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说:“你让我难堪。”
“我怕你以后会难办。”湛明婵冷静地说。
无涯沉默。
湛明婵慢慢道:“如果真的……有了……我舍不得……我不容许自己扼杀这样的小生命,这是谋杀。”
她靠在无涯怀里好久好久,轻轻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发生了,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无涯轻轻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女孩,你喜欢,就好。”
湛明婵笑了,“对,女孩子,花朵一样娇嫩,多可爱啊。那……叫什么名字呢?”
“跟你姓吗?”
“那当然了,你有姓吗?”湛明婵嘟囔道。
无涯沉吟了一下,他抬头望天,微笑道:“你看这天,赏心悦目的蓝,就叫湛蓝好了,象征着愉快和活泼,这种亲切的称呼,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在轻松快乐中成长的。”
湛明婵反复念叨了几下,说道:“湛蓝,湛蓝,很好,很好,只是……”
她勾住无涯的脖颈,“只是湛蓝更像是昵称啊,有点不够正式啊。”
“那你说,取个什么名字呢?”无涯好脾气道。
湛明婵想了许久,周围一切的嘈杂都已无法入耳,她只是出神地去勾勒,一个小小的,软软的,玉雪可爱的小女孩,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在花园里,阳光下,甜甜地,无忧无虑地欢笑,然后向她伸出手臂,全身心地依赖。
孩子……
她不觉笑出声来,“多可爱的孩子……有个孩子多好……”
无涯嗯了一下,“想好了吗?”
湛明婵仿佛刚醒悟过来般,“噢……噢……”
她思索着,不知怎地,她心里突然起了一股子倔强的野心,她心想:
我的孩子,可不能和我一般优柔寡断,误人误己,整日伤春悲秋,不得展开欢颜。
她该当铁骨铮铮,不卑不亢,积极进取,充分维护自我利益,才好。
铁骨铮铮?
铮呢?
不不,对于一个花一样的女孩子,有点太过猛烈了。
同音字里……
心中一个灵光:
施弦高急,筝筝然也……
古筝之音,不失飘逸清远,兼之灵动纤秾,其铿锵之声,雄浑高古,沉着有力。
筝……筝……
她眼前一亮,脱口而出道:“有了,就一个‘筝’字吧!”
无涯挑眉,“哪个字?”
湛明婵笑道:“争夺,争霸,力争上游的那个争……再加一个竹子头。”
无涯笑了,“你呀……筝,筝,一个筝字,好……”
他出神地望着湛明婵,低吟道:“施弦高急,筝筝然也,好一个施弦高急,好一个筝筝然也,好一个筝字!”
无涯又道:“小姑娘就取名为湛筝吗?嗯?”
“和战争同音了,这就不够和谐,该当加上你给取的那个‘蓝’字,合上一个:湛蓝筝。”
湛明婵笑容柔和,仿佛那孩子已腻在了她的怀里,正抬起头向她活泼地笑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还有花朵一样娇嫩的肌肤。
“小筝儿。”她喜悦地说,“多好听。”
无涯也笑了,“湛蓝筝……好!以蓝色之清新淡雅,来调和筝之高亢愤激,以筝之旷达劲健,来冲淡蓝色之忧郁哀伤!好,这样的祝福,我想,那必定会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孩子。”
他们相望了一会儿,无涯随意抬头,又缓缓地低头。
“明婵……”他手指紧了紧,“你大哥来了。”
喜悦一扫而空,湛明婵一愣一惊,立刻下地,无涯撤去了仙障,眼见湛明儒已稳步走来,湛明婵只小声地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怎么觉得,我大哥越来越像我爸了?”
“子肖父,幸也。”无涯只道。
湛明儒走过来,“无涯上仙。”
他彬彬有礼地问候,然后接过了湛明婵的所有行李,他端详着一月不见的妹妹,竟没问任何有关逃婚的问题,只道:“回家吧。”
湛明婵心里七上八下,皮肉有点麻,“无涯……”
她转身看着无涯,很想问一句:
你的未卜先知的能力,用一次吧,我老子会揍我吗?
无涯默默地凝视着她,湛明婵有一种模糊的不祥感,“无涯……”
她握着他的手,他则反握了过去,用力很大,握得很紧,好像舍不得她离开,有一些时候,湛明婵竟觉得,无涯在一点点,把自己往怀里拉,好像要拉着她逃跑,离开,再也不回头。
“无涯?”
湛明婵觉得不安。
无涯忽然松了手,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退,“回家吧。”
他淡淡地说。
湛明婵噢了一下,她想:反正你是神仙,反正我是掌门,反正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相见。
“明婵。”无涯叫住了她,“明婵,天界要开论道法会了,我必须得回去一趟,这一次,时间会长一些。”
“长到什么时候?”
“大概九月底。”
太长了吧?
“无妨,你去吧。”湛明婵苦笑,神仙的大会,岂是我能扰乱的?
无涯又握住了湛明婵的手。
“明婵……”他说,“一定要等到我回来。”
“嗯。”
“记得我是真的为你好,长远的,对我们都好。”
“嗯!”
“明婵,”无涯垂下睫毛,“记得我爱你。”
“……嗯……”
无涯退后一步,碧光中,缓缓消失。
他一直垂着睫毛,没有和湛明婵对视。
模糊的不安,笼罩着湛明婵的心。
她坐到车上,车子开出了好几里地,她才犹犹豫豫地问:“大哥……爸,还有你们……生气了?”
湛明儒淡淡地嗯了一下,“你撇下家人,说都不说上一声,丢了一个大烂摊子,明婵,我们怎么可能不生气?”
“那你们……也没去找我啊。”湛明婵有点不甘心。
湛明儒说:“你跑没影了,我们还能查不出你去了哪里吗?知道你开开心心地玩去了,叫也叫不回来,强扭的瓜不甜,何必闹得家族内讧?算了,玩就玩去吧,玩够了,就乖乖回来吧。”
湛明婵说:“我把订婚的事情搞砸了,父亲很下不来台吧……是不是要狠狠罚我了?”
“你是掌门,这点分寸,父亲还有。”湛明儒说,“就算把你吊起来抽一顿,抽得皮开肉绽,可最后出钱出药,劳心劳力照料你的,不还是父亲吗,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总觉得大哥这话,说的不咸不淡,不阴不阳,似是反讽。
“订婚的事情……父亲怎么处理的?”
湛明儒沉默了一下,“明嫣代替了你。”
“什么?!”湛明婵大惊。
前方一个红灯,湛明儒一脚刹车,吱扭刺耳。
“那怎么……怎么可以?”
“父亲已经开过祠堂,正式认她为义女了,明嫣现在也算是你的妹妹了。”湛明儒说,“所以她是父亲的义女,去和俞家结亲,也是门当户对,理所当然。”
“义女?”湛明婵愣了愣,“大哥,明嫣她,她其实……”
“我知道。” 湛明儒说,“那是上一代人的事情了,明婵,我们不该纠结过去,名分上,明嫣已经是委屈了,但好歹,可以和父亲,光明正大的父女相称,和我们,也可以互视手足了。”
湛明婵没料到大哥竟然是这么个态度,她无精打采地嗯了几下,虽然有一刹那的不高兴和嫉妒,但立刻又想:
我是父亲的女儿,明嫣也是,但她不能把亲生父女的名分拿出来,已是缺了父爱,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何况我要自由恋爱,丢了个烂摊子,还是明嫣挺身收拾,她和我年龄相仿,也是需要自由恋爱的,就这样把婚姻交出去了,任人摆布,比我还要悲哀,我该当愧疚才是,怎么可以为了一个义父义女,就吃味了呢?
这还不都是我惹出来的啊!为难的是父亲,是明嫣。
叹了一叹,“我回去该好好谢谢明嫣。”
“也罢,她不在,去俞家暂住两月,熟悉那边的人际关系去了,大概九月初会回来。”湛明儒启动车子,“对了,明婵,明年三月,你大概就可以当姑母了。”
湛明婵惊喜万分。
“大哥,你是说嫂子……”她激动而喜悦地说,“真的吗?”
湛明儒微微一笑,“嗯。”
“能查出是男孩是女孩吗?”
“九月初大概就可以了。”湛明儒淡淡笑道,语气柔和了不少。
“恭喜大哥了。”湛明婵喜不自胜,拍手道,“真是太好了呢,我太开心了,咱家终于要有小宝宝了呢!爸一定很高兴吧?告诉妈妈了吗?妈妈是不是也很高兴?还有二哥,他就要升格当叔父了呢!啊,三姨婆这回的辈份就更大了,真是四世同堂呢!我是不是应该给未来的小侄女弄点小衣服呢?我有预感,一定是个如花似玉的小侄女的!”
湛明儒端详着她,脸色微微黯淡,却又立刻恢复正常,“你高兴就好……”
他们一起回到了主宅,湛明儒去停放车子,湛明婵鼓起勇气,大着胆子走入大厅,迎接她的是家中最主要的族人:
父亲湛修慈坐在正中,二哥湛明磊目光游移,站在父亲身后;三姨婆湛青凰只端坐一旁,默默呷茶,似是看破红尘;二表叔湛修则和三表姑湛修婷见她进门,都站了起来,但表情严肃,不带任何笑容;两位表亲手足,湛明菲和湛明乾都立在各自父母身边,湛明菲目带兴奋,湛明乾忧心忡忡。
“爸……”湛明婵不安起来。
这是要追究我逃婚的责任了吗?
我该不该用掌门的身份,逃避一下呢?
湛修慈并没有答话,只是冷漠地审视着归家的女儿,湛修则起身,淡淡道:“掌门,旅途劳累,实不该在这种时候问您这样的问题,但事情紧急,因为您离家一月,所以已经耽搁了一个月了。”
“二表叔请问。”她也严肃地说。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火车站,无涯突然紧握,又松开的手,还有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那含含糊糊的告别。
“您知道的,前一段时间,族内一直在查账,掌门身份特殊,本不该查您,但请示了您父亲,您父亲却认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掌门亦是湛家人,更该以身作则,故而……”湛修则咳嗽了一下,“我就冒犯了。”
他又看了湛修慈一眼,微微有些得意道:“遗憾的是,您的名下,有一个账户,自去年十一月份起,就源源不断地有钱款汇入,少则一两千,多则上万,来源均不同,因为我暂时没有获得您父亲的首肯,所以无法通过银行和警方,来调查汇款人目的,所以此事一直搁置,只希望等掌门归来,对这笔钱款,有个明确交代,也免却我的查询之苦。”
湛明婵脑中微微一晕。
“什么?”
她下意识去看父亲,湛修慈的眼中,有的只是漠然。
“钱款?我的帐户,不都是我父亲定期汇入的吗?”湛明婵疑惑道。
她私自跑到西安的钱,还是从那张卡里提出来的呢?
“您父亲说,这个账户,是一直为您开的,留待日后使用,去年您去温泉度假,您父亲就把卡,正式给了您,自此就归您所有,你父亲没有往这张卡里给您汇钱,您也没有还给您父亲,而不明钱款,都是在这之后,才开始出现的,也就是说,只有您,能给我们解释一下这些钱的来源了。”湛修则慢悠悠地说道。
湛明婵想了想,“对不起,我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湛修则惋惜地说:“如此,就不大好办了呢。掌门,您该知道,家族对钱款问题,一向很重视。”
“但是我不知道这些钱是怎么来的,我以为是家里给的,我不是经常用这张卡,我也就没有注意过。”湛明婵干脆地说,“是不是有谁汇错了帐号,这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湛修则沉声道:“掌门,按照规矩,既然您无法对来源不明的钱款做出明确解释,那么我们就要通过有关部门,继续追踪调查。”
“可以。”湛明婵不卑不亢道,“身正不怕影斜,我会全力配合的。”
湛修则微微躬身道:“恐怕要委屈您了,在调查结果水落石出之前,您的出行,要受到极大限制。”
湛明婵冷下脸来,“二表叔的意思是,要软禁我吗?”
谁给你的胆?
在我父亲面前,对我发威?
湛修则遗憾道:“这是规矩,掌门,我们只好得罪了。”
他转身看向一直沉默的湛修慈,湛修慈终于开口了:
“回你的房间,未经我的允许,不可以随便出来。”
湛明婵难以置信道:“父亲!”
湛修慈拍手四下,四只傀儡出现在湛明婵左右,当当正正地将她围住。
“送掌门回房。”湛修慈命令道。
湛明婵麻木地在傀儡的“押解”下,一路走上楼梯,她突然想起了无涯。
霎时明了。
无涯,你都知道了对吗?
但是你松开了握着我的手,让我回家。
心下一片冰凉。
我抛弃了白瑢。
无涯抛弃了我。
报应。
楔子
临近开学,湛明婵不打算再和家人耗下去了,她不知道查个帐怎么就查到自己头上,更不知道查了一个月,怎么都没有一个结果。
而这期间,她已经被湛修则反反复复地“审问”过好几次了,虽然每次都是湛修则到她这里来,很是客气的询问,但言辞中的质疑,已经让湛明婵感到了极大的侮辱。
“二表叔,您是怀疑我吞了公款?还是收受了赃款?”
湛明婵直截了当地问道,“您也知道,家里的帐目不归我管,任何公款都不会经我的手,至于赃款,您有什么证据吗?我是去偷电缆了?还是去走私文物了?”
湛修则彬彬有礼道:“掌门言重了,就是因为我们都知道掌门不插手公款,也不可能做违法犯纪的事情,所以才会对这笔款项的来源,感到惊诧,为了避免有人利用这一手段陷害掌门,我们必须查个清清楚楚,这也是为掌门的名声着想。”
“我父亲为什么不亲自来问我?家族的账目一向是由我父亲管理的,有了问题要问话,也应该是我父亲出面。”
“您父亲说了,要避嫌。” 湛修则恭敬道,“您父亲早就授权给我了,还请您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