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麻烦。”
“说的也是。”
“你应该知道吧。我和你是一条船上的,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得救,我们得妥善解决这件事。”
“没错,没错,”石割开心地说,顺口问道,“你太太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说,但是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名字。
“友贵子。”
警车喧闹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当然,警方想绕道追上来,他们大概摊开了地图吧。其中也有当地的警察,只要石割坐在车上,被逮捕是迟早的事。
但是,对警方来说,车上有两名人质,所以也不能贸然出手。
“下雪的雪吗?”
“不是,朋友的友,贵重物品的贵,孩子的子,友贵子。”
“是吗,真特别,我还以为是雪呢。因为她快要消失了。”
我双手更加使劲地握着方向盘。
这个人的言行举止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石割反复叫着友贵子,友贵子,并抚摸她的头发。
“别碰她。”
我这么一叫,耳朵继冰凉的触感之后感到一阵热辣辣的冲击,石割用散弹枪枪管殴打我的脸,说不定耳朵旁边受伤了。他原本将枪背在肩上,不知何时换成握在手上了。
我感到天旋地转。
“你少对我大呼小叫!”
他方才兴奋的口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姑且饶了你,免得你转错方向盘。”
前方渐渐出现我早已忘记的小神社,现在天色昏暗,只能看到木造的建筑。
“那种事我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你听好了,任何下场我都不怕。”
他说的应该是真话。
“……”
“注意你的说话方式。”
“我知道了。”
“再说,你有资格说那种话吗?”
石割又发飙了,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吃吃地窃笑。
“条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吓到腿软。喂,末永先生,听说你杀了太太。”
我在内心大喊友贵子。
这座寂静的神社里,有友贵子说过的桂树吗?
“没办法了,我无计可施。”
第十章 白子皇后哭泣
1
仿佛回到了起点般,隔天中午,我才被带到昨晚遇到兵头三季的那条田埂。
即使能回到昨天的地点,也回不到昨天的时间,一切都无法回复了。
穿在我身上的衣服就像穿在假人身上一样,没什么感觉。外套就像纸那么粗糙。
我像个洋娃娃坐在后座,听到一个人说:“没有。”他们似乎找不到我掉进水沟的自行车。
他们嫌麻烦,于是把我赶下车。
我,与其说是想离开这些男人,倒不如说是想离开这群像是要让我发疯的机器般的人。
我以为他们会威胁我不准报警,但无论他们对我说什么,在我听来都是乱哄哄的,我只是不断点头,然后下车站在路上。
车身闪闪发光,令人目眩。
我一回神,发现自己坐在水泥沟渠的沟盖上,这条小沟渠位于掘土挖成的路边水沟的另一侧。一整排沟盖像座小桥,我就直接坐在上头。
沟盖也是水泥做的,被太阳晒得暖暖的。
我回想。
我置身在一望无际的稻穗中,像是跌进了秋天作物收成的黄金谷里。
我因为坐着的关系,才会这么认为。眼前这条横向的路异常洁白,闪着金光。
太阳从头顶上直射下来,有一股泥土的味道。没有风,稻子也纹丝不动。说到动的东西,此时乌鸦正在高空中振翅而飞,就像块飞舞的黑布。
明明离得很远,我却异常清楚地听到啪啪的振翅声。
我感受到自体内渗出的疼痛,同时也感受到像螺丝钉从皮肤钻进体内的痛楚。
我饥肠辘辘,却没有食欲。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压扁的空袋,胃里明明是空的,却想吐,频频吞咽口水。
疲倦就像蛋白紧紧包裹蛋黄般地笼罩着我,刺痛难当,但是沉闷的疲倦更胜于疼痛。
明明走路就可以回到家了,但是我一时却动弹不得。
我垂下眼睛,黑蚂蚁在我坐着的沟盖上忙碌地爬动。细如铁丝的脚像机器般动个不停,清晰的影子也显得精力充沛。
我心想,它们昨天也和现在一样地工作着吧。
有许多极为普通的小生命,日复一日地,在水泥上明快地爬动。
这条沟渠宽不到一公尺,若是插秧的季节,沟渠里的水应该会多到溢出来,我明明看过那个景象,却无法清楚地想起来。
现在沟渠里只有一条浅浅的涓涓细流。
到处都有一整排像桥的沟盖,在我坐的旁边立着两个沟盖,不知为什么,水泥板的边缘嵌着金属格子,看起来像是细长的格子窗。
那原本应该是排气孔吧。但是,既然沟渠没有全部加盖,留着缝隙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个没有意义的陷阱里夹着指尖大小的螺。
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螺,是田螺吗?
我不可能自己跑来这里。水泥上到处沾着泥土,呈米白色。或许是季节更迭前,插秧时,田螺混在泥土里上了岸,还是哪个坏心人将螺塞进了水泥?
螺的开口处贴在水泥上,像被囚禁了一样,就算它想出来也出不来。应该很痛苦吧。
螺头的部分像干掉的葱白,千千瘪瘪的。
螺动弹不得,悬在半空中,难不成它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下方的流水逐渐干涸死去吗?
我看着脚边,地上有如鸟喙般突出的小石子,我捡起小石子。
明明只是个小动作,却花了不少时间。
我将石子的前端对着螺,试着将它挖出来,即使用手捏它,感觉也不像生物,倒像化石。但是,从开口处一看,里面确实有身体,并不是空壳。
它的肉看起来像是嚼过的口香糖,大概已经不行了吧,但我还是将晒得干干的螺丢进下面的浅流里,螺回到了水中。
这时我看见左边有来车。
我想逃走,我现在不想看到任何人。
如果是在车站前也就罢了,我现在坐在田埂上看起来肯定很奇怪,绝不像翘课跑来这里玩。
我觉得自己像布满灰尘的奇怪生物,我一度想躲进后面的稻田中,但是身体动弹不得。
就在我这么想时,车子开到了身旁,是一辆计程车。或许是我挡住了路,计程车突然减速。
计程车停在我面前。
“友贵子!”
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原本低垂着头想闪避的我,不知不觉抬起头来。
计程车车窗摇了下来,母亲从车里探出头来。
2
母亲昨晚先打电话到学校。十一点多时,她叫计程车沿着我可能走的路开。
于是她发现倒在地上的自行车。
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一起事件。
第二天上午,母亲前往学校,遇到我的时候正是她向老师和同学询问完昨天的情形回家的路上。她没有搭电车,而是搭计程车从学校走原路回家,然后,她便遇到了我。
到此为止,我也……但是……
之后的事,更加难以启齿。
母亲报了警,而警方也展开行动,只是没有任何消息回来。所以,母亲真的动了肝火。
她平日非常软弱,所以我没想到她会如此强烈表现出自己的情绪,她丝毫不让步。相较之下,我只是对被问到所发生的事感到痛苦万分。这件事无论她怎么问,我都说不出口,而且不管我怎么说,都表达不出实际内容的万分之一。事情就是如此错综复杂。
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犯人是谁,他们肯定都是兵头三季的朋友,而那些男人彼此呼叫对方名字的声音也在我耳边回绕不去。
但是,他们几乎都出身好人家,世人会说:“他们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我对法律并不是知道得那么清楚,当发生这些事时,女性被害人如果没有提出告诉,就不构成犯罪。但是,若对方是好几名男子时,则是公诉,何况这个行为本来就是百分之百的犯罪。
所以,我想他们应该无法抵赖,但是他们的父母却声称,他们是经过我同意,才和我闹着玩儿的。
最棘手的是三季,这件事是她唆使的,据说,她如果在现场指使那些男人的话,就与他们同罪。
也就是所谓的共同犯罪。
但是,警方针对这一点提出尖锐的质问,我根本答不出来她在车上说了什么。
她说“过来”和“站起来”,我很清楚她说过这两句话,因为这是对我说的。
但是我不晓得之后他们在车上有什么样的对话。
但是,按照她的说辞,事发顺序却与我说的相反。她说,当车子过来时,我为了闪避而掉进沟渠,弄脏了自行车和衣服。她认出我是她的中学同学,于是拜托同伴载我一程。
三季说车一抵达男人家,她马上就回家了。所以后来的事她一概不知。
这种说法很诡异吧,如果他们是基于好意载我,理当先送我回家吧,但是三季说她认为同伴当然会送我回家,所以她自己也回家去,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那些男人也说她当时不在场。
三季的父母一口咬定,女儿按照规定时间回家,她在回家的路上在附近一家营业到深夜的便利商店买东西,她手上有收据,而且收银员也记得她去买过东西。
三季不在现场,也没有唆使那些男人,她是这么说的,而那些男人也同意她的说法。
但是,事情根本不是那样。
是因为三季那么说,事情才变成这样的,这点应该毋庸置疑。
我虽然没有听到她说话,但是我看到了她的眼神,想要弄疯我的眼神。
当那些男人无情地蹂躏我时,她的眼神一直盯着我。所以,她一定是先回家一趟,假装上床睡觉,然后再溜出来。
这种说辞听在警方耳里,应该会认为我有被害妄想症吧。而我所说的一切,或许会因此备受质疑,但我认为事实应该就是这样。
对三季而言,这件事非得亲眼目睹不可。
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可以泰然自若地隐瞒,毕竟,就算在心里发誓不管警方再怎么问,打死也不说,但最后却还是可能不小心说漏了嘴。身为被害人的我就是这样。
一般人就不用说了,更何况三季当时才是高二,应该会不小心说漏嘴。即使是简单的笔录,也会让人感到很大的压力。
但是三季处之泰然。那些男人就像被看不见的绳索操纵般,口径一致地照她的话说。
我认为她不是人。我并不是骂她没人性,而是兵头三季本身令我感到有一股超乎常人的巨大恶意。这世上确实存在这种东西,它就像蛀牙那样腐蚀人类。
在此之前,我们的祖先用两只脚走路,拥有智慧,自视为万物之灵存活至今。世代传承的基因遗传至我们身上,并传承下去。
即使面对的是再柔弱不过的幼童,也会生出一种邪恶力量无情狠心地摧毁他。
兵头三季就是这样的人。
3
因此,当加害入是好几名男子时,应该就不必主动提告。但这只是原则,据说实际提出上诉的还是比较多。
这似乎是因为,事实会因主观的认定而有不同。
法律规定上诉期间,对方可要求被害人在这段时期内撤销上诉,这种交涉十分烦人。
甚至还会有恶作剧,令人听到电话铃声就心生怕意,我甚至接到过无声电话。我认为那不是三季打的,我总觉得如果是她的话,会做出更残忍的事。
这件事也上报了,尽管只是小小的一块报道,但是,这就足够了。朋友知道了我的事,我即使去学校,也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与大家聊天。他们不会尖酸刻薄地说我,但是客客气气的态度更令人难受。
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若是和母亲搬到别处就好了。搬到南方一个看得到大海,但海水更清澈、更温暖的地方。
十月过去,十一月来临,寒气从天而降。笼罩整个城镇。
在最后的一堂课时,有人轻轻敲了敲教室的前门,以前不曾那样。
上课老师走向打开一条门缝的前门,小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老师回头叫我的名字。
我心想,大概是那件事有了进展吧,既然我都这么想,全班同学大概也都是这么臆测吧。我面向走廊,感觉大家的视线如刀般刺得我隐隐作痛。
窗外阴阴的,只有微弱的光线照在—排如水族馆般的大片玻璃上。
秋天已经过了,班主任老爷爷老师站在初冬的走廊上,他说:“听说你母亲晕倒了。”
我赶紧准备离开学校回家,老师开自己的车送我。驾驶座前,一个小小的棒球选手的吉祥物摇晃不已,那个棒球选手做出打击的姿势。
医院停车场停满了车,似乎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找到停车位。
“你先去,我马上就去。”
老师这么说,当我一个人从窗口探头时,还不认为事情有多严重。或许是我不想面对吧。
我说出母亲的名字,但是医院人员并没有告诉我病房号码。
一名身穿浅绿色行政制服的工作人员,立刻从后方并排的办公桌和档案柜的房间走出来,对我使眼色。
“跟我来。”
我只好一直跟在淡绿色的身后。
真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每走一步,心脏就像刚跑完短跑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样。
我们走在微暗不显眼的侧边走道上,那里有一间叫太平间的房间。
母亲就躺在里面。今天早上,一如往常送我出门上学的母亲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块白布。
母亲在镇上一家小公司担任行政工作,她公司的同事也在等我,那个人有着一副长脸和乱蓬蓬的头发。
听说母亲刚开始一天的工作,才站起来便突然趴在桌上。
不久,医生赶来了,说是心脏出了问题。
我觉得自己仿佛从远方看着这一切,非常缺乏真实感。
失了魂的我没办法做任何事,母亲的同事和老师替我安排了许多事。
太平间的后门开着,好让运送遗体的车能够直接开进来。
这是镇上的医院,小时候母亲曾带我来过几次,感冒变严重或长水泡时,我总是在候诊室边看图画书边等着看病。那仿佛是前几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