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婵道:“我为爱,而封冻爱,拒绝爱,这么多年,但最终明白的,就是我的确没有了爱。唯一的,白瑢的那份,会陪着我一起走。我的目的达到了,没有人会悲伤,所以我可以安心去了。”
“你爸爸那是说气话!”无涯揪住湛明婵,“你的家人都很爱你,很珍惜你,亲情不是你的任性和冷漠就可以改变的!不明白的人是你!你知道不知道那天在电视塔上,你父亲是从女魃怀里把昏迷的你给抢走的,他以为你死了,他抱着你一遍遍喊你的乳名,声音都哽咽了!我认识你父亲几十年,从未看他如此惊慌失措过,即便是你祖母逝去,即便是应泳思死去,他都未曾这般痛苦,他的眼睛里未曾涌出过泪水!他比谁都爱你啊明婵。还有你的大哥,你的二哥,你的姨婆,你的表兄湛明乾也是关心你的!你的大嫂,你同父异母的妹妹,甚至陆微暖,都不希望真的看到你死去!这世上还有一个杨安在惦念着你,害怕你会继续在火坑里受罪;还有一个吴双会祝福着你,还有小筝儿需要你,还有……还有我,明婵。”
无涯的声音愈发低缓,他抱紧了湛明婵,“明婵,你还有我,至少还有我,我爱你。”
晚风轻拂,今夜的天空,黑色中弥漫的是深红。
无星无月。
一只大鸟划过,自湛明婵的眼前。
它浑身无毛,好似巨型蝙蝠。
它有着红色的眼珠子。
窜着死亡的光。
它展开翅膀,冲入深红的天际。
长而宽的喙张开——
湛明婵恨不得堵住耳朵,但是来不及了,在无涯那一连串爱的告白中,那鸟儿发出的声音,是格外的清晰——
杀——
无涯的胳膊僵了一下。
他将湛明婵搂得更紧了些。
湛明婵昂起头来,目送这只鸟冲入未知的夜幕。
高高盘旋于这座繁华而古老的城市上空。
杀——
杀——
杀——
鸟儿撕心裂肺地叫着——
杀——
杀——————
大鸟徘徊,远去。
杀————————
拖曳不绝……
湛明婵轻轻道:“杀鸟现……”
大劫,到了。
湛明婵靠着无涯的肩,抬起双臂也抱住了无涯。
曾经多少次希望被拥入你怀。
曾经多少次希望这样近地挨着你,抱着你,将你视作最坚固的柱子,支撑着我在世间走下去。
你身上的叶子香,恬淡而舒适,多少次令我心安。
还可以重来吗?
他们紧紧拥抱着。
“明婵,我爱你。“无涯说。
“如果你爱我,那么你,作为一个守护人类世界的神仙;我,作为一个守护人类性命的掌门,我们应该并肩作战。无涯,我们两个一起保护这座城市好吗?这是我们的责任,我很高兴,我们相爱而且有着相同的道路,这是最幸运的事情了。如果你爱我,那么我们一起去裂缝,去黄泉,去鬼池,去引鬼池水于人间,挽救这座城市更多有着亲情,爱情和友情的人们好吗?如果你爱我,那么就不要抛弃我,而我也不会抛弃你,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亘古未有的变局,让我们一起出席。”
湛明婵抚摸着无涯的背心,“如果你爱我,就请答应,好吗?”
无涯,这是我对你我之间,最后许下的如果了。
请你给我一个如果吧。
许久,许久。
没有答案。
湛明婵感到自己不是很绝望,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本来就没有带上多少的希望。
不知不觉中,现实的荆棘,已经悄悄扯掉了她试图遮羞的衣衫。
这早已是赤 裸裸的事实了。
为何还要穿上皇帝的新衣?
湛明婵放下手臂,她推开了无涯。
“如果,你给不了我这些如果……”
她将法杖对准了无涯——
“那么就请让开吧。天界的神仙,无涯。请您允许玄黄界苍溪湛家的掌门,去履行她的使命。而您,作为一个中立的神仙,帮助是不允许的,那么阻拦,显然也是不被允许的。”
无涯说:“我只想带你走,一起去修仙。”
“请您让开。无涯上仙。湛明婵是凡人,是苍溪湛家的掌门人,她不可以背弃她的身份和责任,她不可以抛弃她的同胞和家乡。她在成长的过程中,因为愚蠢和任性,已经造成了太多不可挽回的损失了,对她自己,对别人。但是苍天有眼,在最后的最后,给了她这样一个赎罪的机会。”
湛明婵微笑道:“没有爱不重要了,至少她可以把最后那点爱,用去守护大家的爱。我相信,她有去无回,我相信,她一定会成功。”
无涯默默无语。
湛明婵从他身旁缓缓走过。
无涯垂手而立。
他们交错。
最终背道而驰。
那时候的夜是红的,那时候的心是流血的。
再也没有如果了。
第八章 曾经,后来
瞬移到山中,正如湛明婵事先所料,姎妱慢条斯理地跽坐在地,漫天漫地的白纸钱。
“给你送送行。”姎妱笑道,“湛掌门,当真好觉悟!”
湛明婵客气地躬身,“神女谬赞了。可否给凡民指清方向?”
姎妱说:“太客气了,来,湛掌门,我送你一程,好省却脚力。”
深山冷清,几乎不信这是夏夜。
裂谷蜿蜒,姎妱带着她缓缓降下,红袖招摇,草木尽退,露出了一条地缝狰狞,好似大地的疤痕。
姎妱素手一指。
“就是那里了。”
湛明婵走过去,站到了边沿。
她能感觉到巨大的寒意从这不见底的黝黑中袭来,她的两条腿开始发颤,心脏乱跳,感到意志力脆弱到要被这股寒气封冻成冰棱,然后刷啦就碎掉。
姎妱在她身后说:“跳下去吧,这里直通黄泉。鬼池不难找,因为下去,就在眼前。方圆百里,浩浩荡荡。千万年积累的怨气,足够送湛掌门最后一程的了。”
湛明婵笑道:“多谢神女了。”
姎妱微笑,“搞不好这是你最后一句话了。我可真是荣幸。”
湛明婵笑了笑,她不再多言,径自跳下。
处在失重的状态中,很长一段时间,长到时间似乎静止,自己已脱离了身躯,成为轻飘的幽魂。
忽然有一点点白亮,湛明婵下意识用手背挡住了眼,随后就感觉自己忽然加速跌落,忽地一坠,她心中瑟缩以为会摔个头破血流,但听得噗噗轻响,才发现身下软绵。
湛明婵等了好久,才睁开眼睛。
天是无际的黑,地是无垠的白。
因为铺满了白纸钱。
而天空还在撒着纸钱,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
不知道落了多少年。
千万年的厚度,该是多少呢?
天地寂寥。
无风。
空气都沉默了。
湛明婵怔忡地躺在这一片安宁中。
她一点点恢复了听觉,逐渐能听到不远的地方,有缓缓的水声波动。
湛明婵撑着纸钱堆,一跃而起。
她掉转身子,向着水声蔓延之处寻去。但她显然不需要找太久,因为只走了几步,前方的白纸钱就消失了。
寒气逼人!
仿佛一道帷幕拉开,眼前突显浩荡无际。
此池,无寻常湖水之绿波,之清澈,之灵动,之波澜泛起。
只死气沉沉,宛若凝固的墨块。
好似万年都未曾流动,但又绝非一方坚冰。
一片片雾气蒙蒙,犹如被搅散的云朵,再让无形的钩子给钩住。
停滞在这池面上,不得离去。
湛明婵不需要静心,就可以去感受。
好强劲的阴气。
就仿佛四处勘探半辈子,临了临了,终于发现了巨大的油田般惊喜。
湛明婵热泪盈眶,她知道城市有救了,自己没救了。
法杖举起,她纵身一跃,跳入鬼池。
似有沉闷的扑通。
寒。
湛明婵只有这一个感觉,这池子不深,池水只到她腰际,但瞬间就让她的下半身都没了知觉,刹那封冻。
丝丝寒气如针扎般钻入她的毛孔,侵入血管,刺激着神经,再弥漫着向上推进,要笼罩她的整个身躯。
湛明婵调整呼吸,她默念咒文,手诀打得飞快,法杖向着出口的方向举起,绿光一点,在这黑白世界,仅有的一点绿光。
希望。
玄黄之力遍布全身,调动体内每一分灵性,发掘最多的潜能,让这些力量游走在每一根经络上,向上,向下,冲开穴道,流转整具躯体。
入侵体内的寒气和玄黄之力,形成对峙,暂时互不相让。
湛明婵变换法诀,法杖光芒大盛,池水动了一动。
刹那间,弥漫在池水上的雾气都动了起来。
它们纠结着,拥挤着,推搡着,跃起或垂落,飘散或凝固,旋转或翻越。一时间,湛明婵只觉得眼前迷乱,睫毛眨巴几下,感觉已经覆盖了一层冰霜。
当通亮的法杖高高举起的时刻,一对对火红的鬼眼已睁了开来。
它们齐刷刷地垂落在池面,围拢在湛明婵的身边。
湛明婵已分不出力量去对付它们了。因为鬼池的阴气,已经在玄黄之力的牵引下,以她的身躯为通道,开始上涌,自脚心,到腰际,至于心脏,进入到双臂,沿着左右大动脉涌入到手心,再跃到紧握在手心中的法杖杖底,自杖底向杖头漫去。
第一股鬼池水,哗啦一声,向上飞去,投射入那不远处的黑洞中。
第二股,第三股……
源源不断。
池水泼辣!
一只只被冰冷的鬼池水,泡得肿胀的手,洗得发白的指骨,刷刷钻出水面。
停了一停。
齐齐抓向了湛明婵。
顷刻间,湛明婵感到浑身剧痛。
那些腐烂的手带着刺鼻的恶臭,拉扯着她的身躯,几乎要将她五马分尸;那些手骨裹着千万年的寒气,贴着她的皮肤,刺入她的肌肉。
她站稳了步子,开始感谢这冰凉的池水,冻僵了她的身躯,否则她会倾斜,会在鬼手的拉扯下被活体分割。
拼命仰起头,将精力集中到对阴气的释放上,而不是万鬼袭击的痛苦。
池面上的鬼魂们也开始围着她游走,呼啸。
它们在眼前晃动,鬼祟的笑声刺入大脑,弹指间,大脑竟被这鬼声给弄得有了大幅的空白。
随即拉回了神智。
不能分心。
湛明婵默默地念着法诀,继续引导阴气的上涌——她无法分出一点点力量来为自己拉开结界,暂且挡一挡这些厉鬼怨魂的袭击,因为将凝滞了千万年的鬼池水引入阳间,摆脱鬼池的引力,即便有法杖相辅佐,也是要耗费一身功力的。
何况鬼池水通过体内的时候,所过之处,血液经络,基本都被封冻住了,使不出别的力量。
第四股,第五股……
法杖吞吐着明亮的绿光。湛明婵在万鬼的拉扯下,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自己体内的阴阳平衡,正在失调。旺盛的生命力,在鬼池水的浸泡下一点点消散,她开始哆嗦,开始颤抖,她感谢这些恶鬼,是它们的拉扯和飘舞,才让她那一次次到了昏迷边缘的神经,再度清醒,得以维系施法的力量。
第六股,第七股,第八股,第九股……
生命力在鬼池水的冲击下大量流失,她毕竟是凡胎,纵使每一个细胞都因玄黄之力而充满了灵动的活性,但湛明婵终究是凡人,她的上限,不是神。
她感到手腕在颤抖,在鬼手的拉扯下,再动摇,再下垂。她感到冰冷一层层袭来,让她麻木到不能念咒,不能掐绝,她快要丧失对身体的控制,丧失对力量的把握,那涌到了一半的鬼池水,生生顿住了,上不来。
不能断流……
湛明婵的意识开始模糊,体力基本耗竭,生命垂于边缘。
鬼池水的阴寒,对人体是剧毒。
何况是流遍了整个人体。
湛明婵张开嘴,她的胸膛已经闷到要炸开,她喘不过气,身子慢慢地向池水中滑落。
那些鬼魂们尖呼着,兴奋着,撕扯着她,她的手腕直挺挺地希望保持住原有的姿势——法杖不能停止施法,不能偏离。
但是她眼睁睁地看着手臂软如面条——她第一次清楚地明白,面条一样软,到底是什么状态。
已经无能为力了。使唤那些肌肉,那些骨骼,都无能为力。
谁来帮帮我……
湛明婵在心底呐喊。
谁来帮帮我,否则城市就……
难道真要功亏一篑?
难道天意注定,就真的无法撼动。
但我不信这苍天如此无眼。
法杖轻轻一垂。
眼前白影划过,好像有扑通一声闷响。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向上抬起。
法杖恢复了原有的角度。
银白色的光芒笼罩在湛明婵的身旁,法戒悬于鬼池上,照耀着鬼魂们,令它们奔走逃亡。
白瑢。
湛明婵说:“快走。”
“你知道这不可能。”白瑢面色惨白——她的身体,经受了太多重创,却没有一次,好好调养。
湛明婵心知肚明。
“你的体力早就不如我了,你会死在鬼池。”湛明婵厉声说,“走啊!”
白瑢站在湛明婵的身后,她抱住了湛明婵,双臂搂着湛明婵的胸,心口贴着湛明婵的背心。
一股股暖流从背心涌入,冲开被封冻的经络,让堵塞的玄黄之力,重新活跃起来。
第十股,第十一股……
湛明婵轻轻地说:“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白瑢将下巴轻轻搭在湛明婵的肩膀上。
她的侧脸贴着湛明婵侧脸。
第一次这样亲近,而不带有反抗和抵触。
她说:“嗯。我知道我们都会死,太好了。”
第十二股……
湛明婵望着鬼池水冲入黑洞内,她安心了。
微笑道:“我怎么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你的场景了呢,那是在初中,我坐在座位上,不知所措地熟悉着新的环境。然后你走进来了……一个初中生,却背着单肩背。你穿着自己改良的校装……踏着高跟鞋,染了发,打扮成了一个叛逆的摩登女郎,那时候你才十二岁呢……”
“十二岁半了。”白瑢靠着湛明婵,鬼池阴水,噼啪作响,她的身躯在哆嗦着,“我们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