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脏生生停了半拍。
无涯呢?
四处无影。
湛明婵喘了几下,肺腑间的隐痛此刻更加剧烈,风大得几乎把她整个人都给卷走,法戒让汗水浸透,那银白色的光芒此时给她的是最大的安慰,她竟不由走神:
白瑢有没有逃脱呢?
雍寂又会如何待白瑢?
杀了她?
还是……
冷不丁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难道会是……
湛明婵甩开这个念头,脚下的火车赫然发出了惊天动地一声鸣笛,她警醒,离那无铁轨的路段,近了又近!
不见无涯。
提起法杖,她搜肠刮肚,希望寻到一些法子,奈何玄黄界的力量大都是斩妖除魔,可没有凭空变铁轨这样的机巧。
汽笛声震耳欲聋,她突然领悟到什么才是存亡危急,生死关头,原来当真的面临集体伤亡的时刻,个人的安危竟全都抛到了脑后,至于那些个伤春悲秋,那些个花溅泪来鸟惊心,一叶落而眼泪涌的心境,全都如烟尘渺小。
湛明婵投降了。
“无涯!”她喊道,“无涯!”
火车颠簸剧烈,大概此时的铁轨也受了波及,无法再承受车轮的碾压,湛明婵被摇得东倒西歪,她一想到车厢内可能会有的惊恐,想到百里外数个家庭的期盼,她的心就直直地被剖开,让刺刀肆意挑弄。
一道碧色光芒自她面前闪过,朦胧可看出那正是无涯,一闪后便扑到了车前,碧色光芒拉伸着,迅速向铁轨方向延长,每走一节,便化作一节崭新的铁轨,待那碧光消亡,一道完整的铁轨已赫然出现在眼前。
湛明婵未及思考这是什么阵仗,火车轮子已喀嚓嚓地碾了上去,呼啸而过。
车子开出了好一会儿,湛明婵才茫然地醒悟了过来:
他变作铁轨了吗?
一身的血似乎刷地就往脑袋上涌,然后嗡嗡嗡似在脑子里敲锣,震得她心肝都要碎了,手指尖却冰凉麻木。
那这车子,岂不是压过了他的身子?
湛明婵握紧了法杖,只觉得车轮的每一次对铁轨的碾压,都犹如压过一具血肉之躯,割裂的是肉,斩断的是骨头,溅出来的全是血,而自己仿佛就是这列火车的驾驭者,驱策着车轮去当一个刽子手。
三千米,总该走出三千米了吧?
湛明婵回头,只能看到遥远的天际,已放出光明。
一夜就这样,要过去了。
她没有收回障,她要等无涯吩咐“可以了”,才能收法,她跪在车顶一片银白色的光芒中,感受火车的颠簸,那听了一宿的轧轧声,此刻都碾压到了她的心上,她一时间终于明白,心是肉长的,是什么意思。想象着锐器自肉上剖出一道道痕迹,一滴滴血弥漫出来,怎么止也都止不住。
他不会有事的,他是神仙。
会痛吗?
湛明婵气馁地想:
那又怎样?还不都是他们这群神仙搞出来的!
痛了也是活该!
但是为何自己的手指冰凉,全身无力呢?
湛明婵苦笑,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在爱情中,先爱上对方的那个,是输者。
她想,一定是我先爱上无涯的,所以我只能认栽,既然你爱了他,爱到拔不出来,那么你一面陷于泥沼,一面又不愿反抗,此刻一切的喋喋不休地咒骂,岂不无意义而让人笑话?
还不如沉沦到底,看那泥沼的尽头,到底是怎样的地狱。
“无涯——!”
湛明婵喊了几声,天地空旷。
她担心到了极点,也气愤到了极致,终于忍不住骂道:“你死到哪里去了?给我死出来啊!”
四下只有车轮声回应,这让湛明婵更加心慌,也就更加愤怒:
你只会搞这些子虚乌有的,只会玩弄这些来去无踪的,让人一惊一乍,你以为这样很好玩吗?!
她把这一切都喊了出来,热烈的风带走了它们,连回声都不肯给她留下。
湛明婵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但她想着,三千米总该过去了,为什么无涯还没有回来呢?
他不会有事的,他是神仙啊,他坐看朝代更迭,战乱四起,人命如尘土卑微,在历史洪流中被掩埋,可他却能不动如山,只望着一缕叶子香的烟气,折扇轻挥,水声孤独。
他从不动心,他恪守中立,他是个谨遵天意的神仙,不插手凡间一切凌乱。
所以他不会自我牺牲。
大概是生气了,因为用白瑢讽刺了他,他当时就生气了。
难道赌气,会让一个神仙去走绝路吗?
难道那用他的身躯化作的铁轨,当真就生生被车轮碾过,如同碾过他的真身?
若非如此,他为何还不现身呢?
还是他抛开了我?
缘分到此为止?
肺腑间剧痛,原来哪一个都是她无法接受的,无论一时间的愤怒有多么冲天,无论嘴巴上有多么的尖酸而冷绝,那也都是情绪化的产物,其实潜意识中,她反而最是惧怕彼此的疏远,和对方的消逝。
原来她才是最软的那个软蛋。
人类到底是比不得神仙。
“无涯……”
她低语。
“嗯?”
无涯从后面抱起她,掐散了她手头一直维持的法诀,然后轻轻蹙眉,一方绢帕提起,擦拭在她的脸上。
“怎么哭了?”无涯微笑道,“害怕会死掉?”
湛明婵无语。
无涯说:“你的生命是我的底线,你还在车顶上,我又怎么会看着火车出轨侧翻?”
他伸手,带着仙光,慢慢抚摸湛明婵的胸膛,湛明婵只觉得肺腑间的疼痛顿时减轻了不少,一直激荡的气血也恢复了平静,她安然地让无涯给她疗伤,然后有点晕地问道:“那么……你的底线可不可以再宽一点?”
无涯慢慢地扯动嘴角,湛明婵失望而胆怯道:“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好吗?”
无涯环着她的背脊,“铁轨没了,这辆车过去,总还有下面的车,我回来迟了些,不过是当个热心群众,和你们的铁路负责部门通个话而已,看着他们迅速派人封锁铁路,停止后面的列车,我才好放心回来。”
无涯抱起湛明婵,向后低低飞去,他们顺着十一号车厢的那个大洞,一起降落,在走出卫生间,来到走廊。
“大家都会晕菜的,好端端没了路。”湛明婵带着眼泪又忍不住笑道。
无涯说:“这个也得处理,对于凡间,这种事情太过离奇,又是我神族内部搞出来的,我既然留在了凡间,这事儿早晚也得让我去处理……”
“你怎么处理?消除记忆?扭转时间?改变历史?”
无涯微笑道:“等送你回去了再说吧,先让他们瞠目结舌上几个小时,也无妨。”
湛明婵说:“帮我把大家的记忆改了吧。”
她说:“我们都是开开心心出来玩的,我真希望所有人都能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火车上的一宿,太不堪了。”
无涯道:“记忆都是自己的,明婵,你无权帮他们作决定,你也无法揣摩,他们对这些事件,到底是生气,是惶恐,是兴奋,还是……一些其它复杂的感情……”
湛明婵低声道:“我自私地这样替大家选择了。”
她握紧无涯的手,无涯终于道:“好吧。”
湛明婵松了口气,赫然想起了白瑢,她怔了片刻,叫了一声“白瑢”,扭头向十七号车厢跑去。
推开那间卧室的门——这门已经打开了,她呆呆地看着整个房间,被子,枕头,床单,都放了个乱七八糟,却不见半个人影。
“白瑢?”
湛明婵低低地叫了几声,自然没有回应。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总觉得这间卧室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味道,这股味道是她从未亲身经历过的,也就没有底气去判断真伪,但对这种味道的判断,大概是人的天性吧,无论男女,都能潜意识地去认定。
她有点发抖,不知道该求教于谁,茫然的时候,无涯及时走到了她的身边,“放心吧,你的同学都很安全,至于宗堰,她已经离开了,雍寂也离开了,他们不在一起。”
湛明婵说:“雍寂对白瑢做了什么?白瑢是如何逃脱的?”
无涯摇摇头,“刚才的情况,显然我也无法分心去调查这些。但是宗堰一向诡计多端,她能脱身,也是合情合理。”
湛明婵有点不信,“她的法器还在我手里呢,没了法戒,光用手诀咒文和符咒,她施展不出太多力量。”
无涯道:“宗堰不仅有力量,还有头脑,你该明白的……还有,明婵,宗家掌门象征的法戒在你手上,而且你能驱动,这件事情,别让你族里的任何人知道。”
湛明婵嗯了一下,她看了看那枚银白色的法戒,在这个短暂而紧张的夜晚,不知多少次,给予了她恰到好处的关爱。
将法戒放回到衣兜中,她叹了一叹,也罢,白瑢确实伶俐,几次死里逃生,和自己相比,那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儿,个人自有个人的福分,何况白瑢说过,她会来找我的。
湛明婵相信这一点。
放了一颗心,劳累就偷袭而来,她一宿,都没有休息了,神经始终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更不要说施法时候的耗费了。
“我累了。”湛明婵轻声说。
火车速度减缓,要到保定了。
离开保定,就要一路不停,直至终点站。
七点三十七分,天光大亮,太阳高升,欣欣向荣,精神抖擞,一日之计在于晨。
可她却真的累了。
湛明婵靠着车窗,差点摔倒,但是无涯及时抱起了她,打横地抱起,湛明婵在他的怀里,却只是冷冷道:“无涯,我们能永远都这样吗?”
无涯说:“我有我的本分,你也有你的本分,我希望,它们永远不会冲突。”
湛明婵嗤笑道:“除非我们之中,有一个甘愿为对方,放弃本分。”
无涯沉默,湛明婵不屑道:“好啊,你就是这个样子,看看白瑢是如何放弃她宗家掌门的本分的?”
“宗堰那个样子,很值得学习吗?”无涯冷下脸来,“杀戮无辜者,只为莫名其妙的一己之私?她打着爱你的招牌去行血腥之事,这是把罪恶的鲜血往你的手上涂抹,明婵,看到她的好,千万别忘记她对旁人都做过些什么!”
湛明婵道:“啊,她嗜杀,难道我不嗜杀吗?我内心深处也是如此,如果可以,我也会大开杀戒的,是不是你也要鄙视并厌恶我了?!”
无涯沉沉道:“你和她一点都不一样!至少你的眼中,还有一个‘如果可以’,而宗堰,俨然把一切的‘如果可以’都化作乌有!这不仅是你与她的区别,也是人与非人的区别!”
湛明婵静了下来,过了片刻,她说:“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之间,总是横亘着一个谁都跨不过去的天堑,也许我们只能贪婪地享受现在吧,谁都不敢给出未来,连你都不敢,有时候,你真不如白瑢和雍寂呢。”
“你是认为,他们敢说,敢做,好得很吗?”无涯没有任何感情地说。
湛明婵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说了,不说了,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时候……无涯,我有时候,真的厌倦了,一直胶着,一直缓慢,一直平淡……真够累心的。”
她疲惫地不再说下去,靠在了无涯的怀里,双手搭着无涯的后脖上,意识朦胧,感到眼前有些发黑,似乎是大脑一时间供血不足,天昏地暗之际,她啥都弄不清楚,只任凭无涯摆弄,等弄清楚了,她已经躺到了床上,这间空荡的卧铺的门,也被关闭,还有一道仙障落了下来,阻隔内外。
她抬了抬手,有点莫名其妙地想:
啊,不是火车票难求吗?我看这一间间的,倒是都挺空啊。
抬眼,空调卧铺,很凉快,为什么无涯将淡青的大袖衫褪去,现在又解开了深衣的霜色带子呢?
无涯默默地褪下湛明婵身上的衣服,开始亲吻她的面颊,随后他整个身躯都压了上来,湛明婵在一夕间就有了一种回到了原始社会,甚至比原始社会还原始的时代——一个男女都不着丝缕,凭着原始本能来驱策行动的时代。
理智,道德,礼教,规矩,廉耻,全都投降了。
他们一起投降了。
神仙和人,都放弃了约束。
火车启动,离站,开向终点。
卧铺车厢安静依然,大门紧闭,隔绝里外。
颠簸中,车轮轧轧。
外人不知,此间天地,已合二为一。
举目洪荒,只知阴阳调和,水火混沌。
痛,只有刹那,湛明婵却有了片刻的清醒,她试图找回传统的约束,但愉悦感飞快地淹没了她,她迷茫地看着无涯,长长的黑发黏在他清俊的面颊上,遮挡得太不清晰了,就连平日有神的眸子,也带了一层红,变得迷蒙。
于是她眼前也迷蒙了。
天翻地覆,一切都朦胧了。
这个故事的尾声
上午九点零六分。
这列“多灾多难”却又“没心没肺”的火车,经过一夜撒欢地咆哮,终于准时而平稳地驶入西客站,结束了丰富多彩的一宿的旅程。
烈日如火,天蓝刺目,空气清新到可眺望远处西山。
主路上车流滚滚,辅路上早已堵塞,广场上人满为患,熙熙攘攘,放眼高楼大厦,立交横架,好个崭新时代,崭新生活!
旅客们稳步走出列车,学生们叽叽喳喳,提着给家人带回来的土特产,兴奋地互相道别。
湛明婵走不动路了,其实也没有多痛,但是她赖着不起来,无涯只好替她去和杨安道别,再将她的行李都收拾好,给带了来,又无可奈何地抱起她,设了道障,掩人耳目。
他们徐徐地走出车站,阔别一月,城市喧嚣依然。
湛明婵突然说:“我……在危险期……”
无涯嗯了一下。
湛明婵道:“会不会……就这样……有了……”
无涯微笑着说:“你害怕?”
“我知道你会害怕。”湛明婵冷笑,“我未婚,是学生,我的确害怕,如果你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撕破中立,敢承担责任,那你就替我做件还算负责任的事情,买避孕药吧。”
无涯说:“你让我难堪。”
“我怕你以后会难办。”湛明婵冷静地说。
无涯沉默。
湛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