉得温暖。
这里的房间里,也挂着和高圆寺时一样的布帘子。不管是唯一的窗户,还是壁橱、门的入口处,都垂挂着布帘子。良子说:房间里挂着帘子,让人心情平静。确实如她所言,每当电车经过,整个房间都震动起来时,布帘子好像遮住了外面的世界,替我们阻挡了外界的一切。
坐在被炉里,手臂揽着良子的肩膀时,我就有“现在即使死了,也不觉遗憾”的念头。良子的侧影非常可爱,这样的幸福感,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经验。我不认为丧失记忆以前的任何幸福,会比现在的幸福更好。
躺在床上时,良子常常会说:“但愿这样的幸福,可以永远继续下去。”虽然我会回答:“就让它继续下去吧!”但却觉得自己在说谎。我下意识地认为眼前的这种生活,和我真正的生活是不一样的。这让我觉得悲伤。我觉得我的这种情绪,和丧失记忆这件事有关。
正文 第7章
和良子一起生活了两个月后,五月份发薪日子到了。某一天我在公司的寄物柜室换衣服,准备下班时,部长走到我背后,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把手放在我的背上,问我:“今天晚上有空吗?”拍拍部属的肩膀,或用手摸摸部属的背,是某些上司对部属表达亲切的方法。这位大竹部长,正巧就是这样的上司。
我觉得有点烦,他无非是要邀我下班后一起去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