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您节哀。”
他慢慢鞠躬。
湛明婵安静地看向了窗外。
前夜。
秋雨绵绵,微风吟唱,好似哭泣。
她戴着呼吸面罩,半昏迷地睡了一宿,到天明。
当你离开我的时候,白瑢,我茫然不觉。
“她去的时候,都有谁在?”
“医护人员,我也在场。”张律师轻轻道。
“她怎么去的?”
“找不出病症原因,只是生命衰竭……” 张律师同情地看了看湛明婵床边的药罐药瓶和一堆医疗设备,委婉地说着。
“她平静吗?”
“宗堰女士在傍晚的时候,料定自己不行了,就叫来了我,交待了后事。然后就陷入了昏迷。她是在沉睡中离开人间的。”张律师说道,“宗女士去的时候,非常安详。”
“她最后说了什么呢?”
“主要是将这只盒子交给您。她说只有您能打开盒子。里面的一切,都是给您的,不需要多说了。然后她……她……她嘟囔了一句话,就睡了。”
“她说了什么?”
“……我爱你,湛明婵。”张律师小心地复述,“这是宗堰女士,最后的话。”
半晌。
湛明婵嗯了一声,“她的遗体呢?”
“根据宗堰女士生前的安排,已埋入了宗家专属的墓园。一切事宜,其实都是宗女士早已安排好了,我只是负责执行。”
“好……”湛明婵轻轻一笑,“谢谢您,我都明白了。”
她在遗嘱执行书上签署了名字,再彬彬有礼地请大哥湛明儒送张律师离开。
这是一只精致的漆器盒子,通体鲜红,镂空花纹,带着清凉的手感。锁头是一个复杂的符咒,湛明婵只是将手掌覆盖了上去,那锁头就亮起了柔和的,银白色的光芒,盈满了整间房屋——本已心脏乱跳而到了崩溃边缘的湛明婵,就逐渐地,在银白光的包裹下,平和了起来。
盒子最上面,是一套带有一诺千金咒守护的契约。
湛明婵取出来,打开。
然后她望着一直默默注视这里的湛修慈。
“父亲。”她平静地说,“白瑢去了,这契约,她交给了我。您看着办吧。”
当年,湛青岳和宗家联合到一起,杀回到驱逐她的湛家,杀了个血流遍地的契约。
湛修慈接过了契约。
淡绿的火光窜出。
契约在他的手掌上,彻底销毁。
只余轻烟一缕。
湛明婵没有管这些事情,她只是读着白瑢最后给她的信:
我最爱的明婵: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被我糟蹋地够呛的阳间了。请及时告诉玄黄界人士这一大快人心的消息,让我也能做一件,让大多数人都额手相庆的事情。
我指定的张律师,将全权负责我的后事——放心,这一切,都是我早就安排好的,他只是个执行人而已。
我已经不行了,大概撑不了几天。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看到张律师,出现在你的面前,然后一本正经地,做出一副沉痛的样子,虽然他心里惦记的,是那一大笔律师费。
我把我的资产,除了安排这些事情,其余的都以我儿子的姓名,开了户头,存了进去。他一直都处在雍寂的控制下,所以不需要我去告诉他这一切,雍寂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指点他。
现在,我吸着氧,慢慢地写这封信。给你的,最后的一封信。
我的法戒,已给了雍寂,由他交给我的儿子宗锦。我去了以后,宗锦就是宗家的合法掌门了。虽然,宗家早已不存在了,被我,亲手毁掉。
做出那样的事情,我从未后悔。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我还是怕了,不敢用宗堰的身份和你交往,而做出了,你最痛恨的,欺骗的事情。到了现在,我自己都不敢接受“宗堰”这个身份了。
所以,我最开心的,莫过于到了最后的最后,你喊的,依然是“白瑢”。
我爱这个名字,爱这个身份。我是白瑢,是湛明婵永远的白瑢。虽然我的墓碑上还会刻着“宗堰”,虽然在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的嘴里,我永远都是“宗堰”。但那都不是我在乎的,只要你的心里,我还是白瑢,那么我就是白瑢。
只是虽然如此,也请原谅我吧,明婵,我终究是要把这枚宗家的法戒传递下去。明婵,抱歉。
我不希望玄黄界的未来,湛家的明天,会缺少一个姓宗的男子。我只希望我的宗锦,能和你的小筝儿,和和气气,平平安安地相处。
对孩子们,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让他们去创造属于他们的未来吧。
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相信,你的法杖,必然会给你的小筝儿的。
而且我也相信,你呀,我最可怜,最聪慧的明婵啊,你其实早就明白,那孩子,是怎么来到你的身边的。
你只是太善良,而不是太蠢。
自己都没有发现吧?
明婵,其实你的爱,才是最沉重的。我很自责,因为我始终都无法陪你负担这份沉重的爱,你对自己,对亲人,对爱人和友人,对生活对世界……
不同的际遇,不同的个性,让我们注定无法走上相同的路,镜子的里外,无法握起双手。
但幸运的是,最终的最终,我们并肩而战,生死与共。
之前,我设想过无数,我死亡的方式。
唯独没有想过,竟然会是如此的幸运。
我也该感激上天吧。
不需要再说什么,你明白我的心,我懂你的意。
足够了。
此生为你而活,无怨无悔。
不想说在下面等你的话,实际上等不等,于我们而言,已不是那么重要,对吗?
碧落黄泉,我只寻你的身影。
最爱你的,白瑢。
绝笔。
湛明婵细心地叠好了这封信。
她沉默了一个上午。
一个下午。
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靠着垫子,注视着窗外的蓝天,阳光,落叶,树枝……
不时飞过的鸟。
听着院子里,孩子们的欢笑。
夜幕降临的时候,湛修慈过来看看女儿有没有吃药,他晃了晃瓶子,那里面只剩下最后一粒药了。
倒出来,放在手心。
湛明婵听到了动静,望着父亲,又望着这药,她很乖巧地拿过来服下。
她顺从地躺回床上,盖好了被子。
湛修慈将呼吸面罩给她戴上——女儿最近的呼吸越来越弱,他惧怕,会有某一天晚上,睡着睡着,她就无法自主呼吸,然后清晨,发现她已悄悄地离开了世界。
面罩扣上口鼻的刹那,他仿佛听到女儿说了句话——
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
“婵儿?”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湛明婵闭眼,似乎要睡了。
湛修慈调好了点滴瓶和呼吸器,关了窗帘。
他离开后,湛明婵睁开眼睛。
树枝在窗帘后,孤独地摇曳。
从此,生活变成了回忆,回忆变成了哀伤。
形单影只。
而我,也该到日子了……
这个故事的尾声
深冬。
寒风凌冽。
阴霾聚拢天空。
三日不散。
人们都说要下雪,可天气预报依旧傻傻地告诉大家:
没有水分,没有降雪。
可这老天爷,分明是要落下水来啊……
人们都这样猜测着。
湛明婵这次昏睡了三天三夜。
她醒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召集湛家主系所有人,召集湛家旁系所有长辈。
当时守护在她身边的是湛青凰。
湛青凰早就老了,干枯的眼角,晶莹的泪。
片刻——
湛明婵吸了几口氧气,她示意湛明儒帮她脱下面罩,然后一点点起身。
她的目光,自虚弱的茫然,变得沉着而有力。
她冷静地巡视,扫过了所有人的面孔。
最后落到了站在床边的,小筝儿的脸上。
“筝儿,来。”
她伸出手臂,温柔地说。
小筝儿很小心地上了床,被湛明婵一把搂住。
“妈妈的宝贝,心肝……”
湛明婵喃喃地念叨着,她亲吻着小筝儿柔软的发丝和细腻的脸蛋。
“妈妈……”小筝儿敏感地,小声地说,“妈妈,别走。”
湛明婵微微一笑,她在孩子的耳畔轻轻道:“乖,妈妈不会离开你的。你要相信,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妈妈都会陪伴着你,保护着你,只要你还肯听听妈妈的话,理解妈妈的心……”
小筝儿乖乖地说:“我听话。妈妈要永远陪着我。”
她一头扎进湛明婵的怀里,孩子是聪明的,她下意识知道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她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妈妈……”
湛明婵推开了她,提高了声音,“大哥,大嫂。如今已过了无涯上仙所掐算的凶煞之年,戾气化解完毕,我也可卸下任务,根据当初的约定,还君明珠了。”
湛明儒和齐音然都怔住了。
湛修慈最先反应过来,“婵儿!”
“诸位。”湛明婵清晰地说道,“本掌门在遭到湛修则陷害之时,确实身怀有孕,但因湛修则,湛明菲所施加的毒手,当时就已不幸流产。而湛蓝筝,并非我女,她是我的大哥湛明儒和大嫂齐音然的长女。”
全场震惊。
“之所以养在我的身边,让诸位都以为是我的女儿,是因为无涯上仙曾为湛家批命,预测到我湛家新一代的第一个女孩,身带克命,若养在亲生父母身边,则会给湛家带来劫数。
而唯一的解决之法,就是隐瞒真相,将孩子寄养在命格符合的亲人之名下,用五年的时间进行化解。
因事关湛家根基,故而此事,只我湛家少数人才得知。
当时无涯上仙给出的建议,就是将这个女孩,我的大侄女,以我的亲生女的名义,交给我来抚养。因为我的命格,正好可以化解其命格中会给湛家带来的戾气。当然,也考虑到了当时湛家所面临的内外困扰——内有湛修则引祸于萧墙之下;外有不服湛家的玄黄界敌对势力的虎视眈眈,而本掌门不仅痛失腹中胎儿,也还因此,永久地丧失了生孕的能力。此事一旦被敌方获知,所掀起的风浪,将会给我湛家,带来更大的灾难!
因此,我们对大家隐瞒了这一事实。只对外假称,湛明儒与齐音然之女,被女魃天女抱养走,本掌门则喜获爱女。
但实际上,湛明儒与齐音然之女,我湛家新一代的长女,也是本掌门的嫡亲大侄女,被假装成本掌门所生的女儿,按照无涯上仙的指点,交由本掌门抚育。
这一切,实属无奈之举。只是这样做,一来是化解湛蓝筝命格的唯一方法,势在必行;二来在内外交困之际,稳定了湛家;三来,抚慰了本掌门的丧女之心。而同时,也保护了这个孩子,免得其远离父母,更免得其因身带克命,而受人猜忌指点。
如今,湛蓝筝命格中所带的戾气,已被化解。往后,她只会是我苍溪湛家的一颗福星,是我苍溪湛家新一代的长女。
以上一切,诸位若有疑惑,都可向无涯上仙求证。因本掌门身体问题,有些事情不好一一解答,诸位可求教于无涯上仙,他会给予诸位,更为细致和耐心的解答。
既然我们的目的都已达到,那么这个孩子,也可以送回到其亲生父母的怀抱中。这也是当初的约定,戾气一旦化解,就让孩子认回亲生父母,纠正其这五年来,错误的亲人称呼,以苍溪湛家之湛明儒和齐音然之长女的正确身份,重新认祖归宗。
本掌门,今日就当着诸位的面,将这孩子,正式送还给其亲生父母,本掌门的长兄长嫂。”
她将双手放在瞪着眼睛,完全没明白的小筝儿的肩膀上,向湛明儒和齐音然微笑,“大哥,大嫂,领回你们的亲生女儿吧。”
齐音然走了几步,她捂住嘴,眼眶泛红。
“筝儿……”她轻轻叫了一声。
小筝儿莫名其妙地瞪眼睛,“大舅妈,怎么了?”
齐音然断断续续地哭了。
“我的女儿啊……”齐音然哽咽道,“我的女儿……”
小筝儿傻乎乎地对湛明婵道:“妈妈,妈妈,你看,大舅妈哭了,谁欺负大舅妈了?”
湛明婵温柔地爱抚着小筝儿的发,“乖乖,那不是大舅妈,那是你的妈妈,你亲生的妈妈,那不是大舅舅,那是你亲生的爸爸;不要再叫外公,那是你的爷爷;没有二舅舅和舅妈,那是你的二叔和二婶;不存在小姨妈和小姨父,那是你的姑妈和姑父。快,过去吧,到你亲妈妈的怀里,叫一声妈妈。她生了你,却忍痛将你给了我,她等你的这一声‘妈妈’,已经整整五年了。”
齐音然再也忍不住,一把抱过了小筝儿。
“我的女儿……”她喃喃地说着。
小筝儿扭头,“妈妈!”
她叫得是湛明婵。
“不对,这是大舅妈,不是妈妈!大舅妈和妈妈不一样!那是外公,不是爷爷。那是大舅舅,二舅舅,小姨妈,不是爸爸,不是叔叔,不是姑姑。妈妈告诉过筝儿,筝儿没有爸爸,筝儿的爸爸在很遥远的,回不来的地方。”
湛明婵说:“筝儿,你是大舅舅和大舅妈的亲生女儿,他们才是你的亲生父母。”
她伸手,“来。”
小筝儿挣脱了齐音然,投向了湛明婵的怀抱,“妈妈,妈妈,筝儿以后听话,妈妈不能不要筝儿。”
小孩子到底禁不住吓唬,她开始惶恐,颤抖,流泪。
湛明婵搂着她,“筝儿。”
眼眶也慢慢湿润了。
“你被交到我的手里的时候……是那么小,那么软,那么无助……你睁开眼睛,看着我……”
湛明婵喃喃道念叨着,“那么干净的眸子……那么纯洁,软弱,全身心地,依赖着我……你是那么可爱,充满了希望,你就是上天赠给我的,赐给湛家的,赐给这人间的,最美好的礼物……”
小筝儿安静地听着。
湛明婵微笑,她吻了吻小筝儿的额头。
“来,筝儿,我的宝贝,我的心肝,我的女儿。”她说,“叫我姑妈。”
小筝儿道:“妈妈。”
“姑妈。”
“妈妈。”
“我是你的亲姑妈。”湛明婵微笑着说,“叫一声好吗?”
小筝儿开始咬自己的牙,她绷着小脸,使劲瞪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