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去十几年辛辛苦苦练成的功力,有点可惜。
但是湛明婵的黯然只是刹那,因为她很快就想起,我还有孩子呢,这个孩子,值回了全部。
临刑前,湛青凰领着湛明嫣,亲自来服侍她换上罪服,湛明婵脱下睡衣,看了看肚皮,不由道:“我怎么觉得,肚子好像比昨天要大一些了呢?三姨婆,您看呢?”
湛明嫣抽了抽鼻子,湛青凰挡住了她,老人额头上每一道皱纹,都动了动,她伸出手,贴到了湛明婵的肚皮上——嗯,有点扎。
“嗯,好像真的大了呢,孩子每天都会长大,妈妈的子宫也就会一点点扩张,肚皮就涨起来,最后你走起路,都看不到脚了呢。”
老人微微一笑,道。
“真的啊?”湛明婵喜悦地说,“书上也是这样说的,我都等不及了呢。”
湛明嫣突然叫了声“姐姐”,湛青凰看她一眼,冷冷地。
湛明婵说:“怎么了?”
湛明嫣嗫嚅道:“……我……我……我替姐姐惋惜法力……我怕姐姐……太痛苦……”
湛明婵问湛青凰,“三姨婆,真的不会对孩子有害吧?”
湛青凰严肃地点点头,“婵儿,你要相信姨婆,姨婆也是真的不想让你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她沉默了一下,“你父亲,你哥哥们,嫂子,都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
湛明婵只是紧张地说:“所以,孩子肯定会保住对吧?”
“对。”湛青凰微笑。
湛明婵系好罪服的带子,稍微整理了头发,“那就好,走吧。”
湛家的全部族人到齐——除了一直被间接软禁的湛明婵的母亲,和以怀孕为借口,拒绝观看“可怕残忍事件”的齐音然——她肚子里怀上的,是来之不易的孙女,湛修慈很是重视,批准了齐音然的恳求。
和以前不同的是,这次来的七八名分属于应家,齐家,薄家的,其余一些虽不成家族,但依然德高望重的玄黄界人物——听湛明嫣说,这是湛修则要求的,因为指控湛明婵的第二条罪名,破坏玄黄之力,阴阳平衡,制造负面力量,和整个玄黄界都有关系,湛家举足轻重,出现如此叛逆之徒,如若不给个公开交待,难以服众。
对此,湛修慈持反对意见,但他并没有坚持太久,只道:“你非要请,就请吧,不过别想从我这里拿邀请函,你自己找人吧。”
整个过程很简单——毕竟预谋已久了吗,最初的祭天地,祭祖宗等仪式,都是由湛修慈带着完成,而后的宣判与下令,是由湛修则主持的,湛明婵很平静地,当众承认了指控自己的所有罪责,并且愿意接受全部惩罚——
“废黜掌门之位,废其全部功力,并逐出湛家族谱。”
湛修则念完处置书后,平静道:“在场诸位,谁有异议?”
鸦雀无声。
湛修则对湛明婵道:“湛明婵,可有异议吗?”
湛明婵微微反应了一下,“没有。”
那双红色的婴儿袜子,左边那只,还没织完呢,回去若有力气,得赶快织好。
嗯,其实织完了也很难看,不如求了嫂子,帮帮忙。
虽然还是很想让宝宝穿上自己亲手织就的袜子。
手臂被傀儡拉伸,手腕被卡在铁环内,跪在铁板上,前胸紧紧贴着刑架的横栏,头发被散开,分拨到两边。
绿色的细条软管,隔着衣服,准确地扎入了她身体上的各个穴道,犹如抽髓般的痛楚,洪水般呼啸而来,淹没了全身上下,痛到连呼吸都要停顿,湛明婵几乎失去了对身体的约束,每一个毛孔都在释放着痛苦,每一根筋条都在抖索,每一寸皮肤都在鼓动,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每一节骨头都在断裂,疼痛叫嚣着裹住了她,忽寒忽热,五脏六腑都要拧碎。
她眼前又晃出了那跳舞的骨头,感觉自己就是这一副骨架子,被折磨到,只能绝望舞蹈。
再美,也是死亡。
黑暗仁慈地降临前,她想:没关系,我还有宝宝呢。
湛明婵昏迷了整整五天五夜,湛家主宅的灯火,也是五天五夜都没熄灭。
第六天早上,她醒过来了,当时陪着的是三姨婆湛青凰,最近这位老人,对晚辈格外的慈爱。
湛明婵睁开眼睛,问:“孩子呢?”
湛青凰拉过她的手,慢慢揉着,帮着她的肌肉和关节,重新活动起来,“孩子很好,你放心吧。”
湛明婵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这才觉得身体虚弱到连眼皮都懒得眨,松松垮垮,好像一挂已没了骨架子的皮肉囊,软趴趴地摞到了床上。
湛青凰慈爱道:“先好好休息,我去告诉大家,你醒了。”
湛明婵乖巧地嗯了一下,勉力活动着双手,探索向小腹,摸了摸,过了多少天了?孩子有没有再长大一点?肚皮有没有鼓起来呢?
那个时候,我有没有惨叫呢?不想让孩子听到那样凄厉的喊声。
她有点紧张,抚着肚子,慢慢地哼起了《人间》,希望能抚慰肚子里,可能受了惊吓的宝宝。
“天大地大,世界比你想像中朦胧,我不忍心再欺哄,但愿你听得懂……”湛明婵轻轻地哼着,慢慢拍着小腹,“小筝儿啊小筝儿,你听到了吗?这个世界其实是很复杂的,也许你执着地努力过,也许你勇敢地反抗过,但依然挣扎不出命运的圈套,只是,只是虽然如此,妈妈还是要把你生下来,因为有了你,这个世界,对于妈妈而言,才那么美好……”
湛修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娃娃,湛明婵停下和宝宝说话,很高兴,努力地伸出了胳膊,“就是这个娃娃。”
湛修慈将娃娃放到枕头边上,湛明婵侧过头,碰了碰娃娃的小脚,问父亲道:“孩子没事吧?三姨婆没有骗我吧?”
湛修慈小心地托起了女儿的背脊,慢慢挪上去,然后挪到了床头的靠垫上,“放心吧,孩子没事。”
湛明婵靠着柔软的垫子,亲耳听了父亲的保证,她就更加放心,也就开心起来,“太好了。”
她喜悦地说:“爸,我可以搬到公寓,长久地住在那里吗?把孩子生在那里,养在那里。”
“我已经把那里买下来了,你若是喜欢那里也可以,但是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湛修慈淡淡道,“干嘛不在家里待产?公寓的条件太差了,而且家里人不方便照顾你。”
湛明婵一面微笑地想着孩子出生时候的样子,一面轻轻地说:“我已经不是湛家的族人了,也不好在这里赖下去,二表叔那边会提出质疑的。”
湛修慈听后,只沉默了片刻,遂冷笑道:“不是族人,也是我的女儿,血缘关系是谁都否不了的,你就安心在家里疗养,那边的几个,想在我和你的哥哥们还都活着的时候,就赶你走,恐怕还都差点事儿。”
湛明婵沉默了一下,“那边不止几个吧,这回的事情,爸爸应该都看出来了,二表叔那一派,到底有谁了,还有,他在外面,又联系了多少其他家族的人,他那潭子水,到底有多深,若是一网打尽,正是机会……”
湛修慈敏锐地注视着虚弱的女儿,“你心里对这种事情其实很明白啊。”
“但是我不喜欢。”湛明婵疲劳地,小声说,“我也不碰它们,为了孩子,我也不要碰这些东西。”
她有点累,湛修慈又扶着她躺回去,“再歇会儿吧,有事情就按铃,傀儡们都在外面守着呢。”
湛明婵嗯了一下,她听着父亲离开的脚步声,听着门关的声音,听着法阵开启的轻微动静——有一点点伤感,这样的法阵,自己再也无法布下了。
几十年的辛苦,就这样在弹指间,付之东流。
但是现在也挺好,等养好了身子,就去公寓住一辈子,找工作,养孩子,努力地生活下去,为了孩子。
我一个人养就好了,用不着他,他去开会吧,不要回来了,如果他要看看孩子,也好,但是不许他带孩子,孩子若是跟了他,不定就养成了什么怪模怪样的德性呢。
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睛,两个多月了,能不能查性别呢?到底是淘气小子,还是娇滴滴水灵灵的小筝儿呢?
鼻尖轻轻抽动,柔软的叶子香的气息,缭绕。
湛修慈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在女儿的房间门口停了一会儿,一直在犹豫,是否直接地,坦然地,告诉她一切。
房门被他拉开了一道缝,一股香气袅袅地从里面飘来,他觉得不是女儿房内的香薰,而且有些熟悉,但一时半刻还没想起来,湛明儒已在后面轻轻地说:“父亲,妹妹毕竟刚醒,身体还很弱。”
湛修慈嗯了一下,关上房门,“那一派的名单都收集齐全了?”
“是,包括齐家,应家和薄家的,这回都齐了。”
“音然呢?”
“我已经让她以探视双亲的名义,暂时回齐家了,最精锐的傀儡,都保护在她身边,她刚刚传来消息,安全到家了。”
“陆微暖呢?”
“那边估计要灭口,我也给护住了,她毕竟也是有点实力的,那边只怕还以为,是陆微暖自己逃了呢。”
“追杀灭口的证据要尽量搜集多一些,到时候才更有说服力。”湛修慈淡淡道,“应家人怎么样?”
“让宗堰这么一折腾,死了大半,绝对起不来了。”湛明儒说,“但是父亲,宗堰威胁的,最后一个……”
“明嫣的母亲,我让你留她在主宅住上几天,她那里的防护做得如何?”
“给予了低调而严密的保护,然后照您的吩咐,一会儿就由这位表婶来担任妹妹的护理师,守护妹妹调养身子,寸步不离。”
“那就好。”湛修慈松了口气,“玄黄界都知道这次的处置结果了,宗堰迟早会找上门来的,而你妹妹这里,是最安全的。”
“天罗地网已布下,宗堰若来,自投罗网。”湛明儒自信道,“对了,父亲,祠堂神牌刚才又重新亮起来了。”
湛修慈猛地停下,“什么?”
“神牌重放光明,应该是无涯上仙从天界回来了。”湛明儒沉稳道。
但是湛修慈拧紧了眉毛,“他回来了……”
刚刚那股从女儿房间内传来的香气……
是叶子香。
湛修慈只平静了半秒。
旋身,步伐极快,撤了法阵,几乎是撞开了湛明婵的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奔走到床边。
被褥柔软。
床上已空无一人。
第十章 风雨前
湛明婵再次醒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不在家里了。
这是……
熟悉的天板雕花,熟悉的叶子香,还有熟悉的,水,沸开的声音。
浑身一颤,她急急侧过脸去看,入目的,竟然是——
白瑢。
“你……”湛明婵愣了,顾不得白瑢,再看,屏风后,似有一道清俊的影子,独自站立。
心脏就提起来,让无形的手拧旋。
真的是你?
你回来干嘛?
你不要回来了!
你回来和我抢宝宝吗?!
就算你是小筝儿的父亲,你也别想把孩子从我这里带走!
“湛掌门醒了?”
说话的不是白瑢,而是一青衣女子,自床角慢慢走来,素手轻出,把了把湛明婵的脉搏,“好了,气息可算是稳住了。”
白瑢跪在床边,向这女子点头微笑,“多谢女魃天女。”
湛明婵目瞪口呆,“天女?您怎么来了?”
女魃微微一笑,“实在当不起这个谢意,终究我没有帮上什么,是宗掌门请我来的,不过还是晚了,只怨我行踪不定,累得宗掌门遍寻数日,虽星夜兼程,到底无力回天,唯独庆幸的是,你的命,无碍了,这也好。”
湛明婵看着白瑢,“你……”
“杨安找过我,但是她上当了,法戒被调换了,我并非没留意,但那个时候啊……我就是抱了一线希望,去了。你家的主宅,封锁得比以往都严,还传出风声,说你和我勾结,一起杀害应家人什么的,我若是妄自找你,反而是害了你,若是不找你,又不知你到底如何。”
白瑢轻轻一笑,却掩盖不住脸色灰败,“我实在没办法了,也想过找无涯,但是无涯不在,雍寂拒绝与我合作,他说小事可以由着我,大事不行,姎妱不能出山,建议我来找女魃天女,说这地界毕竟是归无涯管,也只有和无涯交好的女魃天女,还能出手干涉一下,我抱了这念头去寻天女,我努力了,我尽全力了,但是明婵……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白瑢绝美的脸蛋突然一阵扭曲,她侧到一旁去,干呕了好几下。
“宗掌门也该休息了。”女魃善意地说,“法力再高,也毕竟凡人之躯,没了法器辅助,本又是强弩之末,这一趟寻我,更是耗费了不少元气,即便不顾虑自己,也该顾虑腹中的孩子。”
孩子?!
湛明婵惊了,“孩子?白瑢?你……”
突然醒悟过来,“雍寂?!是不是雍寂……”
“明婵,别激动。”白瑢微笑道,“是雍寂的。”
“火车上?”
“对。”
“他把你……”
“没关系的,明婵,你应该知道,我早就不是处女了,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当过有钱人的情妇,因为好玩,所以没关系的,这种事情,对我而言不算什么。”白瑢眨巴眨巴睫毛,“我倒是觉得,怀个孩子,是件蛮好玩的事情呢,我还真应该体验一下呢。”
湛明婵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她相信白瑢是真的不在乎,但是和自己不一样,白瑢跟雍寂……白瑢跟雍寂?!
“对不起。”湛明婵说。
白瑢笑容明媚,“我宁愿你说一万次‘对不起’,我也不要自己对你说一次‘对不起’,刚刚我对你说了一次,有这一次,我已铸成终生之悔痛了。”
湛明婵低下头,她沉默了一下,拉起白瑢的手——第一次,她主动,真心地拉住白瑢的手。
“其实……其实也挺好的,管那男的如何呢,总之我们都要当妈妈了。”湛明婵提起这件事情,就禁不住骄傲,那些个悲伤啊,愧疚啊,全都一扫而空,有的只是满满喜悦,“啊呀,就这样离开家,那半只袜子还没带出来呢。”
白瑢抬头,笑容依旧明媚,目光专注。
“明婵,你说什么?”
她轻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