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谋杀的动机和方式?还有凶手嫌疑人?”
“我问过。他说不知道。他说如果他能知道的话,就应该到公安局上班,而不是在陈家坞务农。”
“他有怀疑的根据?”
“没有。”
“那就是瞎猜?”
“有可能。谁知道呢。你怎么想?”
“我?我能怎么想?我连陈家坞都没有去过,今天还是第一次正式接触这些乱七八糟的材料。没有什么想法。”
程莉莉问我:“你不觉得,这真的有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精心布局的谋杀?”
我反问她:“你有线索?”
她笑,说:“没有。但有直觉。”
我也笑。
笑出声音。
很大声。
☆、窗户外面的黑影
直觉。
她说直觉。
我问她:“那你的直觉有没有告诉你,凶手是谁?”
我笑着看她的眼睛。
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很简单,嘴唇在笑,但是眼睛不笑。
程莉莉的直觉一向很准,准到让人吃惊的地步。两年前她报道一起杀人碎尸案,直觉告诉她说凶手就是死者的亲生儿子。她是对的。尽管嫌疑人有不在场的证明。她用直觉指明凶手,我用能力找出那个不在场证明的破绽。
听上去很可笑,但的确就是这样发生过。
她把电脑里的照片从头到尾再仔细看一遍,摇头。
我的手机突然响,寂静里面特别突兀,我们都被吓到。
是石玲打来的。
她问我在哪。
我告诉她说我在程莉莉家,其实不用问她也能够猜到,她比谁都了解我血液里这些对死亡案件饱含的激情。
莫名其妙的激情。
石玲说:“我还是想嘱咐你一下,一定要转告程莉莉,千万别去陈家坞了,上面已经在开会讨论全面封村的事情了。”
我问她要理由。
她说:“危险。”
我让她详细点说。
她说:“现在还说不好。真的说不好。”
我问她:“今天中午死的那个村民的尸体你看见过,你觉得死因是什么?”
她想了想,说:“像氢化钾中毒,但不能确定。”
她也说像中毒。
像。
好模糊的一个字!
我再问她:“你们立案定性了?”
“是的。”
“从哪方面着手?谋杀?”
“还不能。没有证据,也没有线索,只是调查。”
我跟程莉莉都坐在书房里,我讲电话,她继续翻照片和采访记录。
突然,程莉莉直着眼睛往书房外面看,表情古怪,带着警惕,还有一丝惊骇。
从我座位的角度往外面看,只能看见客厅的沙发扶手和落地灯,不知道她突然看见了什么变成这样一副表情。
大概是风吹树动,我没太在意。
我继续讲电话,问石玲谁在负责陈家坞的案子,她回答说是常坤。
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是他。
资深刑警,立功无数,被歹徒打破过头也挨过头,干了十几年刑警,只混到几枚勋章和刑警大队队长的职位。老婆带着孩子跑掉。母亲在他重伤昏迷期间心脏病突发死去。
我猜他背着一身十字架继续干下去是因为觉得自己除了做刑警以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事实上,或者只是一种逃避。
用做在别人看来无法理解的事情去逃避某些自己无法理解的现实。
就像我用自己的方式逃避黎淑贞一样。
程莉莉还在往客厅里看,直盯盯地看。
然后,她猛地拎起书架上一只花瓶往客厅里冲去,直奔南面的落地窗。
我来不及讲完电话,挂掉,飞一样追出去。
可是玻璃外面除了树和路灯以外,什么都没有。
程莉莉指着外面说:“刚才有个人影!”
我走到外面查看,什么都没看见。
花园里静得风过落叶的声音都有轰然作响的意味,到处都是高的矮的园林树,乳黄色的路灯。
没有人。
程莉莉指着院子的一个位置,脸上浮出愤怒神色,笃定地说:“刚才肯定有个人在这里!”
我问她:“男的还是女的?”
“看不清楚!就看见个影子!在这里!鬼鬼祟祟偷看!我从书房里一冲出来他就跑了!”
“往哪边跑的?”
“那边。”她指餐厅的方向。
朝南的方向都是落地玻璃,餐厅和客厅中间有一扇小门,和一堵墙。
如果刚才的确有个人在外面偷窥的话,有两种可能性:要么还躲在那堵墙的凸立面后边,要么已经穿过花园从喷泉边的小路逃走了。
我从程莉莉手里接过花瓶,用最快的速度冲向那堵墙的视线死角处。
根本没有人!
两个人站在冷风里发一阵呆,我问她:“要不要跟物业联系一下,看一下监控录象或者提醒他们加强保安巡逻?”
“不用了。”她说,然后进卫生间冲脸。
她看上去有点神经质,我想可能是中午在陈家坞受到的刺激太大。
经历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间死去,这么惨烈的事件,再强的心理素质也多少会有不适应的地方。
又是手机响。
不管是谁,在注意力高度集中于某件事情,尤其是一些带着诡异色彩的事情上的时候,对突然发出的声音都会有强烈的排斥感。
我们都被手机铃声吓到,但仅仅是一两秒钟的事情。
是程莉莉的手机。
她在卫生间,让我帮她拿一下手机,在玄关衣架上挂着的那件浅紫色风衣的口袋里。
还没走到玄关,铃声就停了。
我从风衣口袋里取出手机就准备往回走,可是脚步却像突然冰冻了一样,无法动弹。
我愣愣地盯着衣架上那件浅紫色的风衣发怔。
然后慢慢慢慢拿起风衣,翻开领子。
有一根头发。
的确是一根头发,黑,粗,长,笔直。嵌在风衣领口的商标处。
绝对不会是程莉莉自己的头发。
她的头发染成酒红色,并且是卷的。
☆、照片里也有相似的头发
我想把那根头发从衣服上取下来。
终于还是没敢。
因为怎么看都诡异,散发来路不明的危险气息。
程莉莉已经洗完脸回客厅,把身体埋进沙发,拧着眉头抽烟。
我朝她走过去。
还捏在我手里的手机突然再次响起来,屏幕上没有来电号码的显示。
程莉莉犹豫两秒钟的时间接起。
喂很多声,电话那端没有回应。
她骂了一句脏话,挂掉电话。
时间是九点十四分。
然后她去酒架上取酒。
我抽出一张餐巾纸,轻手轻脚,但是快速地走到玄关处,从她披风的衣领上取下那根头发包好。
“你在干什么?”程莉莉端着两个高脚酒杯问。
“没干什么。”
“这几天我觉得怪怪的,总觉得有人在偷窥。”她说。
“你这里是高档住宅区,进小区大门要再三核对身份,就算真有人想对你做什么,也没这能耐。”
“但愿是错觉。房子太大,生民又三天两头不在家,空得厉害。”
“沈生民今天去哪了?”
“广州,谈生意,后天回。”
趁程莉莉不注意,我把餐巾纸包着的头发放进包里。
感觉有点恶心,但是没有办法。
我得再看看那些照片,程莉莉从鬼村拍回的那些照片,肯定有什么东西被疏忽了。这是肯定的。
我让程莉莉呆在客厅里看电视,我需要一个人好好呆着。
程莉莉没有意见。
她了解、尊重,并且一直配合我。
这是我们能够维持这么多年友谊的基础。
我把每张照片都仔仔细细看很多遍,从焦距中心的人和物,到焦距外面不起眼的一些东西,尽量什么都不放过。
然后闭上眼睛想,那些从来没见过面的陈家坞的村民的样子就无比清晰浮在脑海里。
有四张尸体特写,侧面拍的全身照两张,正面俯拍的上半身特写一张,另外一张是脸部特写。
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人,用照片的方式,睁着一双惊恐狰狞的眼睛和我们这些仍旧活在这个乱七八糟世界上的人互瞪。
不知道人死掉以后是什么样一种状态,还存不存在,有没有记忆。
不知道传说中的前世今生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管怎么样,但愿照片上这个男人在他现在所在的那个新的世界里,一切都能安好。
第二张尸体特写上有一处细节:毛衣领口处,尸体紧箍脖子的手掌下面,有什么东西。
肯定有什么东西!
五倍放大。十倍放大。然后十五倍放大。
照片象素实在太低,放到十五倍以后已经模糊不堪,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种事情如果可以用猜的话,我猜,尸体毛衣领口上粘附着的那根细长的黑色不明物体,应该就是和刚才我从程莉莉风衣领口上取下的东西一样。
是头发。
当然,我是用猜的。
照片太模糊,说明不了问题。
程莉莉的手机又响,她在客厅里接电话,声音很大,连续“喂”很多声,然后骂出一连串脏话。
她把手机摔在沙发上,有点迷糊地站着。
我走出去,从她手机里翻看刚才的通话记录,屏幕上显示来电保密。
时间是十点十四分。
把程莉莉按到沙发里坐下,问她怎么回事。
她说:“没事。不知道是谁恶作剧。”
“谁打来的?男的女的?说什么了?”
“不知道,一直都没说话,也不挂断。”
“一个字都没说?”
“没有。”
“有没有别的什么声音?”
程莉莉想了一下,说:“风声。有一会有很大的风声。”
“你估计是什么人?邻居?朋友?同事?还是你写的报道得罪了什么人?有没有大致方向?”
“没有。”
“以前有没有接到过这样的电话?”
“没有。”
问她什么都只回答没有。不过未必有什么很大的关系。可能只是一个打错的电话,也可能是小孩子顽皮,拨着号码玩。
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前,就什么都有可能。
坐在沙发里看程莉莉在从陈家坞赶回报社路上写的稿子,差不多五千字,洋洋洒洒,陈家坞地貌的描写,村民生存状况,死亡连续发生之后留守村民的心理状态,村民们对死因的猜测和看法,几起死亡事件的详细描写,包括今天中午发生的这起。程莉莉原本打算给稿件配尸体面部特写的照片。但不等她提起,赵清明就把稿件给枪毙了。
赵清明问她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
程莉莉说所有人都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
赵清明当场笑起来,问她什么叫真相。
☆、电话那端嘶哑机械的笑声
现在我真的是特别特别理解和支持赵清明。
这是第一次。也是在晚报当记者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次理解和支持。
这种东西怎么能印成铅字卖出去,的确,事实已经发生并且似乎还在继续发生,但稿子上这五千个字所写的不是真相。谁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能接受自己真实生活着的空间里在发生这么诡异的事情?谁能在面对一连串的离奇死亡事件和报纸上死者暴突的眼睛以后,还能像从前一样正常生活。
恐怕谁也不能。
电影和电视里的事情再惨再烈,离得太远,并且总是虚构,没人会真正往心里去恐惧。
可陈家坞离我们只有几十公里的距离。
几十公里。
开车只要一个半小时。
有人按门铃。
程莉莉走到玄关,取下可视电话听筒。
但是她没有说话。
她把听筒拿在手里,盯着可视电话的屏幕,没有说话,也没有开门。只是怔怔的看着。
差不多怔了有十多秒钟的时间。
然后,发出一声尖叫。
一声尖叫。
突兀凄利的一声尖叫,透着歇斯底里的恐惧。
我飞奔着冲过去,什么都没有看见。
可视电话屏幕上只是门口走廊下摄像头里拍到的画面:碎石小路,树,路灯和花坛,黑白颜色。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把听筒拿到耳边听,也没有声音。
我问程莉莉怎么回事。她苍白着脸,嘴唇有点抖,指着可视电话的屏幕和我说有鬼。
“有鬼!”她说。
“有鬼啊!”她提高分贝,嗓音尖细得让我觉得陌生。
“什么鬼?在哪?”
“鬼!在门外!刚刚明明就在那儿站着!明明就在那儿站着的!”她还是指着可视电话的屏幕。
我把听筒挂上。屏幕黑掉。
程莉莉神经质地再一次拎起听筒,屏幕上还是刚才那副样子,路,树,路灯和花坛,黑白颜色,没有人也没有什么鬼。
“刚才明明有的!明明有的!”她说。
“肯定是鬼!”她说。
程莉莉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恢复平静。
她想不明白刚才所有这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玻璃窗外的黑影。
不显示号码的来电。
和可视电话里面那个能吓死人的鬼影。
她说她肯定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她说可视电话里面的鬼影和陈家坞那个叫梁玉米的女人所形容的一模一样:全身黑衣,白色鞋子,低垂着头,长发遮住大半张面孔。
一模一样。
她咬着牙齿分析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原由,想弄清楚到底是有人想害她还是真的有鬼。
她不信鬼。
从来不信。
我陪程莉莉一起去保安室,调看八点左右和刚才鬼影出现时间28号别墅周围所有的监控录象。
录象里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程莉莉不甘心,大吵大闹,摔碎两个茶杯,把值班的几个保安骂得狗血喷头。
她把手指指到一个年纪很小的保安的鼻子上骂他是饭桶,然后叫嚣着要见物业公司经理。
物业公司经理是个中年男人,声音很磁,态度恭敬但不谦卑。听完程莉莉语无伦次的叙述以后他说:“沈太太,我不想怀疑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情是真的存在还是你的幻想,也不想质疑你在这里大发脾气的目的,监控录象你们都看过,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不相信,还可以再看一遍。这是你的权利也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