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看着别开视线、断断续续诉说的友贵子,心里觉得这起事件就像噩梦那么不真实。
当然,友贵子所遭遇的不幸应该是真的,但是兵头三季这个女孩子是否从头到尾都在一旁观看呢?她说三季是先回家了一趟,半夜再跑出来的。
这种女孩子会特地回家一趟吗?友贵子也说她自己会不会有被害妄想症,她会不会是将发生那么残酷的事全怪罪到三季这个人身上呢?
特别是狗那件事,比如,它只是自然死亡,或是逃走了,我一直这么觉得。
在平和的日本充满了各种“知识”,人格分裂的问题也是其中之
一。若从人格分裂这么极端的角度来说,或许最后甚至可以说根本
没有三季这个人,而是友贵子为了将困难的处境合理化,在心中塑造出一个憎恨的对象罢了。
但是,我觉得探究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友贵子的主观是这么认为的。
重点在于——友贵子说出了是什么压垮了她。
她第一次说出以往不可能吐露的事——这不过是因为她有了能够吐露的对象罢了。
然而,那当然不是说出来就会觉得轻松这么单纯的事。
我真正感受到这一点,是在听完友贵子说这段往事的几天之后。
半夜里电话出乎意料地响起。友贵子在这方面很有礼貌,她从不在我可能睡觉的时间打电话来。她声音像是从喉咙挤出般地说:“对不起,能请你过来一趟吗?”
光是她以这种礼貌的说话方式,就足以令我大吃一惊。我急忙赶过去,从门缝里出现了一张明显失去光泽的脸,这不仅仅因为时间晚的缘故。
友贵子让我进屋,屋里弥漫着像在煎药的独特气味。
……毒芹素、毒芹碱…
桌上放着友贵子疲惫时喝的营养饮料的瓶子。她对自己的健康好像没什么自信,经常笑着说:“我真像那些工作狂或者中年人啊。”
但是,那时候瓶子里装满的是别的东西。
我心想着那种可能性,逼问友贵子,她承认了。
“我在煮那种草的根。”
不知道的人,对那种楚楚可怜的白色花朵很容易忽略,其实那种花在关东一带很常见。
友贵子说她搬来这里之后,每个星期日都会去散步,她大概也没有其他消磨时间的方法了吧。她会避开人群,在河边走上一整天。
她每次散步发现那种花时都会摘下它的根。
……毒芹素、毒芹碱…
这些字音听起来轻轻的,但却令人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可怕。
这种花的根一旦干燥了就会变硬,看起来像树枝。友贵子将根切薄,加水熬煮,制成毒液只要十分钟。只需极少的量就足以致死,因此是种剧毒。
友贵子说:“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会认真地想母亲和饼干的事,这么一想,便会觉得自己现在活在这世上是非常不合理的事。”
“别胡说……”
不自觉地,我像个孩子般用力摇头。
我可能会失去友贵子,从未有过的激动撼动着我。我心想,为了让她活着,就算牺牲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是真的,于是我淡淡地告诉她我的心情。
营养饮料的瓶子里,装着她熬煮的毒液,真是讽刺。友贵子把它放在桌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大概好几次都已经将瓶子握在纤细的手里吧。
感谢上天,她最后没有喝。
友贵子簌簌地掉下眼泪。
“我这样做或许看起来像在演戏,但是如果没有末永先生的话,我迟早会喝了它。也正因为这样,末永先生会不会认为我煮这种东西是为了拴住你?我觉得很害怕。如果你这么想的话,我真是死不瞑目。”
友贵子宛如掉进陷阱的兔子,脚被锯齿牢牢咬住,一脸痛苦挣扎的表情。她是个聪明诚实的女孩子。
“所以,如果你不敢喝,我会很开心。就算你是认真的,也没必要死在我面前。因为你已经受了太多的伤。”
友贵子将瓶子放在墙边,那一晚她真的萌发轻生的念头,跨过了她不能跨越的线。
我用面纸吸毒液,等面纸干了再烧掉,但是友贵子不肯将草根交给我。
草根干燥之后,就成为剧毒,而且毒性能够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想留着,但是,她发誓没有我允许,她绝不会喝。当然,我不可能允许她那么做。但是,她要我让她保有草根。
一个人内心的状态是很微妙的,如果那能使友贵子精神稳定,我也只能同意。就算我硬抢过来,只要友贵子愿意,还是可以从野外带回家。
以后只要她把草根藏在某个角落,藏在记忆深处,让这件事过去就好了。随着时间的流逝,生活的地方也会改变。这样就够了,无需任何其他语言。
因为我觉得一旦友贵子说出过去的事,她的身体就会随着她的声音化成水,渐渐开始融化。
后来,我们努力成为一对普通的男女朋友,因为无聊的话题而大笑,重复着一次又一次平凡无奇的约会。
距离目的地只剩一道陡坡,我像是一鼓作气冲上斜坡般地在短时间内与她结为连理。
我很开心。
2
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内战或虐待事件感觉就像是远方刮起的一阵风。
友贵子告诉我的过往,可以说是她人生的第一部。但自从我们
邂逅以来,就变成了封面截然不同的另一本书——我这么认为着。
不,与其说是第一部,倒不如说是一本内容完全不同、被丢弃的书。
但是,前一阵子休假时……
当我将下半身钻进暖袋睡觉时,电话响了。
“喂喂。”从走道上传来友贵子的声音。
她拿着电话子机,一边放在耳边一边走过来,那是从二楼拿下来的。
如果是赚到,大概会拍手打着节拍唱到“我等好久了”,然后跳起来吧。因为我不是事件组的负责人,所以只能在脑子里这么想象那个画面。
然而,友贵子似乎直接挂上话筒,然后走去厨房。
我用惺忪的声音问道:“谁啊?”
友贵子微微歪着头说:“挂断了。”
打错电话连声抱歉都没有的情形并不罕见,所以我没有放在心上,直接将头靠在对折当做枕头的坐垫上。
“我去买东西。”
友贵子说要去大型超市,因为冰箱没有存粮了。
我们也可以像一对感情融洽的夫妻成双人对的出门购物,但是当时我很困,于是随口应了一声“好”,友贵子将毛巾被盖在我胸前出去了。
耳边传来车子开走的声音。
没想到,这么一来我反倒睡意全消。我没有起来,仍旧闭上眼睛。一样的坐垫,一样的空气,但是,一旦屋子里少了友贵子,便顿时变得冷冷清清,刚才那股强烈的睡意仿佛是骗人的。
我睁开眼睛。
干脆喝杯咖啡吧。
当我这么想时,电话再度响起。没有其他人接,我只好从暖袋里爬出来。两通电话接连响起,我心想大概又是打错的,但是又不能不接。
我将话筒抵住耳朵:“哪位?”
对方隔了一会儿,好像在思索我话里的含义,然后说:“末永先生吗?”
“我是。”
“你是友贵子的先生吗?”
说话的是嗓音稍低的年轻女子,这个比喻很奇怪,但她的声音就像是从悬崖底传上来的回声。
“是。”
我回答的那一霎那,背脊因为某种预感而颤抖。或者,是因为心中霎时涌起那种想法的缘故,才会觉得对方的声音透着不祥。
“我有东西想寄给你。”
这句话很诡异。我将话筒贴在脸颊上,想了一下说:“你是兵头小姐吗?”
3
“是的。”
隔了半晌,耳边传来她肯定的回应。
她的语调并没有因为我叫出她的姓氏而显得惊慌。
给人的感觉像是:“这样啊,友贵子全都告诉你啦?这样的话,她应该好很多了吧?”换句话说,她的沉默是在推测友贵子疯狂的程度。
“刚才的电话,也是你打的吗?”
“对。”
“你没有出声,是吗?”
“嗯。”
所以友贵子才会面不改色。我心想,至少暂时得救了。光是听到兵头三季知道家里的电话,就不晓得她会有多害怕。
我只好说服兵头三季。
“我不清楚事实如何,但是,友贵子……怕你,非常怕你。”
“你是要我别再打电话来吗?”
“如果可以的话。”
她的声音不带任何的感情:“如果我说我想道歉呢?”
寒气从地板慢慢传了上来,我急着接电话,连拖鞋也没有穿。
“我这样说也许很失礼,但是如果你有心道歉,我希望你别打扰她。”
“我暂时不会打扰她。”
“呃?”
“就像我刚才说的,不是给友贵子,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
“我会寄过去,请你注意接收。如果你担心友贵子的话,记得别让她看到哦。”
她连再见也没说就挂上电话。
我觉得没有真实感,但她的声音确实在耳畔回响。
几天后,我收到三季寄来的信。当我下班回家时,看见一封信放在玄关的鞋柜上,信封上的收件人是用打字机打的,没有写寄件人的名字。但是我直觉是三季寄来的,上面盖的是静冈的邮戳。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看那个,任凭它就那么放在那边。但是,我和友贵子聊天时却总是心不在焉。
当我去厕所时,一把拿起信封,在厕所里拆开来看。从手上的触感便能猜到里面的东西,果然是照片。当我看了第一张照片,便明白友贵子身上曾发生过何等残酷的事。
三季没有把照片寄给友贵子,她如果寄给友贵子逼她付钱,那就是恐吓。但是,三季不但在给友贵子的电话中没有出声,连信封上的字都特别小心。
三季说:“别让她看见。”
当然,这并非出于善意,她是为了避免寄来的包裹被友贵子拆开。三季想要寄到友贵子丈夫手中——她想玷污、切断友贵子好不容易抓住的感情。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住址的,能想到的就是友贵子的老师。
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三季可能会说无论如何都想向友贵子道歉,于是拿到她的联系方式。再极端一点儿,三季说不定翻找老师的信箱,偷偷拿走友贵子寄去的通知近况的明信片,或者也有可能调查友贵子结婚后迁移的居民户籍。
不会吧?
对了,当我听友贵子谈起她的过去时,也是不敢置信,就好像是身处在和平的世界里,昨天还是邻居今天竟然互相残杀一样。
若是三季就有可能这么做,不,她肯定会这么做。这种内心的景象具体地化为人形,而且可怕的是,它存在于过去,现在与未来。
上天为何容许它横行霸道呢?
人们陷入屈辱与痛苦的深渊,甚至无可取代的性命——对当事人而言,等于整个宇宙、独一无二的生命——被夺走时,无数人曾经如此呐喊过。
原来兵头三季是真有其人。
她为何想逼疯友贵子呢?
非洲国家有许多人因为种族对立而惨遭虐杀,据说在那些国家,流传着将民族分成优等与劣等两类的神话。神明制定出这种权力结构,换句话说,有—方可以任意杀人,而另—方即使被杀也无可奈何。
即使要极力消除这种神话,似乎也很困难。因为人们愿意相信神话。
三季心中应该也有这种神话,若是相信这种神话,就算是普通人也可能变成三季。
4
下一次电话不知道何时会打来,三季成功地将那一晚的照片寄到友贵子丈夫的手上,下次她应该会直接找上友贵子吧。
我首先能做的是换电话号码。我前往附近的电信电话公司,手续出乎意料地简单。一名脸颊丰满的大婶客气地招呼我,我注销了旧号码,从她给我的三组号码中选出一组,当然,我拜托她往后即使有人查我家号码也别告诉对方。
接着,我考虑前往友贵子生长的城镇去见三季,但是,我该怎么说才好呢?
我不能报警,三季只是寄出照片,并没有出言恐吓。那件事应该已经以某种形式落幕了,旧事重提才是友贵子最害怕的。
三季会不会以寄送照片的形式来结束这一连串的事情呢?这也不是不可能。
“搬家吧。”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就是在几天前。如果就在那天搬家的话,事情就会截然不同了。
“啊?”友贵子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呃,因为住在乡下还是有很多不便,我想咱们要不在东京租个公寓吧。”
“因为工作的关系?”
“嗯,是啊。”
“可是我喜欢乡下。”
“嗯。”
“这里是纯君从小生长的地方吧。”
友贵子结婚之后就叫我纯君,有时叫我阿纯。
“嗯,算是吧。”
“这样的回答真奇怪。”
确实,当被问到这里是你的故乡吧,哪有人会回答“嗯,算是吧”。
于是,搬家一事就不了了之。我工作也忙,一转眼又过去两三天。
我从昨天开始忙着节目的剪辑,一直到凌晨两点多。完成之后和编辑们到电视台附近的小店里喝上一杯。这正是都市与乡下的不同之处,即使到了三更半夜,东京依然有店家营业。
喝了酒没办法开车回家,所以在休息室小睡了一下。
之后又因为这个那个的,等回到家时已经快中午了。
天气虽然晴朗,整个上午风还是挺大的。回家的路上看见家家户户阳台上洗好的衣服,仿佛在跳舞般随风飘荡。
5
友贵子平常若是听到车子开进车库的声音,都会出来迎接,但是,今天却没有任何动静。
她出去买东西了吗?
我一面这么想一面朝玄关走去。
天空经常发出大海轰鸣般的声音,我站在玄关前,转过头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
这是一间老房子,所以房子外面有走廊和摆放鞋子的石板。那里有房子挡住风,适合晒太阳,令人怀念的阳光洒落一地。
友贵子就在那里。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