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了墨镜和口罩。
鹅蛋脸，浓眉，一双大眼，鼻梁挺直，嘴唇微厚，肤色偏暗。
烫过的短发依然乌黑，个高而健壮。
她很年轻，才二十七岁。
但却穿着显老的藏青底子碎花短袖衫，不起眼的灰色筒裙，踏着一双旧款式的淡粉船型鞋。
表情淡然，微带严肃，似乎很不高兴，但这不高兴，又不是针对检查而来。
她随身只带了一只小旅行包——甚至比学生的书包还小了一圈，里面只塞了一套应急的换洗衣物，看来的确是短暂停留。
她大概有急事，出示了返程机票。
那竟然是今天晚间的日航机票。
“我有一个朋友病了，急着要见我。所以我才临时回国。我在美国还有很多工作，耽误不得，下午看过她后，我今天晚上就飞到日本转乘去往美国的班机。”
她有条不紊地说着，“之所以戴了墨镜，是因为我的眼睛有点光敏，而现在正值盛夏；戴口罩，是因为有媒体说这里在蔓延流感。”
“没有的事情。哪里造谣呢？”工作人员蹙眉，“那样的话，出入境检查会更加严格，而且您会看到机场更多旅客都戴着口罩，但是现在似乎只有您……”
“啊，我知道，Anti…cnn。”女子终于露出了微微一笑。
她笑起来会露出洁白的两排牙，紧凑的眉眼都被舒展开，原来这是一个很精神的女子，很耐看的脸蛋。
将证件和行李都交还回去，“谢谢您的配合。”
女子远去，从背影看动作，似乎又戴上了墨镜和口罩。
“其实我刚才看她照片和她的脸，觉得面熟。”
从大学毕业了五年的工作人员小张说，“好像在哪儿看见过那张脸呢。”
“是通缉犯吗？”
“不是啊，没有吻合的。”小张说，“要不早逮了。可是我真觉得好像几年前见过似的，好像是在网上见过……哎，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萧……萧……”
检查证件的工作人员小王说：“看你这记性，萧婷啊，只是一个蛮普通的名字啦。”
萧婷提着行李来到接机的地方。
她习惯性的四处张望，在墨镜后观察这个世界，口罩后的口鼻，小心地呼吸。
她害怕有人打量自己，摸了摸脸庞，确定藏得很好。
又宽慰着：
五年了，中国这么大，北京这么大，应该不会有人认出的。
一位风度儒雅的男子从另一边稳稳走来，站到她面前。
萧婷的唇角带了一点冷笑。
“我们又见面了。湛明儒先生。令尊可好？”
湛明儒淡淡道：“承蒙关心，家父安康，只是家父忧心着舍妹逐渐虚弱的身体，心力交瘁，已失眠多日了。”
萧婷握着行李包带子的手指，微微一蜷。
“我一点都不惊讶，在贵宅，正常人只会被消磨了生命。”她冷冷地说，“走吧，带我去见她。”
“你最好不要打扮地这么引人注目。”湛明儒说。
萧婷冷笑道：“承蒙您的照料，我的玉照和失态视频，四处流传，我俨然成为祖国网络中，那过街的舒克和贝塔了。不敢不做点伪装，省得被认出来，再成为现实中的舒克贝塔。”
“五年了，已经没人还记得那件事情，认不出你的。”
“我记得。”萧婷道，“在这熟悉的环境里，我自己都不敢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了。”
“看来你的脾气没变，不会审时度势。”
“您也是依旧的表里不一。”
“萧婷。”湛明儒冷下声调，“这次允许你回来，全是因为她的强烈要求，她要见你一面，而绝对不是我们这边的条件松动了。你也应该知道了，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了，禁不住情绪的波动，我不希望一会儿在她的面前，发生争吵，让她不快。所以丑话，亮话，我都给说到前面：到了主宅后，你不可以随意走动，不可以大声喧哗，不可以发出一些……你知道不该发出的言论，我的义妹湛明嫣将监督着你，直到你进入她的房间，之后再送你离开。在这期间，你如果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和湛明嫣说，她会全权负责。不要提出什么质疑，不要耍你的脾气，否则湛家绝不容情。尤其是——”
他压低了声音，“不要想着去找孩子。我们已经把孩子安排好了，你这回是绝对不会见到的，别忘了当初，我们双方做出的承诺。我们遵守了，你也该明白正确的做法。”
萧婷微微一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竟使得玄黄界的龙头老大家族，如此如临大敌。湛先生放心，人在屋檐下，我明白自己这脑袋该抬起还是低着。我这次回国的一切手续包括返程的机票，都是湛先生一手搞定的，要得就是让我乖乖听话，见完了她，你们再立刻把我打包丢到飞机上，送我这瘟神离境，省得祸害了祖国人民，家乡父老。”
她停了停，“她还有多长时间？”
湛明儒神色逐渐黯淡了。
“到不了明年春天了。”
湛家主宅，一切依旧。
湛明儒将萧婷交给了湛明嫣。
湛明嫣微微一笑，“请跟我来吧。”
萧婷对湛明嫣的印象不是很深，只知道她是湛修慈的私生女，依稀记得一张白皙的面孔，个高，但却不声不响，默默无闻。
现在来看——
萧婷不动声色地打量湛明嫣。
气质温婉，目光平静，笑容可亲。
但是萧婷对她起不了好感。
人的直觉很重要。
“麻烦了。”萧婷随意道。
她摘下墨镜和口罩，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去寻找，去搜索。
但依然有点忍不住，她隐隐能听到屋外有孩童们欢笑的声音。
她想：
是我的儿子吗？
湛垚……
上个月，他该过完了五岁生日了。
本来该在自己肚子里继续呆下去，却被弄得提前出来了。
这该死的湛家！
结果我儿子偏偏还得姓湛！
该死的——
一道侧影从前方的走廊过去。
萧婷心中一紧。
剜了她的眼睛，她也认得那个女人。
瞥一眼，那边是卫生间。
“湛明嫣女士，我能去一趟卫生间吗？我刚从飞机下来就直接坐了车，往这边赶，还有点不方便呢。”萧婷温和地笑道。
湛明嫣考虑了一下，“麻烦快一些。毕竟你一会儿也是要赶飞机的。”
真会说话。
萧婷微笑着，踩着稳稳当当的步子，慢吞吞地进了卫生间，很有文明礼貌地关了门，撂了锁。
陆微暖刚洗完手，用毛巾擦干。
她听到动静，抬头，怔住了。
萧婷很坦然地欣赏着一出叫做“变脸”的经典国粹。
“湛家的二少夫人？”萧婷笑得灿烂，“陆微暖小姑娘，我是否该这样称呼你了呢？”
陆微暖抖了半天嘴唇，她那长不开的小眼睛，慢慢瞪大了。
“杨……杨安……”
“对不起，我是萧婷。”萧婷耐心地纠正道，“别叫错了哦。能换个名字，还托了您的福呢。”
“我……对不起……”陆微暖怯生生道，她垂下头，“对不起，杨安……”
“我是萧婷。”萧婷再次重复道，“别装糊涂了。当初是谁啊，是谁把催产的药，一天天，一点点地放到我的饮食里？又是哪一位小姑娘，出现在我的面前，以法律专业生的身份，告诉我，去偷了儿子离开，绝对不会犯罪？告诉我夏威夷和美国大陆本土的一些法规不同，其中包括反父母绑架法？是谁如此好心好意，如此轻而易举地帮我‘逃出’了精神病院？再非常救人救到底的，为我指明了闯入私宅，偷走儿子，再逃往机场的最佳道路？甚至连机票都给我准备好了。最后又是谁睁眼说瞎话，否认了这一切，再弄出一堆假的不在场证明？又是谁，想出了利用母校的FTP，传播我的失态视频的事情？包括勾结我的某位同学，一起曝光我的一切个人和家庭资料？”
她问一句，便往前逼近一步。
陆微暖捂着脸，痛苦道：“对不起，对不起……”
“小姑娘……”萧婷将陆微暖逼退到墙角，她柔和地拍了拍陆微暖的肩膀，“少奶奶，湛夫人，你还真敢做啊——”
陆微暖松开手，她满脸泪痕，“杨安，对不起。我……我不愿意的……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是被迫的……”
“包括被迫嫁给湛明磊？被迫当了后妈？被迫接收了我的儿子？” 萧婷呵呵笑道。
“我……没办法……我必须活……你知道吗？他们扣我在主宅，时时刻刻都在观察我，然后考虑着该如何处置我，是杀了，还是继续用下去……他们很可能杀了我，因为我知道得很多，所以……所以我必须嫁进来……只有通过婚姻，我才能真正成为这个家的一分子，他们才会对我放心。湛明儒已经有了妻子，湛明乾到底是那边的人，我……我只好选择……选择湛明磊……”
陆微暖哽咽着说。
“啊呀呀……”萧婷道，“天呐。二少夫人，二少夫人啊……只好选择湛明磊……只好选择……”
萧婷转了转身，深沉地看向另一旁，“多么无奈的选择啊……”
陆微暖点头，“嗯。我真的是没办法了。”
“用婚姻来买命，用买命来出卖良心……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
萧婷感慨着回过头，看陆微暖，抬手，五指蜷缩。
出拳！
闷响！
一拳打到陆微暖的脸蛋上！
“病啊！”萧婷大叫了一声。
啪！
“我抽死你个小□！”
一巴掌抽到陆微暖的左脸。
啪！
“我抽死你个小贱货！”
一巴掌抽到陆微暖的右脸上。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这是连环抽。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揪着陆微暖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水池子上砸。
抄起洗手液，甩开瓶盖子，当头一淋，粘稠的蓝色液体模糊了陆微暖散乱的头发，再伸手呼噜一番，头发被搭成了一个鸟窝。
“好看吧？这样好看吧？”萧婷哈哈笑道，打开吹风机，滚烫的吹嘴对准了陆微暖的耳垂。
“啊——”陆微暖被烫的张嘴叫唤。
一块香皂丢了进来。
呜呜呜……
陆微暖的牙齿咬住了这块香皂。
萧婷将空的香皂盒砸到陆微暖的身上。
“我今天要揍个痛快，我揍死你个小王八蛋！揍死你个小bitch！你抢男人，抢就抢，那男的叽叽歪歪的傻德性，姑奶奶还看不上呢，你想要，说一声，姐姐我倒贴钱丢给你都行，但是你丫敢跟我玩暗的？姐姐我也是女的，女人不想为难女人，知道姐妹们混生活不容易，但是带种你折腾那男的去，他妈最后玩到我的脑袋上，就得付出代价，我揍死你个小混蛋！”
哗啦啦——
拧开水龙头，关上下水道阀门，放了一缸子的水，将陆微暖的脑袋按进去。
“我帮您洗洗嘴巴，洗洗这张脸，洗洗这头毛！”萧婷痛快地按着陆微暖的后脖梗子，抄起刷子，刷她那一头被洗手液弄得黏糊糊的头发。
“我呛死你！”
陆微暖拼命挣扎，萧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她揪着满脸水汪汪的陆微暖，随手拉开一个隔间——这个卫生间，有两个隔间。
将陆微暖给丢了进去，同时一步跨前，抄起了纸篓，扣在了陆微暖的脑袋上。
“你这种恶心的人，就配和这些恶心的东西为伍！找到同类了吧？恭喜！”萧婷笑眯眯着，她踢上隔间的门，再用放到墙角的两根墩布顶住，让这门一时间开不开。
萧婷听着撞门的声音，还有装模作样——这回也许是真实的哭声，心满意足地洗干净了手，扯过纸巾擦干。
回头。
呆住。
另外一个隔间的门——刚刚是关着的，但是萧婷没太注意。
现在打开了。
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
白白净净的小脸蛋，滴溜溜的大眼睛，水嫩的小嘴。
一左一右，梳了两个翘翘的小辫子，扎着晶亮的水果头绳。
穿着白底子绿花，还带着蕾丝边的小花连衣裙。
露着光溜溜，细腻腻的小腿，踩着可爱的小白凉鞋。
正一本正经地看着萧婷。
萧婷真愣了。
妈的，刚才没注意，这里面居然还有人？！
我闹了这么半天，这小家伙就站在这里，一声都不吭的？
靠，这心理素质！
看样子……
湛家的小孩吧？
“咳咳。”萧婷决定先发制人，“小姑娘……你是谁啊？”
小女孩歪歪脑袋，“你打她？”
她声音很甜，很脆，带着一点狡黠的神情，指了指被墩布给顶住的隔间，陆微暖还在里面一边哭，一边捶门。
“对，我打她了。”萧婷很坦然。
咋的？小姑娘？准备打抱不平？
小女孩突然朝着萧婷撞过来，萧婷只觉得眼前一花，吓得还没叫出来，还没本能去推，就感到脸颊被亲了一下。
啵——
小女孩亲完了，笑眯眯地抿抿小嘴。
“打得好！”小女孩开开心心道，“你是见义勇为的好阿姨。”
萧婷傻了。
这是……
什么个状况？
“小姑娘……你觉得阿姨打得好？”
“对啊，她是恶毒的后妈！”小女孩抬脚踢了踢门，“她是小阿垚的后妈！小阿垚天天都不高兴，所以她该打！”
小阿垚？
萧婷有点激动地伸手，又拼命克制住。
“你……小阿垚是你什么人啊？”
“是我亲亲小表弟！”小女孩自豪地说，“他们都欺负他，因为他有个后妈。所以我就替他把那些坏的小孩子给打走。我妈妈说了，我是老大，是姐姐，我要保护弟弟妹妹们，尤其是要保护我的亲亲表弟小阿垚。”
“你妈妈？”萧婷愣了一下。
难道她是……
“我不告诉你，我妈妈是谁——”小女孩老气横秋地说。
萧婷笑了，用不着说了，她已经猜出这个孩子的身份了。
“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你，有什么好处吗？”小女孩扭着小身子，笑眯眯道。
“嗯……阿姨再帮你打一顿后妈好吗？”萧婷这样决定。
小女孩笑道：“嗯……不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