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湛明婵小声问。
汽笛长鸣,火车速度愈发缓慢。
“还有三分钟,该进站了。”白瑢轻道,“邢台停多久?”
“两分钟。”湛明婵早就把时刻表记熟了。
“我们只有两分钟。”白瑢飞快道,“投鼠忌器,她占着吴双的身体,拿着装了周榭的妆奁,若她在车顶上犯坏,一旦颠簸剧烈,让吴双的身体摔了下去,车轮碾压而过,那岂不糟糕。”
“等车停下吗?”湛明婵紧跟白瑢思路,“将她推下去,到地上解决问题。”
“正是如此。”白瑢飞快地肯定道,“我们不能冒险用空间挪移回去,所以要用正常的方式,从车门走进去。那么我们只有两分钟时间。车一停稳,我便将她送到站台上,同时我会笼起结界,不让外人注意这里的情况。”
“她一进入站台的安全范围内,我会立刻用定灵咒困住她,把她局限在我的障内,同时逼她离开双儿的身体。”湛明婵飞快道。
白瑢笑说:“那么她出来后,是除掉还是打回到扇子上?”
“视情况而定。”湛明婵果断道。
“当杀则杀。” 白瑢也坚定道,“妆奁不能轻易损伤,你对付那初生灵的时候,我会用法丝将妆奁捆回来,这点你尽可能放心。”
汽笛再鸣,火车速度愈发缓慢,她二人虽然一直对话,但脚下却从未停歇,而是在法丝的平衡下,步步紧跟着被上身的吴双,彼此距离愈来愈短,而吴双却仿若不知,只披着大红袖衫,散着头发,执着团扇,抱着妆奁,轻飘飘地跳跃在车顶,好似梦游者,又似一名舞女。
她转着圈,几次都跳到车顶边缘,又慢悠悠地返回到正中——这让湛明婵在心中不知尖叫了多少声“双儿”了,但冲上舌尖,又硬生生压了回去。
不能惊扰了她。
车轮的轧轧声逐渐消减,吱扭一声刺响,车子停妥。
白瑢食指一抬,所有法丝冲着兀自跳跃的吴双扑了过去,交织缠绕,瞬间将吴双困在了一架银丝组成的“笼子”中,那“笼子”上抬,吴双也跟着上抬,笼子开始向站台平移——可就在最初的那刻,湛明婵听地砰砰接连数声,白瑢身子向后一仰,斜斜朝着车下滚去!
湛明婵吃了一惊,本能地拽住了白瑢,眼见得对方一口鲜血涌到嘴边,她以为会喷到自己脸上,还未来得及躲闪,白瑢已生生将那血咽了回去,只给了湛明婵一个从容的微笑。
“死不了。”她轻轻说。
法丝断裂,笼子顷刻消失,吴双却还漂浮在空中,同样漂浮在空中的那个,湛明婵再是认识不过了。
“雍寂。”湛明婵将白瑢的身子扶起,“好久不见了。”
雍寂笑道:“最后一刻被打断,功亏一篑,两位小掌门,感觉如何?”
湛明婵向前走去,边走边道:“这回您又要向我讨什么东西了呢?不会还是和以前一样吧?”
雍寂浅笑道:“小掌门,你说呢?”
湛明婵捋了捋长发——车顶的风太大了,她本来束好的,柔软的黑发,都被吹散,徐徐流到背心,她将头发慢慢挑到前胸来,向雍寂柔和地笑道:“您认为我家的大神赶不过来吗?”
雍寂暗示道:“如果是你自己动手的话……我想要方便地多呢……”
因为是盛夏,湛明婵只穿了短袖衫和齐膝的裙子,但夜间的空调硬座车厢,多少要降温的,为避免伤风,她就加了件长袖衫,听了雍寂的话,湛明婵问道:“你要我做什么,才能放了吴双和周榭,以及这一火车的人?”
雍寂说:“先把外衣递给我。”
湛明婵上前几步,她脱下外套递了过去,雍寂放荡地一声口哨,“太配合了,如果小掌门早就如此……”
他只说了一半,便伸手去接湛明婵递来的外套,同时盯着湛明婵前胸的凸起,轻笑道:“然后就是——”
一道绿光闪过,掩藏在外套下的法杖,正正打中了雍寂的胸膛——雍寂是神仙,湛明婵在正常情况下的这一击打,并不会真正伤害到他,但巨大的冲击力依然让雍寂向后退去,他也就只有这两三秒的闪神,但早有准备的湛明婵已见缝插针,几乎就是在击打的同时,她藏在袖口中的裂符迅速弹射向雍寂掐诀的左手——那里正捏着固定吴双身躯的法诀,立时被破,吴双的身体呼地往下掉去,湛明婵已来不及去接,但她却知道,自己的身后,还有一个白瑢,尽管她们没有彼此计划好这些——
几乎是只有一个人在战斗般,雍寂的身子刚做出向后仰去的状态,白瑢控制下的法丝已经铺天盖地,奔袭过来,当它们到了吴双身边的时候,湛明婵刚刚破掉雍寂的定身法诀,白瑢的法丝立刻代替了上去,一只新的笼子迅速交织成型,控制着吴双向站台飘去,也就是在这同时,还有一股子法丝捆住了湛明婵的腰肢,柔韧的力度,将湛明婵也送到站台上。
变化只在瞬间,湛明婵尚未落地,雍寂已插到她和吴双之间,法杖弹去的前几道光芒都被击散,身后传来短短的曼妙吟唱,银白色的攻击从湛明婵身后而来,雍寂被迫向上升去,大怒下一道仙闪扑向湛明婵的身后,听得轰隆一下,地面摇了摇,湛明婵此刻也顾不上白瑢,只自顾自,掐起了一道结界,擦着雍寂的脚底架起,只圈住了她和吴双,而此刻的吴双,软绵绵地歪斜在站台上,兀自卷着水样大红罩衫的广袖,轻摇团扇,如舞者般挥袖。
湛明婵心知机不可失——白瑢为她引开了雍寂,她的任务就是带回吴双,掐诀念咒几乎在瞬间完成,“吴双”被十二道黄符团团围住,顿时浑身僵硬,目光呆滞,天灵盖上有红烟一缕,喷薄而出。
霹雳一声炸开,冲击力直直撞到了湛明婵的障顶,结界顿时粉碎,弹回来的力量让湛明婵感到肺腑间一阵剧痛,法诀停了半拍,那红烟忽地就退了回去,湛明婵大急,她也顾不得白瑢此时如何,只咽下涌上来的那股腥甜后,立时要重新发动手诀,逼出藏于吴双体内的,仕女的灵,但那仕女控制着吴双的身躯,突然甜甜一笑,将妆奁抱到了胸前,湛明婵本能一怔:
她要做什么?用小榭来威胁我吗?
念头刚过,就见盖子被打开,一道金光射出,湛明婵大惊,身体几乎在同时就不受控制,脚不沾地,一股子巨大的引力从被打开的妆奁盖子后出现,好似一口黑洞,让湛明婵无处可逃,只眼睁睁地看着那金光灿灿的铜镜,离自己愈来愈近!
侧面突袭的一股子霸道的力量,将她横着撞了出去——这感觉好似被车子撞到般,湛明婵在空中连续翻滚几圈,落地只感浑身骨头散架样叫嚣疼痛,她勉强回过头,只来得及看到:白瑢精致的脚踝和细跟凉拖,没入到铜镜中。
喀嚓。
“吴双”关上了妆奁的盖子。
湛明婵感到肺腑一片空荡,战场之中,她脑子竟短路了:
白瑢?
雍寂微笑地落到地上,敲了敲盒盖,“宗家的小掌门,已经被擒在镜子里了呢。”
他走向湛明婵,“那么你呢?还要继续和我闹脾气吗?”
湛明婵将法杖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一言不发地看着雍寂,雍寂摊手,好脾气地说:“做什么呢?你听话,大家都好,乖乖把衣服脱了,我保证放了宗家的小掌门,放了你的同学,放了这列车子所有的人,如果你要当贞洁烈女,那么我不介意送上一千多条人命,给你陪葬。”
湛明婵的法杖没有挪开,雍寂弹指,“吴双”怀中的妆奁自动升起。
“脱不脱呢?”雍寂很有耐心地说,他手指动了动,妆奁也跟着动了动,以示一切,都在他雍寂的一念间。
杖头绿光涌动,突然射向前方,雍寂一惊,闪身躲避,但那攻击竟是冲向了妆奁!
瞬间,粉碎。
湛明婵没有闭目,尽管嘴唇被咬得青白一片,心如死灰。
她亲手毁掉了妆奁,那里面有小榭,还有白瑢。
白瑢。
法杖尚有五成力量未散出去,不再有丝毫迟疑,湛明婵将法杖掉转过来,那些可以绝杀的力量,就悉数奔向了她自己的额头!
雍寂动作何等之快!湛明婵这厢刚调转过法杖,雍寂已闪身近到她跟前,伸手一拦,硬是将那股子力量吸收到他的掌心内,同时右手环住湛明婵的腰肢,裹挟到他自己的怀中。
“敬酒不吃……”雍寂抓住湛明婵的短袖衫,开始用力拉扯,“那我就无法让你感到温柔的愉悦了。”
长剑刺目,在湛明婵眼前划过,比雍寂的动作还要快上几分,快到湛明婵只听见雍寂的一声惨呼,只看到鲜血弹上黎明的天空,散开成氤氲。
她失去了雍寂的支撑,向地上倒去,倒在了另一份支撑中,那股熟悉的叶子香的味道,让她流泪。
劫后重生的泪水和愤怒到不能自已的泪水。
她在无涯怀里的第一个动作,是给了他一巴掌。
“你就是个装蒜的混账王八蛋!”
湛明婵嘶吼。
无涯默不作声,一手执剑,一道结界将雍寂挡在外面,一手抱着湛明婵,同时控制着吴双的身体,一起向火车飞去,那车子已经在一声汽笛后,开出了邢台站,速度愈快,眼看要开出站台,无涯下巴一抬,离得最近的一道车门自动打开,他将湛明婵先推了进去,而后送进来吴双,湛明婵落地后回头,看到雍寂的剑已逼近无涯,无涯反手一剑格开,同时关了车门。
砰!
隔绝了车内与车外。
湛明婵躺在地上,火车颠簸。
第八章 软卧包间
她茫然地爬起来,车轮的轧轧声刺激着耳膜。
肺腑间一阵疼痛,她低头将那口憋了好久的血,吐出来,眼看着滴落,在地上绽开了花。
无涯和雍寂,在车外,车门隔绝彼此。
白瑢和周榭在妆奁内,妆奁被自己毁掉了。
这回是什么,隔绝了彼此呢?
耳旁有轻微的响动,湛明婵默不作声,抬手,法诀扣得死紧,几乎要弄断自己的手指头,袖口一挥,十二道符咒毫不客气地圈住了欲逃走的“吴双”。
“吴双”叫了一声,手中的团扇打向了湛明婵,她偏头闪过,指甲几乎掐到肉中,她咬牙切齿地将最后一句咒文念完,随后法网一出,直接扣住了被逼出天灵盖的那缕红烟,此刻正逐渐幻化做一位窈窕淑女,五官一一清晰,逐渐秀丽起来,她双目含泪,惊恐地在法网中挣扎,她伸出手,无助地挥动了一下,怯生生地说:“我……我只是想下来玩玩。”
湛明婵让这句话,作为这个初生灵,说得最后一句话。
玩?
你知道你的玩,让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吗?
别以为我会发善心,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本性。
她一言不发地收紧法网,秀美的初生灵惨叫一声,化作粉末飞扬,那件披在吴双身上的红色大袖衫兀得就消失了。
掉到地上的团扇,喀嚓断做两截。
这一声喀嚓,好像天然气室内的一点火星。
愤怒,在湛明婵的心中炸开。
她突然抬脚,将团扇踩踏得更碎,让这些什物,一点点碾压在脚下,她愤懑地看着四分五裂的扇子,想起了四分五裂的妆奁。
那是自己亲手击碎的,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告诉雍寂:
不要用什么来威胁我,所有拿来威胁我的,我都会亲手毁掉。
再毁掉我自己。
我可以灭天灭地,也包括自己。
不要认为我软趴趴而优柔寡断,我只是压制着本性中的残忍与决绝而已。
但是无涯来了,在巧到不能再巧的瞬间,不知该称呼他的来临,是风驰电掣,还是姗姗来迟。
湛明婵笃定,他一直都在,他看着自己被雍寂玩弄,看着自己的同学逐一陷入危险之中,看着整列火车一点点步入绝境之中,他看着自己和白瑢携手与雍寂交战,再看着白瑢为了救自己,被吸到镜子中。
我毁掉了妆奁,那里面有白瑢,我毁掉了白瑢,我毁掉了我自己。
而你,竟然一直在旁边看着,看着你的同族雍寂,将我一点点逼入绝境。
你以为千钧一发的出现,很威风,很值得感激吗?
她丢下还昏迷在地上的吴双,扑入了卫生间,那里面挂着面锈迹斑斑的镜子,湛明婵有点近乡情怯地瑟缩了一下,而后试探地将脚踏在地上,手指点在镜子上,她小心地呼吸着,指尖敲击镜面。
白瑢?
她在心底想着:
你是宗堰,你不会那么容易就消失。
你能够隐瞒身份数十年,你能够不动声色地,一一除掉自己的亲人,你能逃脱我父亲布下的天罗地网,你敢和无涯上仙对峙,你从容地辗转在各方势力之间而依旧笑容明媚。
这一切让我以为,你是万能的。
所以我从未想过,你消失后,会是什么样子。
火车颠簸。
湛明婵扶着镜框,手指最初刚强,慢慢如面条般软弱,再也扶不起了。
怎么看,那里面有的,只是一个湛明婵,面无表情的湛明婵。
曾经,她照着镜子,瞪视着镜中的自己,数次,她出现幻觉,看到的最先是自己,而后是白瑢。
自己照着镜子,看到了白瑢,嚣张,放肆,尖酸,不通人情世故,任性而极端自我的白瑢,那是全班全校都讨厌的美丽女子,也是她排斥的对象。
怎么看着镜子,竟会看出这个人?
心虚点燃愤怒,愤怒引发痛苦。
最痛苦的一次,她不动声色地将镜子用胶布封住,然后她用尽全力,丢到水池里,听得那痛快地哗啦一声,她再回到房间,走进卫生间,吐了一宿。
但是这回,她照着镜子,头一次觉得,正常出现的,这张自己的脸,竟也会让自己感到恶心。
湛明婵捂着胃,酸水往上涌,她挣扎着,吞下了恶心的感觉,踉跄地走出卫生间,头顶的广播喇叭,喀喇喀喇,划拉着电流,而后是一阵咿咿呀呀的戏词,女子和男子的情话,甜蜜到肉麻,湛明婵听得出是陈婉约和卞梁的声音,她已懒得分辨这些个情话是否真的存在过,别人的隐私,再龌龊,也不该是她留心的,她的法杖顶在喇叭口,动用了一个拉引的法诀——将法杖变作一个超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