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干脆把有她的那部分忘掉就好了,但是事情却正好相反——留下的记忆几乎都和兵头三季有关的。这些记忆有时会像一条怪鱼,忽然从远方翻腾的铅灰色波涛中探出头来。
第一节体育课就赶上下雨,我们像一支送葬的队伍,阴沉地从
有屋檐的水泥长廊前往体育馆。事实上,大家应该七嘴八舌、嘻嘻哈哈的,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同学们却是一言不发。
雨像是要将这世上的一切从天空摔下来一般地下着。体育馆的大屋檐的檐槽有一处坏了,雨水从高处如一道小瀑布般流下来,倾泻在铺了碎石的地面上雨水啪啪作响四处飞溅,相当刺耳。
冷冽的空气如潮水般哗啦哗啦的涌入体育馆里,水量逐渐增加,仿佛要淹没了它似的。
当全班排成体操队形时,她就站在我的正后方。
有一双眼睛从后面死盯着我的脖子。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抵在我的脖子上一般。
接下来我记得是做暖身操的柔软运动时我将手放在她背上,当我推着她蓝色运动夹克的背部,感觉她的身体似乎比一般人僵硬得多。我因为有所顾虑,所以只是轻轻地推。
之后轮到兵头三季。
我一坐到地板上,双腿便呈八字形张开,她的手掌轻轻地放在我背上。但那份轻柔只是一秒钟的事,一股强大的力道随即压上来。
就像水银灌入猫咪玩偶般,出乎意料的重量慢慢地、毫不客气地压上来。我撑开的手指从运动夹克滑了出去,碰触到冰冷坚硬的地板。
她顺势迅速凑近我的领边,呢喃般的轻声从我脑头传来:“痛吗?”
她的口气没有攻击或调侃的意味。
但是,当她的呢喃在我耳畔响起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颗苹果,至今没人碰过的纯洁果核被人用爪子抓了一把。
苹果的果核有光滑的红色果皮和松脆的果肉保护,除非削掉果皮、吃掉果肉,否则不会露出来。
到昨天为止还是小学的女孩子,如果要用像“正常的人际关系”
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感觉的话,应该不适当吧。但是,现在我倒是能以言语表达出当时的感觉了。
在这之前,我身边的确都是正常的人际关系,朋友之间的交往,像是互相抚摸苹果的皮,即使吵架也是点到即止,顶多就是在表皮刮出浅浅的伤痕而已,但是这种伤痕很快就能复原。
这是朋友交往上的礼仪,也是常识。平静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维持下来的,但是,什么能保证这类的常识是“常识”呢?
对彼此内心的信赖吗?
但是,纵看古今历史,横观大千世界,有数不清的苹果掉在地上惨遭践踏,果肉如雪球般四散开来,连孕育下一代的种子也被挖出来踩得稀烂。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人类也常常会做这种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对我认定的生活以及我相信的人感到安心难道是一种妄想吗?吊床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是柔软舒适的,但其实只要一翻身,就会摔落地面,将吊床绑在树干上,是世人用来安稳度日躲避身旁危险的智慧吗?
当她的手碰到我背部的那一瞬间,我就有这种悬在半空中的感觉。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确实因为自行车停车场的那个事件,对兵头三季心生恐惧。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感到她的手从一块沉重的黑幕后伸了过来,而这块黑幕是我这种一直被父母世人庇护的孩子所看不到的。
“痛吗?”
为何我的心里会因为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而产生出那种感觉呢?真是不可思议。
2
她在班上的表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兵头三季只和特定的几个人交谈,感觉像是和一般的女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她和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如果多数人这么做,往往是出于排斥别人的缘故,但她却是自行筑起那道墙。不过,那堵墙的彼端并非与地面等高的平面,而是高上许多的堡垒。
于是我们变成了在堡垒领主注视下战战兢兢过日子的老百姓,她也知道这一点。她像是把我们的恐惧当做献给自己的年贡,交换的条件是她不踏出城堡一步。
从一开始,我就能从和兵头三季同一所小学的同学当中感受到他们对她的敬畏。那些学生不愿多说什么,但是从言行之间会稍微透露出“别和她作对比较好”或“会被她带去田里”这样简短的暗示。这些含糊其词的谣言本身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游戏。
我念的小学里面也有菜园,“田”指的应该就是这种地方。
学校的笼子里饲养着兔子,教室里也有水槽,有值日生负责喂饲料。我们班的水槽里喂养的是长胡须的泥鳅,我也喂过饲料。水槽旁边装着放在小塑料袋里的粉末饲料,喂食时只要抓一把饲料撒到水槽里就行了。饲料像细雪般飘落到水中,潜伏在水槽底部一动不动的泥鳅突然变得朝气十足。若是将手指伸进水中对着被唤起食欲而浮上来的泥鳅的话,泥鳅会跑过来吸吮你的手指,那模样甚是可爱。另外,学校里也有为了让学生观察植物的菜园。
暑假时,我们每个人负责照顾一盆牵牛花,除了个人负责的盆栽之外,庭院的角落还有按学年区分用来种番茄等蔬菜的植物角。
他们小学的“那个”具体位置在哪里我并不清楚,或许和我们一样,是在远离教室的围墙边。假使是这样的话,学校里边会传出那里是打架和欺负人的场所这种说法,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或许连散播谣言的人本身也不晓得那里实际发生过什么事,实际上,说不定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大家以讹传讹罢了。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不那么具体的谣言反而加速了神秘气氛的蔓延,若是校园传说,自然可以毫不忌讳、轻易地说出口。恐怕全班女生都说过或听过有关她的事吧——当然是在兵头三季不在场的情况下。
“喂喂……”
“那个……”
我经常站在听众的立场,听到这种谣言。但是,我的生活和她就像是两条平行线般毫无交集。
但是到了夏天,当天空的颜色转蓝时,发生了一件事。它以完全出人意料的形式,令我意识到兵头三季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流汗太多想洗把脸吧,关于这个我不太记得了。我站在楼梯旁的洗脸池,当我将手伸向水龙头时,有两个学姐从走廊走来。
我并不认识她们,只知道她们是经常和兵头三季站在一起的学姐。其中一个个头高得吓人,她要是打篮球或排球一定很有利。然而,既然能在放学后的社团时间看见她们四处闲逛,想必她们并没有加入体育社团。她短裙底下的双腿异常修长,从远处看起来也非常醒目,所以令我印象深刻。
在面向洗脸池的我看来,那应该是左手边的转角,我想起来了,那个转角就是家政课教室。她们两人从那个转角走来,我从余光看到她们的身影。
我不知为何身体变得僵硬起来,但是还没有露出紧张的样子,我弓着背将注意力集中在水龙头,接下来或许是为了掩饰紧张的神情,就像我刚才说的,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总之,我准备洗脸。
我从口袋掏出手帕,夹在腋下以免弄脏,然后卷起制服衬衫的袖子。
这时,我的余光看到那名高个子的学姐似乎在笑,当然,我并不想转过头去确认。但光是这样,我就莫名地提心吊胆起来,像是毛茸茸的古怪动物从赤裸的腹部滑过去一般。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停止动作,于是我拧开水龙头。
水顿时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
我洗完手,将手做成能捧起东西的形状,在这个我做出的容器中,透明的水充盈其中。
学姐们来到我身旁,不知她们是否也是想使用洗脸池才靠近我——她们左右包夹注我。
我动作自然地掬水洗脸,在我闭上双眼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左边高个子学姐的长脸,她下唇丰厚的嘴巴确实在笑。
下一秒钟,我将水泼向脸,视野顿时被遮住了,我就像掉进水里般,吓了一跳。这明明只是洗脸池,但是我心中却涌起一股要被她们架着拖进游泳池底的恐惧感。
我赶紧放开手,顾不得用手帕擦脸便睁开眼睛。但是,她们已经若无其事地离去了。她刚才将脸凑过来,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但是学姐在我耳畔的轻声低语,如蜜蜂振翅般留在我的脑子里,那不是错觉。她说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字眼。
高个子学姐说:“小米妮……”
我是在回家以后带饼干去散步时才想到这个字的意思。
我拉着拉绳走在和往常—样的散步路上,饼干摇着尾巴走在前面。
我家附近有一片宽阔的海岸,海岸边有—条国道,牵着狗穿越车水马龙的马路很辛苦,为了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所以我朝着反方向走去。
走了一小会儿,马上就是一条两侧都是农地的单行道,路口有两根约一人合抱大小的水泥柱如足球门柱般矗立着,这里禁止大车进入。明明已经是傍晚了,我却觉得四周异常明亮。
水泥柱高及我的手肘,上面不知是被人喷东西还是用油漆恶作剧地涂鸦着。两根水泥柱顶端内侧部分的油漆都掉了,就像被剥掉一些皮的橘子。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被人故意弄掉的,我想可能是汽车擦撞时剐掉的吧。
当我走到这里时,突然明白了学姐口中为什么会冒出“米妮”
这两个字。
在这之前,我只觉得那可能是一种奇怪的取笑方式,顶多就是笑我孩子气,没别的意思。如果有的话,我不是应该早就想到了吗。
其实学姐这么叫我理由很简单——说我是“米妮”,那么兵头三季不就是“米奇”了吗?
3
那两位学姐显然和兵头三季是一伙的。
这么说或许会觉得我很自恋,我记得兵头三季曾说过我“很可爱”。或许是我和她同组的缘故,所以她会注意到我也不足为奇。
不过,我并没有因此想成那是女孩子喜欢女孩子。因为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我都觉得喜欢这种粘腻的感情完全不适合我。
语言是一种限于表面的东西,能够轻易脱口而出的东西往往让人感到没有什么内涵。
当我伫足于两根水泥柱之间,我的手感受到了饼干扯动拉绳的力量。
“啊,抱歉。”
我反射性地道歉,再度迈开脚步。
我想,从那时开始,我对兵头三季的看法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这或许是男人无法体会的一种情感。
当然,叫我“米妮”听起来有九成是很吓人的,让我毛骨悚然,但是,奇怪的是还不只是这样。
即使她说我“可爱”,无论理由为何,我都不会觉得不舒服一另外的一成感觉就是这个。我总觉得兵头三季这面无处下手、长满尖刺的墙上似乎有了一个容得下指尖的地方。
我后来想起来,这大概只是自己的得意忘形,一时误会罢了。
铅笔盒事件发生在暑假结束刚开学的时候,我之所以会那样做,起因也是“米妮”这两个字。
抱歉,话题跳得太远了,令你听得一头雾水吧。
铅笔盒就是放文具的容器,上课时就放在桌子上,如果掉在地上,当然会发出“咔嚓”声。
中学生活与小学时代有许多不同之处,从学生的角度来看,最大的不同就是每节课都会有不同的老师上课,这么一来,就会有受欢迎的和不受欢迎的老师。
暑假结束后,在某位老师的课堂上,班上同学特别心浮气躁。
大家公然聊天,做和那节课无关的事,后知后觉的我过了一阵子才渐渐了解,这都是兵头三季指使的。
这是一名年轻男老师,双腿修长,五官端正。乍看之下,应该是女学生会喜欢的那一型。
据说他极具教学热情,大学刚毕业,正义感十足,可以说为了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是这一点似乎惹恼了兵头三季。
导火线就发生在另一位老师请假,他的那节课改成自习时,那位年轻的男老师却印了讲义打算上他的数学课,同学齐声抗议,于是那位男老师说:“我们商量一下吧。”
结果变成老师唱独角戏,他一副自己本来很忙,是为了你们着想才来上课的模样,这又完全和班上同学的想法相违背。
我当时并没有替老师说话,所以没资格大放厥词。但是,事情一旦演变成那样,班上就会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抗衡。
后来,几名女学生陆续在上课时去厕所,我清楚地看到老师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下一次上课,又有女生说要去保健室,身为男老师,对于学生去厕所或保健室很难说什么反对的话,但是他知道自己被耍了。
当我听说这些是因为兵头三季在幕后指使时,脑海中顿时浮现了她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面无表情盯着老师的样子。
到了初秋,她开始指使同学们在课堂上推落铅笔盒。
兵头三季并没有直接指使某人,但是就像连锁反应一样,这个指使都来自后方的一个点。
只要是那位老师的课,后面就会有铅笔盒掉落。她指使大家从后往前陆续推落铅笔盒。只有女生这么做。
我心想,会有多少人听话照做呢?我试探性地问了我的朋友,她说她会推落铅笔盒,她一开始说得怯怯懦懦的,但是接着气愤地补了一句:“因为我看不惯那家伙。”
“那家伙”指的是老师。她好像不是被强迫的,而是出于自愿,因而也就认同了三季的指使。兵头三季认为大家都是抱着同样的观点因此才会下达这个指示的。就某个层面来说,我没有感受到那种被兵头三季像浓雾般笼罩住的压迫感。
于是,又轮到上那位老师的课了。
一开始和平常一样,教室就像个菜市场,因为大家的说话声而嗡嗡作响。只有几个人包括我在内,面向黑板想要听课。即使老师拍打讲台、大声怒吼,情况也丝毫不见改善。
老师放弃讲解数学公式,一脸严肃地试图修复师生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