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筝儿道:“妈妈。”
“姑妈。”
“妈妈。”
“我是你的亲姑妈。”湛明婵微笑着说,“叫一声好吗?”
小筝儿开始咬自己的牙,她绷着小脸,使劲瞪着眼睛。
“我错了,妈妈。我再也不淘气了,我再也不打人了,我不会去厨房捣乱,不会到仓库翻东西,不会把药片放到水里,不会把金鱼捞出来玩,不会把书本都给撕碎丢掉,我都改,我以后都改,我听妈妈的,听外公,舅舅们的话,我不顶嘴了,不溜走到外面乱逛了,我再也不和不三不四的孩子们学脏话,骂脏话了……我都听妈妈的,妈妈你不能不要我,我都听话,我一定听话……”
她哭道,“你是筝儿的妈妈,不是姑妈,筝儿没有姑妈!妈妈不要筝儿了,妈妈不要筝儿了,筝儿就要妈妈,就要妈妈,筝儿只有妈妈……”
她开始大哭。
湛明儒一步上前,抱走了这孩子,齐音然已经泣不成声。
湛明婵平和地说:“孩子还小,陡然遭到这种变化,不适应是肯定的。大哥,大嫂,要多多包容。所有湛家的诸位,要细心引导。所幸孩子现在不怎么记事,熬过这几个月,慢慢纠正,她也就会接受真相了。”
她调整了一会儿呼吸。
再度睁开眼睛。
小筝儿还在哭闹,湛明婵唤出了法杖。
“我希望在以后,教导湛蓝筝的过程中,大家要给予的不仅仅是高度的责任心,持久的恒心和耐心,还要有一颗绝对的,尊重之心。因为诸位教导的,不是本掌门的大侄女,不是湛明儒和齐音然的长女,不是苍溪湛家新一代的大姐,而是苍溪湛家,新任的掌门人。”
全体肃静,只有小筝儿还在哭着“妈妈”。
湛明婵将法杖平举在眼前,她最后一次抚摸着这根陪了自己十三年的保镖,助手,良师,益友。
胳膊伸向了小筝儿。
湛明儒将孩子推到湛明婵的面前。
小筝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企盼着看着湛明婵,挂着泪,但安静了下来。
“湛蓝筝。”
湛明婵严肃而清晰地说道:
“从接过法杖的这一刻起,你就是苍溪湛家新任的掌门人。你需要牢牢地记住,你是苍溪湛家的掌门人,今后,你的一言一行,都将代表着具有千年传统的苍溪湛家。你与苍溪湛家,荣辱与共。你要对湛家列祖列宗的荣耀,家人族人的安危,子孙后代的利益,承担起最大的责任。但同时,也请记住你最高的使命:斩妖除魔,以天下安危为己任。”
她将法杖递了过去,小筝儿懵懂地,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来。
就好像每一次,她要和小伙伴玩的时候,都会缠着妈妈,把那根能打人,能当小竹马骑,还能砸叶子,和稀泥的擀面杖变出来,让她玩一玩。
妈妈总会答应自己。
自己也会让妈妈放心:
“我不会给妈妈弄坏的。”
这一次,和以前一样,只不过是妈妈主动要把擀面杖给自己玩而已。
妈妈不生气了,妈妈刚才只是跟我开玩笑。
小筝儿乖乖地握着法杖,高兴地点头说:“我不会给妈妈弄坏的。”
湛明婵微笑,“我相信你。”
你不会让法杖蒙尘,不会让法杖蒙羞。
她抚摸着小筝儿太过稚嫩的双肩。
“父亲,大哥。”她直截了当地说,“以后湛蓝筝,就托付给你们了。你们是成熟的长辈,是她最亲的亲人,希望你们,真正地做到爱她,帮助她,在她成年之前,替她看护好湛家;在她成年之后,辅佐她治理好湛家。”
她缓了缓,淡淡地说:“本掌门希望,发生在本掌门身上的事情,不要在湛蓝筝的身上,重演。”
湛家的族人们,都退了出去。
屋子里还剩下湛明婵最亲近的家人。
湛明婵示意,将孩子们都先带出去吧。
她向小筝儿微笑,小筝儿握着擀面杖,看着她的妈妈,妈妈在笑,妈妈原谅我了。
她高高兴兴地让湛青凰牵着哄着,小手握着法杖,举起来招一招。
“妈妈我玩去了!我不会弄坏擀面杖的,妈妈明天要给我讲故事!”
湛明婵微笑,“乖,去玩吧。”
湛明婵疲惫地躺回到床上,她看着窗帘外,依旧阴霾重叠。
心电监护仪已经被接上,线条,虚弱地弯曲着。
湛明儒走过来,他凝望着自己的妹妹。
小心翼翼地拥抱着她,还怕碰到那些导线,他深深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妹妹……”湛明儒的声音开始颤抖,“妹妹……我可怜的妹妹……”
湛明婵微笑,“大哥,对不起。对你任性了这么多年,抱走你的女儿这么多年……”
她有点喘不上气,却摇着头,不让给盖上呼吸面罩。
“大嫂,抱歉,我自私地留下了小筝儿,因为她太可爱了,我本想,好整以暇地戳破大家的欺骗,但是当她……她来的时候……我向自己投降了……从现在起,我把她还给你和大哥,你们才是她亲生的父母,我不能欺骗她一辈子。欺骗,终究是欺骗,再美好,也是欺骗。虽然我也感激,你们给了我这样的谎言……但是只要我们都能坦然地面对,那么如今揭开美丽的谎言,不是破坏美,而是揭开另一层美。请好好地爱她,关心她,真正地帮助她,请补偿因为我的抢夺,而让你们隐藏了五年的父母之爱。还有我的小侄子,湛虚衡,大哥大嫂你们的儿子,你们也要好好培养,那是小筝儿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让他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去关爱他的姐姐,保护他的姐姐……不受欺负,不受欺骗……”
“二哥,对不起。我总是要求你这个,那个的,但是却从没想过,你也有你的苦衷和软弱,我只希望你包容我的软弱,却从未考虑过你……还有陆微暖,你和我二哥,要好好的过日子,安安静静地,踏踏实实地,你会很平安的,所以就别再闹了。你们要好好教养湛垚,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明嫣,抱歉那个爱我,我也一意袒护的白瑢,残忍地杀害了你的母亲。如今她已经去了,我也要跟着走了……人死灯灭,你这段仇恨,自然就算了结。和妹夫好好过日子,抚养好湛思晴和湛思露,让她们成为两个快快乐乐的,湛家女孩子。”
屋内的啜泣声越来越大,心电图有点不稳定,湛明婵又闭上了眼睛,她的胸脯在被子下,缓慢地起伏着。
“爸……”
她叫着。
湛修慈走过来,他轻柔地坐到床边,抚摸着女儿苍白的脸庞。
“婵儿……”
百感交集。
“你早就知道了……”
“嗯……”湛明婵微笑,“这样挺好的。谢谢你,爸爸。否则我不会有这五年,真心的快乐。这其实是大家送给我的最美的礼物。我很感激。”
她吃力地抬起手,握住了父亲的手。
“爸……我要走了。”湛明婵柔和地说,“抱歉,我让您失望了。我一无是处,是个无用的人,到头来,只剩下这么一条命,还有一点价值,给了这城市,给了这里更多的人,其实这命,其实也是您和妈妈给的……爸,女儿不能给您尽孝了……这二十七年……我给您添了太大的麻烦,是您最大的包袱和累赘……现在,我要走了……爸……以后您……您就可以放轻松了……”
“婵儿。”湛修慈温和地说,“从来没有哪个父母,会认为自己的儿女,是累赘和包袱。爸爸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在我的眼里,你是最不好的,但也是最好的。”
湛明婵吃力地说:“爸,是我袒护了白瑢,无论如何,她都是杀害您最爱的女人的凶手……但是我要保护她,我用自己威胁您,让您做出痛苦的选择……爸……”
湛修慈的目光黯淡下去,他静了静,说:“宗堰也去了,这笔恩怨自然勾销。你不要去想了,至少她待你好,那么好,甚至比爸爸做得都好……真的不知道,是谁在欠谁的,我痛恨她,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我必须感谢她,替我关爱了你。”
湛明婵感激地说:“谢谢您,爸爸。”
湛修慈亲吻着女儿的额头,他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婵儿,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该打你,骂你,不该老监视着你,不该总想着控制你,不该拿你去吸引敌人的注意,不该逼着你嫁人,尤其不该……不该把你送到刑房去,让你承受那些非人的痛苦……造成了你终生的遗恨……如果来世,婵儿还是爸爸的女儿,爸爸会弥补今生亏欠你的一切……”
他有点控制不住地,抱着女儿,亲吻着女儿柔软的发。
想知道自己作为父母,合格不合格,就去问问你的孩子,来世,还愿意做我的儿女吗?
湛明婵不去想答案了。
没必要。
我是我,我无法对来世的我,负责了。
一切交给真正的天意。
它的确公平。
“照顾好妈妈,无论她待我如何……她也只是湛家权威下的牺牲……”湛明婵喃喃地说。
湛修慈点头,“放心吧。你妈妈毕竟是我的妻子,为我生了你大哥,你二哥,还有你这孩子……她至少给了我三份最好的礼物,尤其是你,婵儿……”
他宽厚的手掌,包裹住了女儿瘦弱的小手。
他已说不出话了。
似乎惧怕。
因为再多说一句,颤抖和哽咽,就会揭开他呼风唤雨下的无奈与脆弱。
湛明婵微微一笑。
再无负累,一身轻松,人能如此归去,幸甚。
最后,她只说:“爸,大哥,二哥,还有所有的人……你们是我最亲近的家人,也将是小筝儿最亲近的家人……你们知道我的一切,那些悲哀的,痛苦的,无可挽回的……只希望你们能让小筝儿,远离我的道路……请记住——”
她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人在做,天在看,这一次,不止有天,还有我,也会看着的。”
夜深。
湛明婵让他们都离开。
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走完最后一段路。
她靠着垫子,半卧在床上。
取下呼吸面罩,她满意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一点点拉开窗帘。
雪花飞舞。
霾啊,你总算放开了束缚。
上天,你终于将那凝结许久的泪,洒入人间。
碧光轻闪。
湛明婵闭上眼睛。
叶子香清甜。
可我说过,永不相见。
她知道他站在面前,凝望着自己。
她闭着眼睛,所以见不到他。
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冷漠地不去回应。
“我来了。”
“嗯。”
“看看我,哪怕就一眼,好吗?”
“永不相见。”
“抱歉,我做不到。”
“我会做到。”
他们在屋内静默,心电图,滴滴轻响。
那些波折的曲线,柔和地放缓了坡度。
“让我为你续命吧。”
“真的不需要了,让我放手吧。我现在很幸福,很安宁,很平静,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开,是人生最大的福气。”
静默。
“那我还能做什么呢……如果连你的命……”
“你知道,你还能做什么。你是我合法的丈夫,你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介入到湛家的事务中……别忘了,小筝儿,那是我全部的希望。”
静默。
“我明白了。你放心吧。”
“谢谢。”
沉寂。
他失态地,俯下身子,亲着湛明婵的额,吻着她的唇。
湛明婵闭着眼睛,平静地呼吸。
心如止水。
“抱歉。”他说。
“再见。”她说。
叶子香的味道,一点点消失。
无涯。
这一回,就真的是再见了。
湛明婵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她凝望着窗外的雪,漫天。
谁的泪呢?
正流满了我整张脸。
又是谁的抱歉和谁的再见,依然回荡在我的耳边。
谁的世界,忽然飘满了白雪。
是谁的记忆,还保留着,属于和你共有的昨天。
她静静地闭上了眼,舒服地,躺在了柔软的床上。
那心电图的线条,那些波折,愈发地减少。
可以感觉到生命力,逐渐地消散。
她想起了那首哀伤的歌,恰如她涣散的意识,她离去的心,她对他的情和意。
七月七日晴。
忽然下起了大雪。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我站在地球边,眼睁睁看着雪。
覆盖你来的那条街……
心电图的声音轻缓而绵长,再不急促,再不响亮。
湛明婵闭着眼睛,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地回想着。
和他的点点滴滴。
第一次的见面,第一次的交谈……
第一次的吵架,第一次的争执……
第一次的拥抱,第一次的吻……
太多的第一次,清晰宛若上一刻,刚刚从指尖流去……
不复返。
雪花漫天飞舞,落尽三千寂寥。
湛明婵慢慢地,进入了沉睡。
她的呼吸更加缓慢,她的手指,轻轻地松懈。
天空沉寂,大地肃穆。
七月七日晴。
黑夜忽然变白天。
我失去知觉,看着相爱的极限。
我望着地平线,天空无际无边。
听不见你道别……
当湛修慈,湛明儒等人再一次进入到房间的时候,那心电图,已经变成了一根直线。
平直的线。
布置灵堂,发出唁电,撰写悼文。
湛明儒和湛明磊忙了一天,才想起了父亲,还呆在妹妹的房间内。
兄弟二人默默地走了进去。
妹妹的遗体,笼罩在湛家淡绿色的护罩下,一天了,却仿佛只是刚刚睡着一般。
平静,安详,甜美,乖巧,可爱。
兄弟俩对视,都忍住了泪水。
湛明儒轻轻俯下身子。
“爸爸,奔丧的族人,都到的差不多了……您看要不要,您亲自招待一下。”
湛修慈仿佛没有听见大儿子的问话,他依然坐在女儿的床前,注视着女儿的遗容,握着女儿冰冷的手,默默不语,已经一天了。
“爸爸……妹妹已经……去了……她……她……不会愿意,看到您因此就累坏了身子……”湛明磊上前,哽咽道。
“爸……”